蕭瑤在小閣樓的牆壁上,刻下了第二個“正”字的第四筆。


    這是她從第一次執行星際任務起,就養成的習慣。


    在星艦上的時光,總是顯得格外的漫長。從觀景窗向外看過去,隻有漫無邊際的黑暗太空,星光都顯得不那麽璀璨,帶著股冷寂沉默的氣息。這樣的環境,讓航行變得格外空虛而找不到著力點,有一種時空被凍結住的感覺。


    她刻“正”字,並非是為了記住時間,隻是為了記錄時間。


    記在大腦裏的,和自身感覺出來的,有時候像是兩套體係。她隻有用這種物理性的方法,才能夠多出一點兒真實感,知道自己還在前進,知道自己還沒有迷失在時空中。


    這是她作為蕭瑤的,第九天。


    說長,也不過是九天而已。說短,卻跨越了兩段人生。


    明天,是她的葬禮。


    新聞上並沒有通知這個消息,但應該通知的人,都會通知到他們那兒。雖然秦家有拿這場葬禮做戲的意思,但宣傳還要等到葬禮結束,才可能進行。——倒是參加葬禮的人,身份都比較矜貴,消息遮掩一些,也會少去很多安全隱患。


    以蕭瑤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受到通知或邀請的。


    但,作為曾經最核心的秦家人之一,她至少懂得家主秦嶺的思路。


    利益最大化。


    既然要舉行一個天下皆知的葬禮,自然要做到完美,無論是下葬的地點、來賓的身份、葬禮的流程還是氣氛的渲染。


    有時候太苛求,就容易留下那麽一點兒……小小的破綻。


    隻要捕捉到某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再加以放大,很容易,就能洞察到他的思路。


    蕭瑤將禮服的盒子,連同其它的道具,都卷進昨天才在路邊攤上買的背包裏,然後出了蕭家的大門。


    或許應該慶幸,今天並不是周末。蕭琅不在家的時候,蕭家沒有人會過多的注意蕭瑤,不管她有沒有吃飯,有沒有出現,甚至有沒有在家,都是沒有人會關心的。——這種看起來有些孤獨的自由,至少蕭瑤還是很稀罕的。


    這一天的傍晚,京郊夜郎山的盤山公路附近,出現一道影子。


    即將沉沒的日光,帶著一股血紅色的淒麗味道。稀稀朗朗的樹影,被夕陽不斷的拉長,將盤山公路切割成一段又一段。


    而蕭瑤的影子,就藏在這一節一節的陰影裏,好像是水上的倒影,晃蕩著看不清楚。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這裏就會一反白天的安靜落寞,變成紈絝子弟們的樂園。


    這是望京市內的權二代們,比賽飛梭和賭鬥的地方。


    當這裏熱鬧起來時,蕭瑤卻蟄伏到了一邊,靜靜的等待著時機。


    “林小叔,這回可別又倒數第一啊?”公路的山腳下,一群年輕氣盛的少年人,正擠兌著一輛飛梭上的駕駛者。


    “你們別太得意了!我一定會超過你們的!”飛梭上的保護罩被撤了去,露出一張妖孽卻稚氣的臉來,狹長的鳳眼漂亮極了,烏黑的眼瞳裏全是憤懣的神色。


    這麽虛弱的宣言,隻引起了其他人的起哄:“喲?林小叔要發威了麽?你敢和我們賭一把麽?”


    他們口中的林小叔,名為林鳳嶼,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比在場的很多人,都還要小上幾歲。但就算是蕭瑤,以她上輩子,作為秦衣時二十七的年紀,也要稱呼這個小家夥一聲小叔。


    林鳳嶼這倒黴孩子,是林家上代家主的老來子,當年蕭瑤第一次見到他時,一個十歲的熊孩子,就敢對她吆五喝六,口口聲聲自己是長輩。


    長輩又怎麽樣?他是長了年紀還是身高還是腦子啊?大腦發育不良也敢到處晃悠?!當場她就把這熊孩子狠狠收拾了一頓,叫他不敢再亂說話。


    估計是小時候太得瑟的緣故,長大了一點兒,林鳳嶼“幸運e”的屬性漸漸暴露了出來。


    幹了點什麽壞事,林家人一準馬上就知道了,而且還是當場人贓並獲的那種;想搶拍任何一款限量品,從來沒有成功過,唯一成功過的一次,發現自己一激動,買錯東西了;隻要和人打賭,就從來沒見他贏過,偏偏他自己總是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一有人激將法就容易上當……


    最近的例子,還得是駕照的問題。


    周圍的人,飛梭駕照,全都是一周左右搞定,最遲也不會超過一個月。


    林鳳嶼,就是一個考了無數回的倒黴蛋。林家的家教特別嚴,知道他要考飛梭的駕照,連張署長那邊都特地打了招呼,讓堂堂望京警署的署長,專門去盯著他一個毛孩子考試。


    有時候回想起來,可能不是他幸運屬性太低,而是周圍所有人都喜歡給他下絆子。


    就像這回,蕭瑤想要獲取葬禮的通行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小家夥。


    蕭瑤藏在附近偷聽著。


    果然,林鳳嶼被這些家夥一激,拍著控製板就道:“你們等著,我這回一定要拿到個第一名!我今天開的可是‘流光’,就不信比不過你們這群渣滓!”


    “林小叔誌氣挺大,就不知道,您還有什麽可以做賭注的了?”靠在飛梭旁的家夥嬉皮笑臉,“您這個月零花錢都輸了個精光,還有可以賭的了麽?”


    “就賭這架‘流光’如何?”林鳳嶼咬牙道,“這可是阿宋給我弄來的,現在這個係列的還沒有上市,我要是輸了,這架都抵押給你們了!”


    “那敢情好!”周圍人嘻嘻哈哈的,“以林小叔這技術,也免得明珠蒙塵。”


    “嘁!你們走著瞧!”


    “好啊。大家都加把勁,誰能第一個到終點,誰就是‘流光’的新主人了!”領頭的家夥呼喝一聲,這群紈絝子弟陸續散去,紛紛回到自己的飛梭上。


    林鳳嶼氣呼呼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降下保護罩,準備出發了。


    然而,在保護罩落下的前一秒,一個怪人鑽了進來。


    “你誰啊?裝神弄鬼的?”林鳳嶼的膽子倒是挺大,神經也粗,看到陌生人的時候,不是先招呼小夥伴,反而大咧咧的任由保護罩落下,將兩個人罩在裏麵。


    要知道,飛梭上的保護罩都是單向透視的,裏麵的人看得見外麵,外麵卻看不見裏麵。


    此時的蕭瑤,身上罩著不知道哪兒來的麻布袋,臉上帶著做工粗糙的狐狸假麵,耳邊還別著一朵大紅色的虞美人。以她方才竄進來的敏捷身手,幾乎可以與幽靈媲美,冒充山野精怪了。


    蕭瑤不理會林鳳嶼的問話,隻單刀直入道:“你還想不想保樁流光’了?姬宋在上麵花的心思可不少,你就這樣糟蹋它?”


    或許是搬出了熟人的名字,林鳳嶼的警戒心降低了不少:“你認識阿宋?”


    “嗯。這輛飛梭,不就是為了慶祝你終於考過駕照麽?”蕭瑤根本不多搭理他,用自己的節奏直接帶跑林鳳嶼的思維,“你真的以為,是個人駕駛‘流光’,就能夠將其他飛梭甩得不見蹤影麽?這款飛梭雖然以極速著稱,入手也極為容易,可真的想要開好它……你有這麽信心麽?”


    “呃……”林鳳嶼有點兒小羞慚,“沒有阿宋他們當初帶我試駕時快……但當初座駕駛座的,可是王牌機甲師啊!”


    “嗯,做不到,所以你給我讓開。”蕭瑤將林鳳嶼攆到一邊,自己坐到他原來的位置上,“我讓你見識一下,什麽叫做,真正的‘流光’。”


    說起來,這架飛梭,還是她給挑的呢!


    在望京這個地界,除了“流光”的設計者,沒有比她更清楚這款飛梭的了。如果不是當時她剛好又月光了,而且經常在外麵出任務,開飛梭的機會不多,她也是想入手一輛的。——雖然走了門路,但也是真心貴,連她看到價錢都覺得有點牙疼了,倒是姬宋,眼不眨心不跳的就付了帳,果然是王室出身的。


    蕭瑤調整好了座椅,雙手輕輕擱在了控製板邊緣,十指虛浮在板麵上方,長短錯落,擺出一個奇異又美妙的手勢來。


    她的指尖將落不落,好像輕點在屏幕上的蝴蝶,又似乎是即將躍起的驚鳥。那動作分明極靜,卻又充滿了動感。


    這個時候,引擎才剛剛發動,她也根本沒有任何的操作。


    而當發令槍響起的時候,她的手指,隻一個微妙的輕顫,輕微得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飛梭的速度已經一瞬間加了起來。林鳳嶼一直防備不及,後背狠狠的撞在了座椅上,加速度將他緊緊的粘在靠背上,好像怎麽也撕不開一樣。


    保護罩外,漆黑的夜色,好像變成了幽邃的黑洞。


    而零星的燈光,已經劃出一道道極細的光線,飛快的流向身後。


    林鳳嶼明明坐在飛梭裏,卻感覺,像是闖進了二維的異次元,一切都好像變成了線的集合,一條一條的,交織在一起,匯聚成一條神秘的河流。


    原來……這就是流光。


    林鳳嶼甚至已經忘記,他心心念念著打敗的那些小夥伴了,甚至於,當飛梭漸漸變得虛幻,最終停止下來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仍然滯留在光的河流裏。


    隨波逐流。漂浮不定。


    保護罩被打開,帶著狐狸假麵的蕭瑤,愜意的將下巴擱在護罩邊緣,吹著夜晚的涼風。


    這樣暢快淋漓的感覺,她也是很久沒經曆過了。


    等林鳳嶼反應過來,看著周圍靜謐安然的一切,隱約覺得有點兒不對……


    許久,他才遲疑著問道:“我們……過終點了麽?”


    “當然!”蕭瑤抬起驕傲的下巴,“這還有什麽好說的,你以為我是誰?”


    “但是……他們人呢?”林鳳嶼呆了,“我們這是在哪兒?”


    “開過了啊!隔得還挺遠的吧?”蕭瑤托著腮,不算認真的回答著。一方麵是她有點兒玩嗨了,另一方麵,也是不適合被人看到,“你不會想讓所有人知道,你作弊了的吧?現在你慢悠悠的把車開回去,就可以看到他們目瞪口呆的表情了!——不過,你打算怎麽謝我啊?”


    好不容易揚眉吐氣了,林鳳嶼自然是豪放的一揮手:“想要多少,自己開個價?”


    “怎麽也得是流光的價格吧?”蕭瑤半開玩笑道,“錢好說,飛梭也不好弄。更何況,還附加了打臉的價值。”


    “嗯,那當然。”林鳳嶼顯然是個心裏沒數的,估計他根本不知道“流光”係列的飛梭是什麽價格。


    不過,無論是什麽價格……


    “你,現在付得起帳麽?”


    “……”林鳳嶼呆,他的錢早在以前的賭局中,輸了個精光。


    他掙紮了一會兒:“呃,這回不是賭贏了麽?等我把帳都收上來……”


    “嗯,所以,你打算拿什麽抵押?”蕭瑤點了點頭,很無所謂的樣子,“流光麽?”


    流光押這裏他開什麽回去?!不也露餡了麽?


    林鳳嶼瞪了她一眼:“你就不能等等麽?”


    “誰傻乎乎的在這裏幹等啊?趕緊的,我忙著呢,隨便拿什麽抵押一下,明晚再找你收賬……”


    “呃……”林鳳嶼皺著眉頭,現在他身上也沒帶什麽東西,“我把身份證抵給你成麽?”


    “也行,就算你賴賬,你們林家肯定是認的。”蕭瑤狡黠的一笑,氣得林鳳嶼又是吹胡子瞪眼,看到蕭瑤下車以後,直接不客氣的把車門關上,踩著油門,扔她一個人就走了。


    蕭瑤一手掂量著薄薄的卡片,另一手透明的薄膜上,則是剛偷來的指紋。


    想要參加自己的葬禮,除了邀請函,另一種通行證,就是公民等級為a或s的身份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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