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的工作發生了變化。


    從北京回來第二天是周五,司法廳召開了全員大會,宣布我們成為省政府機構改革的試點先行單位之一。


    這是半年來全省政府機關人人關注的大事情,在我們司法廳,大家也是眾說紛莫衷一是,而上麵一直不動聲色象賭場骰子在蓋蓋兒搖,幾經醞釀在這一年即將年底之際,終於大白於天下了。


    會上宣布我們司法廳和公安廳、安全廳以及監獄管理局這些政法專項的編製,要精簡25%的人員,去向基本是下基層,或到企事業單位,年齡大一些的可以提前退休,尤其鼓勵停薪留職自謀職業,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二次創業。


    廳長宣布完國家和省裏的紅頭文件後,主管政法工作的省委副書記又做了動員講話,改革就緊鑼密鼓地展開了。


    轉日處裏也開了動員會,詳細宣布了本處定崗定編方案。


    我們才知道,因為我們這個處是綜合處室,這次竟然要精減30%。


    開會的時候,大家都顯得表情木然,我連休假帶出差有大半個月不在處裏了,所以更是兩眼一抹黑,一樣消息來源也沒有,比別人更覺突然。


    平時很少想處裏的人事,此時也不由四下張望,心中暗算,全處26人,1位處長、3位副處長加上2位調研員,8個主任、副主任科員,光有領導職務的就占了一半多,剩下我們12個普通科員的處境,就都岌岌可危了。


    這種事情一旦宣布,就事不宜遲地開始進入運作,先是給一天時間自我選擇,我們處的老同誌居多,象我這個歲數就算年輕的了,隻有一名新分配的大學生提出主動辭職,剩下的同事都各揣心事,人心惶惶,刀俎魚肉,任憑宰割。


    我也保持一貫作風,心道聽天由命吧。


    隔了一天是周日,下午不休全員測評,方法是往一張寫滿了名字的表格上劃分數,德能勤績廉共分五大版塊,每項還有細分。


    因為是背對背打分,平時人語喧鬧的辦公室,登時變得得空前安靜,幾乎是針下可聞,我足足打了十多分鍾,完稿交差時隻覺眼裏晃得全是小小的分數,對桌老李打得極快,然後就神秘地告訴我,說可能處長為了回避矛盾,這次就按這個分數取舍了。


    我這才有點後悔,因為我給自己的分有點低了。


    果然來了個現場開獎! 人事和監察處的同事用一個小筆記本電腦反反複複算了好幾遍,領導又核對商量了一大通,現場公布了分數。


    我聽見自己是倒數第8,被宣布是留用的最後一名,正額手慶幸,驚見對麵的老李表情頓變哭喪狀。


    他是倒數第7!我同情地望著他,覺得我們對桌多年,此次竟成難兄難妹,這種結局對我而言一點都不奇怪,就是給測下去了也隻能自甘抱棄。


    我倒很為老李感到鬱悶,他時年五十有四,臨近提前退休線,想不到多年苦敖日機關生涯,就這樣毀於一測。


    我沒有注意老李眼中的毒怨。


    周一早晨一上班,就覺得全處氣氛空前緊張,測下去的那幾個同事幹脆都不來上班在家等分配了,隻有老李在處長那屋拍桌子大罵,聲音全走廊都聽得見:“把我李雲濤當什麽人了,啊?我在司法廳幹了這麽多年,老老實實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從來沒為一官半職麻煩過領導,到頭來去就落個這樣的下場,真是狼吃不見狗吃攆出屎來了! ”我到那時還不知道他所向何指,隻聽處長低聲勸解無效,聲音也轉大:“你跳樓還要拉墊背的,人家還是個女同誌,這種事情要擱我頭上,我都說不出口! ”“我現在什麽也不管了,我是對事不對人,說好30%比例,憑什麽有人就可以上,就卡到我李雲濤這來,這擺明了就是欺負老實人!”全處人都在偷看我,我反應過來頓時臉紅如燙。


    我終於知道,老李現在的瘋狂矛頭是對準我了,是的,按30%的比例四舍五入,全處剩下的25人應該淘汰7.5個,就是8個,那半個人理應由我充上,我就是那第8個!處長室開著門,處長的聲音開始明顯不耐煩:“要找你找廳領導去,比例和名額是他們定的!”“哼,廳裏不管,我找省委,省委不管,我找黨中央!”老李明顯已經有些心態失常,在這種混亂時刻,處長是不怕將矛盾上繳的,何況他也是一肚子怨氣,也不願意來擺平這種事。


    我有個特點,就是越遇事越沉默,別人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這樣的性格,說好了是冷靜超然,說不好就是粘血質。


    這老李一上午出出入入,隻要進辦公室就摔摔打打指桑罵槐,我熟視無睹全且忍下,但一個想法已經漸漸占據了心頭,我想等老李鬧完這一通情緒,我就主動向領導提出來,我放棄這個省廳機關公務員的編製,我這麽年輕到哪不是上班工作,人挪活樹挪死,何況我在機關工作也不是非常開心。


    沒想到,下午下班前,處長先找上了我。


    我來到他的辦公室裏,看見了剛剛給我出差機會的政治部孫主任,他還是笑容可掬,問我:“小施沒玩好吧,機構改革這麽快,我事先也不知道。”


    我尊敬地回答:“謝謝主任。”


    他看了我們處長一眼,然後對我說:“小施,這次有點麻煩,想不到李雲濤的心眼這麽小,他找了我們幾個廳領導,得不出什麽結果來,現在已經把告狀信遞交到省委接待辦,據接待辦反饋,他的情緒非常激烈,還當場要給省委書記打電話。


    你也知道,我們這次對你是照顧了點。


    可這種改革的關鍵時期,最怕有人借機鬧事,省委也讓我們盡量把矛盾消化在本單位。


    所以廳領導委托我和你談一下,決定先調你到監獄管理局那邊,他們減編的壓力沒我們這麽大,改革要從明年才開始。


    你呢先在那兒工作一段時間,廳裏的編製給你留著,等過完元旦,廳裏的改革也告一段落,再把你調回來。


    你看這個安排怎麽樣?”說真的,我當時的心情複雜得簡直無法形容,有感激,有自責,有慚愧,也有無奈。


    我知道,我的打分這樣低,與我一直以來的為人處世態度有莫大的關係,我真的不是一個適合在機關工作的好科員。


    領導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照顧我,竟然能想到這樣迂回曲折的拯救方案,真不是我一個小科員能受得起的。


    再說,我就這樣坦然接受下來,也真覺得有點對不起老李,可我不接受,也對不起領導對我的一片苦心。


    我心裏激烈地鬥爭著,處長在一邊也不鹹不淡地說了些領導關心的話,我很清楚,這個關心與他無關。


    我最後默默點點頭,算是同意了這個安排,然後無地自容地向孫主任道歉:“對不起,真讓領導費心了。”


    我第二周就到監獄管理局報到上班,那裏也都麵臨改革,人心浮動,局領導們對我的到來,基本采取了漠視的態度。


    幹部處的人把我送到局辦公室,給我安頓了一張桌子。


    局辦公室主任開會不在家,一位副主任安排了我,她告訴我在工作尚未確定下來之前,先幫忙收發報紙和文件,做一些接待信訪的記錄工作。


    我那時心道,不用分配工作了,做足兩個月就走吧。


    我來了幾天就發現,這個辦公室和我們處的氣氛截然不同,這裏以年輕人居多,大家天天七嘴八舌你說我笑,很是輕鬆愉快。


    從他們談話中,我一再聽及辦公室主持工作的副主任,知道他姓丁,領導能力很強,在辦公室和局機關都很得人心。


    初來乍到,免不了被人問及情況,好在我現在有點象暫借使用的性質,人事檔案和工資一直也沒調過來,所以輕而易舉就以轉業幹部的身份混了過去。


    我轉業後,從不願意在人前提起我當特警的曆史,一開始是因為有顆要強的心,不想年紀輕輕就被人以傷殘軍人看待,後來在機關呆久又極度自卑,深怕自己玷汙了曾經的榮譽,我的現實表現也實在不象個特警功臣的樣兒。


    到監獄管理局的第一個周末,中午快下班時,辦公室象唱戲一樣熱鬧非凡。


    熱鬧的源頭是一個上訪的農村婦女,一身土裏土氣的衣服蓋著大肚子,形象十足地象打官司的秋菊。


    她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控訴省城第二監獄,說在她男人服刑期間,不許她探視,還不讓她取她男人的錢物。


    負責接待的秦宇和我年齡差不多,也是轉業幹部出身,他很有經驗向她要了身份證看,然後問她:“你男人多大歲數了?那女人哭聲稍止:“五十三!”“你多大了?”“三十六。”


    “你們怎麽差這麽大歲數?”“這政府也管嗎?”“當然要管! 你們是原配嗎?”那女人已經完全不哭:“不是!”“那你們是二婚呀?”那女人站起來:“什麽也不是! 可村裏都知道他是我男人,他隻和我一塊堆兒過日子,我都快給他生老二了,他這一進去他老婆也跑了,我還得給他養著前邊那一窩倆丫頭片子呢!”我們都算聽明白了,我本來做記錄,這時幹脆放下筆不記了,秦宇笑著接碴兒就損上她了:“哦,你是二奶呀?”那女人咬牙切齒:“你放屁!”秦宇拍案大怒:“你敢罵人?”農村婦女看起來是潑出來的,那麽大個肚子,往椅子上一歪腿就盤上去了,拍著椅子扶手大哭起來:“我的天哪,這人民政府還管不管了,我要見孩子他爸呀,我要生活費呀,你們把我男人關起來,我家地裏都絕收了,生孩子沒錢了,上學也沒錢,我沒活路了,呀……”大家都叫她哭得有點傻,這時一個聲音從我身後響起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男人去偷國有電纜時,你這麽凶地哭幾回罵幾回,就沒這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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