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到,僅僅是答應高煜一個委托,竟把自己再度逼向絕地。


    記得那天趕上暑伏,北方夏天少有的悶燥天氣。


    傍晚,媽媽和阿姨在小婉家廚房忙活著,小婉穿著包臀小短褲無帶涼拖鞋,伶伶俐俐從公司下班,進家直奔冰箱,拎出一瓶礦泉水猛灌,扭頭看見我差一點嗆住,驚訝地問:“呀,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慧姐今天回來這麽早,不玩命了?”確實,這陣子我掙錢已經上癮,對自己的新職業絕對稱得上是愛崗又敬業,天天開到深更半夜都不肯停載,經常和家人自嘲我是紮錢眼兒裏了。


    我笑道:“叫我回來吃餃子!”餃子出鍋了,阿姨還弄了個涼菜,我和小婉兩個甩手小掌櫃搶著拿碗拿筷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在一起過小節。


    其間小婉還接了她媽媽一個國際長途,老姨順便跟我嘮了兩句,告訴我一定要照顧好媽媽。


    我告訴她您放心吧,我連小婉一起都照顧了。


    我那時開出租才一個月,已經學會了算經濟賬,知道與其自己貼身照顧母親,不如把時間用來掙更多的錢保證母親高昂的醫療費,想開了就一直沒辭退這位保姆阿姨,她與母親年紀相仿,和我們處得還都不錯,一天管三頓飯外加清掃房間,連小婉都覺得自從父母離異後,又找回了家的感覺。


    我邊吃邊問:“小婉,你和高煜那個事務所的淩敏,還有沒有聯係?”小婉奇道:“你找她做什麽?高煜都成罪犯了,事務所可能早就樹倒猢猻散了!”我解釋說:“是高煜委托我辦件事兒,帳號電話讓我記了一大堆,可這個小淩的手機老也打不通。


    你知道二獄那邊一個月才準探視一次,我也不能老去破壞製度。


    我記得你那次和淩敏聊得挺好的,就看看你有沒有她的線索。”


    小婉端個碗想了半天,拍拍腦袋:“我記得她說過有個弟弟在肯德基打工,哪一家我不知道!”我算算,省城至少有七八個肯德基,我啊了一聲作勢要癱下去,小婉開始逗我:“慧姐,你這就叫自己找罪受! 當初人家高煜那麽追你你不幹,現在他成了階下囚,你到上趕著關心起來了,又是探監又是上門,現在又變成委托代理人了,你累不累呀?”我叫她說得也有些訕然,低頭看著桌上的飯菜,回憶道:“小婉你不知道,我現在一吃餃子都能想起高煜來,想起我腳做手術時,他給我送飯的情景……”除了阿姨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剩下的人都沉默起來,我抬頭說:“怎麽說也算是朋友一場,從錦衣玉食的老總淪落到囚犯,以前我能拒絕他的感情,現在我真不忍心拒絕他的一點點請求。”


    這一陣我在家沒少說高煜的事,我媽也讚同說:“對,錦上添花誰都會,雪中送炭最難得。


    能幫就幫幫,當年人家也幫過咱們。


    唉,想想那孩子也不易,一到出了事,爹是大官也保不了,怪可憐見的!”老人家的話當即引來小婉一番妙論,她說:“大姨那叫官場爭鬥呀您懂不懂?還保不齊是怎麽回事呢! 也許是那位高副書記流年不利官運暗淡,影響了他兒子的前途也未可知!”我既不同意媽媽不分青紅皂白同情弱者的觀點,也不願意聽小婉的這些厚黑論,心道時間緊任務重,高煜的事得幫,也不能耽誤我掙錢,放下碗抓起車鑰匙就要走。


    小婉又把我叫住了:“慧姐你別太晚,最近治安不好,晚報上說有劫出租車的。”


    我媽立刻擔心起來:“小婉是真的嗎?”我掂掂鑰匙,灑然一樂:“我就不信還有敢劫我的,虎口拔牙!今天肯定得晚了,別等我,我得先把肯德基走個遍!”出租司機也算是個中度危險的職業,省城入夏以來社會治安不好,已經出了好幾起司機被殺被劫的案子,女司機一般都不敢單身過十點。


    我不怕,別人不敢上的點我都照去不誤,反正自忖藝高人膽大,一般毛賊碰上我就是送死。


    小婉也站起來,仗義地說:“慧姐,從市民廣場為界,你走東我找西,咱倆分頭找! 實在找不到我就叫特務小強明天給你在日報晚報上打尋人廣告!”找肯德基容易,停車難。


    這家快餐店的選址全在繁華地段,半個小時我才找到兩家。


    我正在一家大商場周圍轉悠,想找個不花錢停車的地兒,手機就響了,小婉告訴我她已經找到了,讓我馬上過去一趟。


    正值晚上車輛高峰期,從城東到城西,我停停走走足足用了四十多分鍾,當看到小婉時,她正俏生生地站在那個衣著鮮亮的泥塑洋老頭身邊向我招手,我趕緊道歉說姐來晚了,她倒是不急不躁,一路拉著我的手,坐進店中的卡座中。


    我見桌上擺了兩大盤飲料冰淇淋,正在奇怪,隻見強磊笑嗬嗬地走過來,把一個大號紙杯雙手遞在我麵前:“施慧,你好!”我已經和他很熟絡,知道定是小婉把他拖來打工的,不由微笑:“謝謝你小強,今天我請客啊!”小婉嗔到:“你個老外,這地方都是先買單! ”我真渴了,就了吸管把冰紅茶一氣吸進半杯,強磊還問我要不要別的,我趕緊搖頭,然後問小婉:“淩敏弟弟在哪呢?”小婉笑容消失了,看著我難過地說:“她弟弟已經不這裏幹了,可我們和她家裏聯係上了,她家人說淩敏出了車禍,現在在醫裏院躺了一個多月了,好象,好象成植物人了……”我非常吃驚,眼前立刻出現那個嬌小的女大學生,雖然隻見過一麵,但她辦事圓通說話靈動的模樣兒,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高煜說她不光是他在正源律師事務所的助手,還身兼財會的職務,這應該是相當有能力的一個女孩子,想不到竟然如此紅顏薄命。


    強磊看著我說:“別著急,我和他家裏說了你要辦的事兒,留了手機號,他家說一會兒給回電話。”


    我看見強磊立刻想起一件事,問道:“小強,你是學中文的,知不知道墨子的染絲是什麽典故?”強磊不愧是省報記者,張口答到:“ 啊,那是墨子看人染絲,感歎染料顏色變化,絲的顏色也隨之改變。


    反反複複可以改變多次,他的寓意是不僅僅染絲如此,做人治國也是同樣的道理!這和‘與善人交,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交,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恍然大悟,又問:“那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反法、反刑,據說是出自《長短經》。”


    他這下也疑惑了,拿起手機笑道:“嗬嗬,慚愧慚愧,真叫你把我考住了!你等等,我問問我大學的教授。”


    我趕緊道:“算了吧,我就是隨口一問。”


    他搖頭:“不行,我們搞文學的就好這口兒,不弄明白睡不著覺的。”


    他果真接通了教授家的電話,和老師聊了好半天才放下,然後向我解釋道:“《長短經》又名《長短論》。


    確實有這些兩段對刑和法的著名論述。


    原句是這樣的:‘法者,所以齊眾異,亦所以乖名分。


    ——反法也。


    議曰:《道德經》雲: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賈誼雲: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至難知也。


    又雲: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少匕乖分也。


    ’”我和小婉齊聲大笑,小婉指了他合不攏嘴:“哈哈滿口之乎者也,你要是再這麽裝模作樣,我就不叫特務小強改叫強老夫子了!”強磊也笑了,還是認真地繼續念下去,顯示他教授的博文和他本人的強記:“ ‘刑者,所以威不服,亦所以生次暴。


    ——反刑也。


    ’”然後他通俗地做了解注:“這是講法治的道理,每個人處處規矩,每人都有他的守則或範圍,這本來很好,可是毛病也出在這裏,正如《道德經》上說的:一個社會法令越多,犯法的人越多,法令規定越繁,空隙漏洞毛病愈大,曆史上秦始皇的法令那麽嚴密,還是有人起來革命。


    漢高祖一打進鹹陽,把秦始皇的法令全部廢了,約法三章,隻有三項法令: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很簡單的三條,老百姓就服了他,所以賈誼也說,法令越嚴密,犯法的人也越多起來,有的人要做壞事之前,先去找法令的漏洞做根據,做出來的壞事就變成合法的,法律不能製裁他。


    法規定了,有時反而容易作假,真正會犯法的人,都是懂法的,法令對這種人毫無辦法,這就是乖分。


    而刑與法不同,刑是殺人,或拘留人,或處罰人,給人精神上、肉體上一種痛苦的處罰。


    這是以刑樹威,進而遏阻那些不守法的人。


    但是執行的人,會濫用刑法來欺負別人,有時好人也會受到刑法懲罰的痛苦,這便是刑的反作用。”


    我當下默然,心中暗自歎服。


    我想高煜的心意之高,一般人真是望塵莫及,他僅僅用了反法反刑四個字,就把判刑的困惑和入獄後的痛苦,悉數傾訴給父親了;而高元林副書記身為人父,對兒子的嚴厲態度也甚為罕見,他一旦認準人進了染缸,就覺得兒子已如身染重疾無藥可治。


    在他迄今為止表現出的輕蔑放任的態度中,到底蘊藏了幾多對罪犯的痛心疾首,幾多對愛子的心灰意冷,隻有他自己才清楚。


    這時,小婉的手機唱起歌來,淩敏的家人回話,要我去一趟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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