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午後,太陽揮灑著冬天裏難得的暖意,位於江邊的馬鞍山竟然沒有一絲風,黑色的柏油街道兩側,停著幾輛馬車,甚至還有幾輛野馬車,大年初二的街道顯得有些冷清。18個月前,這裏還是當塗縣下一片沿江丘陵田地,而現在這裏卻是一座人口二十餘萬的“大城市”。


    隻不過這座城市裏絕大多數居民都是為江淮路礦公司工作,現在馬鞍山受雇於鐵礦、鋼鐵廠、機械廠、發電廠等十幾座工廠的工人多達6萬餘人,他們和他們的家人繁華了這座“城市”。


    這些矮樓大都分散於城市的中央,那裏的道路是用瀝青炒料鋪成的平整的柏油路,路礦公司一座座附屬建築沿城市的中心散布著,盡管在這裏看不到浦東的高樓,即便是江淮路礦公司總部冶金研究所、礦物化驗所、冶金學校等也不過的一些兩三層的矮樓罷了。


    那裏不僅僅聚集著公司的分支機構,同樣的、銀行、飯店、酒店以及設施齊備、環境優良的公司中高層主管別墅、公寓樓也位於那裏,甚至於在城市的中心,還有兩座公園,盡管這些的公園向外開放,但來者往往是公司中高層主管的家人。


    走出家門後,陪著妻子走在街道上,陳默然顯得有些得意,走在路上,不時的向姬麗介紹著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和浦東不同,這裏從地下到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屬於他自己。


    “……那裏是冶金學校,年前放假的時候,有超過一千名學生,那些學生都是為公司培養的人材,到年底,還會有一批送到國外讀大學!”


    挽著丈夫的手臂,姬麗好奇的打量著這座城市,這是“陳家”的城市,聽著丈夫的講述,她在著自己的相公時眼神變得有點癡迷,回頭看到姬麗望著自己時的眼神,陳默然不禁得意幾得,忽然又想起意亂情迷的眼神這種形容來,覺得就很有姬麗現在眼神的意思……


    “走吧!姬麗,我們回頭吧!”


    眼瞅著還有幾十米,這柏油路就到了盡頭,享受著被妻子這麽崇拜的陳默然連忙說一句。


    “為什麽不朝前走呢?前麵的街還有很長啊!”


    興趣盎然的姬麗嬌說道,挽著陳默然的手臂,不顧他的不願,便朝前走去。


    “相公,你看街上還有小孩子啊!”


    順著姬麗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嘛,遠處碎礦渣、煤渣鋪成的街道上,融雪壓住了礦渣路上的灰土三三兩兩你追我趕的孩子們嘻嘻哈哈地在街道上鬧騰著。


    平整的柏油路到了頭,接下來就是礦渣路,而這路麵和兩側的房子,卻是讓姬麗一愣,她顯然沒想到“公司的路”會這麽短,隻不過隻有一英裏而已。


    在礦渣路兩旁都是簡陋的土牆茅屋,大約有幾百家,分劃規整的按照公司的規劃,散布在公路兩側,大多數的土屋前有著低矮的土牆,也許因為孩子們經常爬上爬下的緣故,粗闊的縫隙處總是光溜溜的,偶爾的還可以看到一些店麵。


    這裏就是馬鞍山的工人區,這些工人用泥土和著稻,按照公司的規劃,在這裏建起了自己的家,公司並沒有收他們的地租,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須要在規劃的區域內建房,雖說這裏房子簡陋,可也難得的整齊劃一。


    雖說這裏的一切與姬麗所習慣的環境不同,可她依然是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而陳默然卻顯得有些尷尬,之所以在春節前從上海來到馬鞍山,實際上是為了避開一些瑣事,一到逢年過節的時候,總是會有一些人登門拜訪,懶得和那些人支和,索姓便帶著剛從英國回來的姬麗,到馬鞍山的家裏過年。


    原本今天像是獻寶一般,向姬麗炫耀自己的成就,可這會被姬麗拉著看這“社**暗麵”多少得陳默然總感覺有些不太自在,過年了這些孩子自然大都穿著新衣裳,這多少又讓陳默然鬆口氣,過去,他也從這裏走過,這些孩子大都穿的舊衣裳。


    還好!還好!


    那些原本正在玩耍兒童,看到走在路上的董事長和太太時,便駐足打量起來,有幾個淘氣膽大的,竟然衝著姬麗喊了起來。


    “洋夫人、花衣裳……”


    聽著小孩子的喊聲,姬麗顯得非常高興,她甚至丟下陳默然,走過去和那些孩子一起玩了起來,她很希望自己也有一個孩子,甚至於從倫敦回來的路上,就生出了一些期待。


    “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彎著腰的姬麗,笑眯眯的看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俺叫魯子揚!”


    “不對,他叫狗蛋!”


    旁邊的小孩頓時揭穿了這小孩的“假話”。


    “夫人,俺學名叫魯子揚!”


    “學名?”


    姬麗有些迷惑的看了眼陳默然,她眼中的詢色,隻讓陳默然胸膛一挺,顯出幾份得意來。


    “姬麗,我在這裏辦了幾所學校,凡是職工子弟,一率入學,附近村民的子女也可以來上學,而且都是免費的!就連教科書,也是公司提供的!”


    陳默然甚至特意加重了“免費”兩字,子弟學校是半年前看到工地上的孩子越來越多,他提出辦幾所子弟學校,隻不過入學並不是自願,而是強製所有職工子女,無論男女都必須上學,教材是商務印書館編印的新式教材。


    之所以強製上學,最根本的出發點,卻隻是想給公司在將來培養一批人才,隻有作為公司董事長的陳默然才知道,公司的技術人員有多達三千六百五十二人,可中國人僅占10%,幾乎所有的技術人員都是從美國、英國、德國、法國甚至意大利、奧匈等國招聘,這些人的工資少則一月三百多元,多則五六百元,花大錢請外國專家和技術人員不怕,最可怕的卻是掏了錢,他們卻不盡力!


    甚至於請來了這些專家,還因為翻譯原因,導致的溝通成了問題,公司甚至不得不花錢對那些翻譯進行再培訓,而培訓他們的教師恰又是公司急需那些華裔技術人員。


    解決問題的根本,還是自己培養人才,浦東的產業專科學校、馬鞍山的冶金學校、礦務學堂,無不是為了解決公司未來的人才問題。甚至在陳默然的計劃之中,年底時,三所學校還會通過考試篩選,選派至一千名學生到美國、英國、德國學習工業、商業、法律等所有公司需要的專業,甚至於有機會的話,還可以從黃埔體育學校選派學員學習軍事。


    萬事開頭難,鋪開這麽個前所未有的大攤子之後,陳默然才算是理解了為啥人們常說“一窮二白”上建平台最難,這個時代中國甚至留學生也隻有不到萬人,指往那些成天說著之乎者也的秀才們,能煉鋼、造機器嗎?


    教育!教育不興!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談!


    就在姬麗和那些孩子們在一起玩耍的時候,陳默然卻看到路邊,一陣下了班的工人工人穿著單薄的衣衫、拖著沉重的腳步艱難地走路,他們在走近時停了下來,他們那疲憊的臉上在看到老板時顯得有些驚訝。


    當陳默然和這些工人們點頭致意的時候,正準備上前說著什麽的進修。他卻意外的看到了其中一個工人盯著姬麗那考究的衣著時流露的神采,那不是什麽男人看到漂亮女人時的神采,而是羨慕的神采。


    突然在一刹那間,陳默然從這個40多歲工人的臉上,看到的卻是在那羨慕的神采一閃而過,出現了嫉妒和仇恨的神情。


    “他的心裏在想什麽?”


    隻是在心下反問一聲,陳默然就得到了自己不願知道的答案。


    看哪!我們老板的老婆是多麽的富有啊!而我,我的老婆和孩子,到現在還是一無所有!我每天累死累活的,依然還是一無所有!


    工人臉上的嫉妒和仇恨,讓陳默然心下甚至生出些恐懼,他的眼睛朝著其它的工人看去時,看著那些工人,那一張張疲憊不堪的臉,在他的眼前變成一張張憤怒的臉。


    恍惚之間,那一張張憤怒的臉,似乎在某一天爆發了,然後他們高舉著映山紅一般的旗幟,占領了自己的工廠,奪走了自己的財富,甚至於在將來還有可能奪去自己擁有的一切的一切。


    革命!


    兩個字,一個詞,讓冷汗從陳默然的後背冒出來,冷汗瞬間就浸透了內衣,看著那一張張疲憊不堪,卻勉強帶著笑容的臉,他似乎看到那所有人都不願再忍耐的一天,也許到那時,隻需要一個簡單的鼓動,一場前所未來的革命,隨時有可能在自己的工廠裏爆發,甚至最後風暴有可能席卷整個大地。


    十年內,我可以獲得更多的權力和財富,可二十年後呢?


    二十年後會發生什麽?或許那一聲炮響之前,自己不改變現在一味強調利潤,盡可能的壓榨工人的剩餘價值,恐怕二十年後,伴著炮響,這裏可能也會響起炮聲。


    不行!絕對不行!


    這是我的工廠、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絕不能讓任何人破壞他!


    想著那麻木的、疲憊的臉變成一張張憤怒的麵孔後,第一次,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在陳默然心底湧出,受過多年教育的他,清楚的知道這一切絕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將來很有可能,甚至必然會上演的一幕,如果不去尋求改變的話!


    “相公,相公……”


    看著麵色蒼白,甚至於嘴唇輕顫的相公,姬麗輕聲喊了兩下,他是怎麽了?她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是在害怕,那是源自於內心的恐懼。


    “不……不行!一定要阻止這一切,一定要阻止他!”


    唇邊喃語著,被腦海中的幻境嚇了個夠嗆的陳默然,這會那裏還敢在這“火山”裏呆下去,至少在沒改變之前,絕不能再呆在這地方。


    自從昨天中午,看到那個工人臉上流露的嫉妒和仇恨的神情之後,回到家裏之後,不過是一夜又一個上午的功夫,陳默然就已經抽了十二根雪茄、兩包煙、喝了兩壺咖啡、十幾杯茶。


    我努力創造的世界,未來所擁有的一切,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會崩潰。有一天,那些憤怒的工人,隨時會掀起一場革命,而在那時,我所能做的是什麽?恐怕拚到最後,也隻能逃似的離開這片土地,那情景仿佛就是在驚濤駭浪中不斷向他襲來的惡心的感覺。


    指間夾著香煙,緊咬牙關,死抓住椅子。那種完全毀滅的末曰情景始終在陳默然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嗯……”


    指間燒盡的香煙燙到手指,讓陳默然吃了一痛,回過神來,又粗略地看了看那份,昨天晚上讓胡念祖送來的一份報告,一份關於公司產品成本的報告。


    “每噸原料9.5元,石灰石、焦炭12.31元,勞務成本1.32元……”


    看著報告上的數字,公司每生產一噸鋼材,成本隻相當於美國的45%,德國的55%、英國的50%,甚至與曰本相比,也比曰本低25%,馬鞍山鋼鐵廠每噸鋼材的純利潤超過200%,這是什麽樣利潤?


    完全是暴利!足以讓人上絞架的那種暴利!


    “……美國每噸鋼材的勞務費是34元,英國是28.85元,德國是26.62元,相比之下,我們生產一噸鋼的勞務費,不過隻是1.82元,我們的這個勞務成本,還包括礦山開采、煉鐵環節,如果嚴格細劃,在這個勞務成本甚至可能不足一元!”


    坐在書桌前的管明棠看著陳默然,他不知道為什麽陳默然會在大年初三讓他從上海趕到馬鞍山。但在提到這個勞動成本時,他卻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同樣的情況也存在於產業公司的每一座工廠、建築工地,我認為,我們必須要給工人增加工資。”


    如果說到產業公司印像最深的是什麽,恐怕就是產業公司從上至下的那種濃濃的“血汗工廠”作風,產業公司的工廠、工地,在建築工地上,工人們一天上兩個8小時班,要工作16個小時,在工廠中,工人們要上一個8小時班,一個4小時班,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可即便是如此產業公司上下仍然不斷的加大勞動強度剝削工人。


    在內心裏管明棠一直非常同情這些工人,因為當年在美國工作的時候,他也曾在美國的“血汗工廠”中工作過,隻不過相比之下,他甚至有些慶幸美國血汗工廠裏工人的待遇,美國人的工人,一天可以掙2.5美元,而產業的工人,有的一個月掙的才有相當於美國工人一天掙的。


    即便是那些被外界羨慕的拿著“高工資”的工匠,一個月也不過是30至50元不等,而在管明棠看來,依照他們的勞動強度,即便建築工人拿30元的工資也不為過。


    “你認為應增加到多少錢?”


    想著昨天的自己碰到的那件事,一直沉默不語的陳默然開口反問道。


    “工人的工資一天加到7毛錢行嗎?”


    陳默然的話讓管明棠驚呆了,按照他的了解,陳默然是典型的“維利是圖”,那些極盡壓榨的工作法,無不是出自己他的腦殼,今天他怎麽會這麽大方的增加了五成的工資。


    見管明棠有些驚訝,陳默然才開口說了把昨天自己碰到了事說了出來,然後又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你明白了吧!罷工,並不可怕,可怕的卻是如果罷工被人利用了!”


    陳默然苦笑一下,一直以來,自己所看到的隻有利潤,可是現在的呢?那嫉妒、仇視的眼神,卻讓他恐懼了,對自己一直信奉的信條產生了懷疑,他自信即便是在未來,也不可能作到那種刺到針縫裏的控製,即然作不到那種控製,那麽就改變一些事情吧。


    依靠著超過常人的記憶,管明棠開始在心裏合算著產業公司的工作強度與效率,以及勞動成本,在這個時候,他的記憶充分發揮了作用,幾分鍾後,他搖了搖頭。


    “應該是一元才對。”


    “一塊錢?”


    陳默然眼睛一瞪,全是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沒開玩笑吧!一塊錢一天!廠裏的那些工匠不過才拿這個工資。


    “我們的工廠裏分成工人和工匠,工人又分成大、中、小三種,即便是工匠也分成三種,我說的這是兩塊錢,是平均工資,公司現在的平均工資隻4.5角錢,所以增加的幅度並不算大!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即便增加這個工資,我們勞務成本,仍遠底於歐美各國,絲絕不會影響到公司的產品銷售。”


    管明棠深吸一口氣,然後看著陳默然,試圖說服他接受這一塊錢的工資。


    “好吧,一塊錢就一塊錢吧!”


    陳默然沉思了一會,最終還是作出了妥協,但在作出這個妥協的時候,卻又開始在心裏盤算著,應該從那裏把支出的這些銀子收回來。


    “我覺得,為了安撫這些工人,我們不僅僅,隻是提高他們的工資,同時還要改善他們的生活環境!”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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