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廣州,盡管北方還是冰天雪地,但這裏的冬天卻是氣溫宜人。即便身體羸弱的老人,長袖襯衣加件毛背心也能過冬。


    這樣好的天氣,但珠江北岸原本每天早上人頭攢動的一溜露天茶攤卻紛紛關門閉戶,偶爾幾名經過的行人貼牆疾走且神色倉惶。主幹道街麵上,數以百計身穿武警製服皮膚黝黑發亮的非裔士兵正在列隊,前麵三排手持防暴盾牌和膠皮警棍,後三排則是手持左輪和霰彈槍的射手,六排人牆之後是一輛黑色裝甲巡邏車。裝甲車頂的多用途發射器旁,一位戴著大簷帽的軍官正在向六聯裝發射筒裏裝填催淚瓦斯彈。


    “十五分鍾!他們十五分鍾後到,大家都精神點!”裝甲車後,手持擴音器的張邦越少校大聲喊道,他的話立刻讓周圍那些非裔武警們握緊武器挺直胸膛,瞪大了眼睛朝著東麵路口張望,六排人牆的隊形還是一如既往地亂。張邦越歎了口氣,沒有發脾氣,因為已經沒有時間發脾氣了。


    二十多萬抗議者組成的隊伍,正在臨江大道由東向西浩浩蕩蕩而來。


    這場風波的起因,是新年元旦當天救國委員會向全國發布的《戰後重建工作決議》,這份洋洋灑灑八萬多字的決議文件中隻有一句話是值得關注的核心:南方地區每三戶人家中必須選出一戶,跟隨國防軍隊伍北遷前往飽受戰火摧殘的冀晉陝豫以及湘鄂等省份,開始光榮而艱巨的戰後重建家園工作。


    至於遷徙安置費用的出處,遷徙地是否存在輻射沾染危險,這份文件中都語焉不詳。三戶選一戶,如何選,決議中也沒有提,隻說委員會將盡快出台一個公平合理的篩選方法。街道辦事處和居委會的人根本沒誰敢把這份決議送入居民家中,隻能張貼在廣場、路口等公共場合顯眼處。


    這一下,整個以廣州為中心的南方地區立刻炸了鍋。


    伴隨著露西亞大軍的退潮,北方甚至中部地區人口稀少的情況愈發明顯,超過五億難民擁擠在長江以南的南部地區,給當地的生態環境造成了巨大壓力。而且這些無業難民無事可做,也無稅可征,考慮到北方戰事逐步升級的需要,救國委員會隨即出台了這份決議,準備用遷徙人口加上新軍部隊的雙重手段收複對北方領土的實際控製權,同時也相應減輕南方承受的巨大壓力。


    然而,在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挑撥下,不明真相的民眾不但未能理解委員們高瞻遠矚的偉大政治智慧,反而暗中串聯糾集團夥蓄意滋事挑釁,事態越鬧越大,這件本來利國利民的好事也變成了壞事。一些尋釁者喪心病狂地喊出了“請救國委員會領導們優先北遷”之類大逆不道的論調,一些用心險惡的家夥甚至對救國委員會這個戰時國家政權機構的延續合法性提出了公開質疑,他們不顧當前中華民族麵臨的種種困難,明目張膽地要求重組人大政協,重建國務院,重新選舉國家領導人。


    以耶律剛為首的憲兵大隊在天網技術手段協助下迅速逮捕並處理了發布這些叛國論調的反動分子,但《戰後重建工作決議》引發的風波卻依然未能平息,整個事態繼續朝著即將失控的方向快速滑墜。


    三個小時前,憲兵大隊收到消息。一夥別有用心者在增城區糾集了來自廣州、肇慶、惠州地區的二十萬民眾,準備湧入廣州城內圍堵新軍行轅指揮部。事出緊急,廣州城危在旦夕,等從城外調來國防軍部隊肯定來不及。在宇文治委員的建議下,耶律剛的憲兵指揮部緊急征調由非裔兵員組成的武警第44師,分散成營級單位,在憲兵大隊派出的軍官指揮下封堵通向新軍行轅指揮部的各大路口。


    隻要能阻擋遊行隊伍五個小時,從城外奉召前來的國防軍陸海軍部隊就能重新控製城內秩序,確保行轅指揮部以及諸位委員的安全。


    這種事情,張邦越自己壓根不想來,但憲兵大隊總指揮耶律剛親自點了他的名,要他來這裏現場坐鎮,還當麵誇讚他有心機懂謀略,說得好像天下第一名將一般。但張邦越心裏明鏡般透亮,他是憲兵大隊裏無背景無靠山的那幾個末位者之一,這種吃力未必討好甚至可能最後成為替罪羊的活路,隻能落到他們的肩頭。


    為了保持低調少生是非,張邦越沒有穿製服,隻是裹了一件軍用雨衣,還特意站到裝甲車後麵隱匿自己的身形。


    “少校,一切都準備好了,等那些暴徒過來,我們就可以殺他們個片甲不留!”一個說著流利普通話的聲音從張邦越背後響起。


    那是這支武警隊伍的營長,維克多·陳少校,他的先祖是非洲盧旺達的土著,父親偷渡來華後留居此地,娶個廣州老婆又入了穆斯林教籍,生下維克多後讓他隨母親姓。作為土生土長的二代移民,維克多·陳除了外表不像中國人,骨子裏比大多數中國人還像中國人,說得一口溜熟的粵語和客家話,救國委員會南遷後他又廢寢忘食苦練普通話。


    天道總歸酬勤,兩個月前耶律剛親自前往44師駐地視察。維克多當場獻上自己一針一線縫製的民族大團結手工刺繡圖後,耶律剛與他親切握手並說了四個字:“可堪大用。”一周後,維克多很快從一個副連長突擊提拔為營長,甚至隱約有成為第44師師長布羅德心腹的趨勢。


    張邦越冷冷地瞥了這個撅著厚嘴唇,滿臉討好賣乖表情的黑人軍官一眼:“放屁!我什麽時候讓你們殺他們個片甲不留的?”


    維克多先是一愣,隨後立刻熟練地化作笑容:“是,長官,怪我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我營已嚴陣以待,誓死捍衛臨江大道的安全!”


    張邦越不置可否地晃開視線,仿佛在跟人行道上的梧桐樹說話:“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退後,也不得有任何主動攻擊行為。否則,我立刻就地免了你的職務!”


    雖然同為少校,但他這個憲兵大隊出來的國防軍新軍少校,含金量不知道要比這種野雞部隊的少校高多少倍。說要免去對方的烏紗,還是真能做得到的。


    維克多沒有再堆笑囉嗦,直接一個立正敬禮,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軍姿:“堅決完成任務,少校!”


    十多分鍾後,嘈雜的喧囂從街口傳來。很快,一大群扛著標語牌和紅布橫幅人沿著臨江大道湧現在張邦越的視野中。


    這些人有男又女,有老有少,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臉上的憤怒表情。


    看到街口堵路的非裔武警和裝甲車,抗議隊伍裏所有人臉上的怒火更盛,幾欲要噴湧而出。


    “番鬼都出陣了!”


    “讓這些雜種滾開!”


    話音未落,水瓶和石塊有如雨點般飛了過來。


    站在前三排的武警立刻舉起了手中的玻璃鋼防爆盾,瞬間構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防護屏。


    乒乒乓乓的巨響聲中,張邦越舉起了擴音器:“各位父老鄉親們,請你們不要聽信一小撮別有用心壞人的蠱惑,不要成為他們操縱的炮灰!這些人讓你們衝在前麵,自己躲在後麵,用你們的鮮血和生命換取他們的榮華富貴,但衝擊國家政府機關的嚴重罪行卻要你們來承擔!請大家頭腦冷靜,想清楚,不要上了壞人的當!”


    “丟你個老母!”幾個蒙著臉的年輕人衝到百米近前,對著裝甲車後的張邦越投出了手中的礦泉水瓶。


    張邦越早有準備,一縮身就蜷到裝甲車後麵,穩穩避開了所有的襲擊物。旁邊的維克多·陳舉著個防護盾衝過來救駕,反被一礦泉水瓶砸到後左肩,疼得直咧嘴,但仍然關切地問道:“少校,你沒事吧?”


    張邦越搖搖頭,蹲在履帶板後麵:“先打幾發催淚彈,驅散他們。”


    維克多立刻抬起頭,對著裝甲車嚷道:“催淚彈,驅散連射,開火!”


    “咚!咚!咚!”幾枚拖著煙霧的罐狀拋射物在空中劃過弧線,落入緩緩逼近人牆的隊伍中。


    迅速擴散的催淚瓦斯立刻讓周圍的人群涕淚交加,咳嗽不止。


    張邦越探出頭來,眺望著那些在煙霧中掙紮的暴徒,這些人根本沒有經驗,亂作一團的隊形表明,這是他們最虛弱的時刻。


    “全營列隊,向前推進!注意保持隊型!”他站了起來。


    維克多把他的話先用中文喊了一遍,又用粵語和英文各喊了一遍,營隊裏的非裔戰士,並不是個個都能像他這麽出色。


    裝甲車轟隆隆啟動了柴油發動機,跟在穩步向前推進的六排人牆後麵,逼向秩序大亂的抗議者隊伍。


    “克勞塞維茨說過,找到最正確的時機和方向,發動一場衝鋒,勝利就是你的了。”張邦越得意地喃喃自語道,順手推開了不小心擋在麵前的維克多。


    “我這樣的粗人隻知道趁他病要他命的俗話,沒想到張少校深蘊兵法之道,幾句話如雷貫耳,振聾發聵,有如醍醐灌頂,佩服佩服!”維克多舉著盾牌,彎腰笑著,不要錢的馬屁玩命地塞。


    看到頭戴防毒麵具荷槍實彈列陣逼近的武警方陣,正在涕淚交加的抗議者們果然慌了神,不少人紛紛本能地向兩側和後方退去。


    張邦越的嘴角露出了不易覺察的微笑。在準備充足,經驗豐富的前提下,勝利就是這樣簡單。


    突然,從中山大道方向傳來的一陣雷霆轟鳴聲讓他的笑容瞬間凝固。


    張邦越轉過頭來,看到一輛風馳電掣的紅色瑪莎拉蒂雙門豪華跑車出現在視野裏。就在那一瞬間,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不用看牌照,他也知道那輛車,以及那輛車的主人。


    廣州城裏不隻有一輛紅色瑪莎拉蒂跑車,但這輛車的主人采用各種手段收購或查禁了其它所有十五輛同樣是紅色的瑪莎拉蒂跑車,隻留下自己的座駕,成為這座城市裏獨一無二的風景線。


    救國委員會委員獨孤群的第七個兒子獨孤白,人稱七阿哥的翩翩公子。


    七阿哥獨孤白是個特立獨行的年輕人,據說他上過戰場殺過毛子,閑暇時扶孤寡老人過街。另外,七阿哥不喜歡女人,更不喜歡有人對自己指手畫腳。除了他的母親,獨孤白很少願意聽誰的吩咐,至於他老子獨孤群,那是能不見就盡量躲著不見。


    今天,在所有主幹道都封鎖的情況下,隻有他還能開車出來溜達,原因就是沒有人敢攔這輛全城獨一家的紅色瑪莎拉蒂跑車。以前有位年輕交警不識時務攔過獨孤白的這輛跑車,說他在單行道逆行,還要開罰單什麽的,結果被獨孤白和他的男性伴侶當場揍得遍體鱗傷,事後還丟了混飯差使,淪為坊間茶餘飯後的笑柄。


    從那以後,每逢七阿哥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會開著這輛紅色瑪莎拉蒂跑車出來兜風。


    當然,七阿哥心情好的時候,也會開著這輛紅色瑪莎拉蒂跑車出來轉轉。


    作為這座城市的新生代地頭蛇,維克多顯然也是認得這輛車的,張邦越甚至聽到這位黑人軍官嘴裏疑惑地輕聲吐出七阿哥三個字。


    從中山大道北段以一百碼速度衝入臨江大道的紅色跑車顯然根本沒預料到前麵居然會有這麽多人,瑪莎拉蒂車頭一轉,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準備貼著武警隊伍後側原地甩尾轉頭返回。以七阿哥的車技,完成這樣一個入門級動作簡直比吃碗飯喝口水還要容易。


    但是,掉落在街麵上的一支礦泉水瓶別有用心地破壞了這個原本完美的轉頭動作。


    瑪莎拉蒂的左前輪在壓過水瓶的瞬間暫時脫離了路麵,作為這場華麗旋轉的中心點,它失去了地麵,也失去了對全車的支撐,紅色跑車轟鳴著掃飛了兩名站在隊伍後側的武警,像在冰麵上滑行一樣衝向不到百米之外的遊行隊伍。


    張邦越看傻了眼,他身邊的維克多·陳少校也看傻了眼,甚至連那六排非裔武警也看傻了眼,大多數人甚至忘記了閃避,就這樣呆呆看著一輛紅得有如一團火焰的豪華跑車身不由己地撞進了舉著各種標牌和橫幅的人群。


    看到被撞得四散飛揚的抗議者,張邦越立刻伸手去抓腰間步話機。他同時忍不住罵了一句:“我操!”


    為什麽,總是他遇到這種爛事?


    維克多·陳的黝黑臉龐抽搐著,一雙牛眼也眯成了縫:“我操!”


    碾出一條血路之後,紅色瑪莎拉蒂跑車在受害者的慘呼聲中停了下來,真正阻擋它的並不是抗議者的血肉之軀,而是人行道上的一根路燈柱。整個發動機艙在路燈柱的抵壓下嚴重變形,但這種變形顯然不及周圍二三十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醒目。


    憤怒的人群從四麵八方圍過來,用拳頭和標語牌敲打著瑪莎拉蒂紅色的外殼,將原本光滑發亮得像紅色綢緞的車體砸得坑坑窪窪。七阿哥的反應很快,立刻反鎖了車門,任由抗議者打砸他的愛車。張邦越透過碎裂的前擋風玻璃甚至能看到他驚慌失措的蒼白麵容,不知為什麽,他的心裏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愉悅。


    “耶律指揮,出大事了……”張邦越少校用三言兩句簡單地說清了現場情況。


    耶律剛的聲音聽上去波瀾不驚,甚至連呼吸頻率都沒有變化:“是嗎?正好,獨孤委員也在這裏,讓他給你指示。”


    緊接著,獨孤群的聲音立刻出現在耳機裏:“張邦越少校,我是救國委員會委員獨孤群!我現在命令你不惜一切代價救出受困車輛,無論如何也要保證車內人員安全,無辜群眾的生命財產正受到嚴重威脅,現在正是考驗你軍人素質的關鍵時刻!我現在授權你立刻采用所有可能的手段,驅散那些暴徒,拯救無辜群眾!整個國家和人民都在密切注視著你的表現,張邦越少校,你的功勞共和國不會忘記!”


    最後這兩句過於露骨的暗示,張邦越當然沒有理由聽不懂。


    “獨孤委員,我保證完成任務!”張邦越關掉步話機,看了一眼目不轉睛望著自己的維克多:“立刻衝鋒,朝天開槍驅散他們,趕緊把人救出來再說!”


    維克多立刻扔掉盾牌,衝到了隊伍前麵:“上,兄弟們,跟我去把七阿哥救出來!”


    與身邊這位憲兵大隊派來督陣的張少校相比,被困在紅色瑪莎拉蒂跑車中的七阿哥的份量顯然要重得多,絕對值得維克多玩命效力。


    張邦越鄙夷地看了維克多寬闊的背影一眼,往前走了兩步,一塊從抗議隊伍中拋來的飛石落下,掉在他腳邊。


    張邦越眉頭一皺,突然身形一歪,丟開擴音器踉踉蹌蹌倒了下去,同時右手捂著自己的右側太陽穴,仿佛那裏受到了致命的重擊。


    裝甲車咆哮的轟鳴聲中,多數非裔武警都在向前衝,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動作。過了半天,才有兩雙黑色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攙起來,扶到路邊花壇旁坐下。


    “你……怎麽了,長官?”一張油黑發亮的年輕麵孔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問道。


    “石頭打中了腦袋,頭暈,惡心,想吐……”張邦越垂著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不用管我,你們去告訴維克多,讓他接替我指揮,無論如何也要救出被困車輛上的人員。”


    “是,長官!”兩名士兵得了聖旨,立刻衝向前方。


    等他們跑遠後,張邦越抬起耷拉的腦袋,偷偷看了一眼事發現場。維克多帶著一群士兵已經和包圍紅色跑車的示威者交上了手。接連兩根木棍砸在他背上,維克多宛如沒事人一樣,轉過身來就是一霰彈槍,直接將從背後襲擊他的一名禿頂老頭轟飛了出去。“我操!”張邦越暗罵了一句,靠在花壇邊閉上雙眼,努力抑製著好奇心,不讓自己睜眼再看那邊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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