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曰,雅安多營的大山腳邊,一隻三萬餘人的部隊從這裏出發,奉命進藏的第九師在雅安的收購了的茶商們三萬多包庫存茶包,用半強半高價的方式從馬幫的手裏收購了近四萬匹騾馬,同時還以每月六元的“高薪”招募了近一萬兩千名長年在川藏茶道上奔走的“馬腳子”以及數百名帶路的馬鍋頭,前往藏省沒有軍用地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馬鍋頭腦子裏的地圖,還有馬腳子對茶馬道的了解。近四萬匹騾馬馱著三萬包庫存茶包、足夠三萬人一個月的補給和彈藥,兵分四批先後從雅安出發,開始朝著藏省進軍。


    從川地進軍藏省,行走2400多公裏路程,途經十幾座4500米以上的雪山,數十條大小冰河,要穿越渺無人煙的原始森林,暗藏殺機的沼澤草原。沿途幾乎沒有路,沒有可住的房子,沒有足夠的食物,尤其是沒有充足的氧氣……進軍藏省,困難和考驗,最根本的危險是嚴酷的自然條件對生命和生存極限的挑戰。


    十月初,中原大地依還是萬木蔥蘢,藏地卻已經是一派寒荒陰霾的冬景。從雪山間穿行而過的白毛風乘高而下,將沼澤地**在黃湯泥水外麵的埠地凍結成一層硬殼,就像膿腫的瘡痂,星羅棋布或大或小似斷似連地橫亙在潦水中,綿綿蜒蜒伸向無邊的盡頭。


    絛紅色的雲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時而將凍雨漫漫靄靄灑落下來,時而又撤下細鹽一樣的雪粒,風卷凍雨,吹打得蘆葦管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籟籟顫栗。


    即使無風無雪,這裏也是晴曰無多,東南大川裹上來的濕熱氣和川北的寒風交匯在這裏,又是整曰的大霧,彌彌漫漫,覆蓋在無垠的水草沼澤地上,把小樹、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縱橫交錯緩緩滾移的河溪……都擁抱在它的神秘紗幕之中。潮濕得連鳥都懶得飛。人隻要在這樣的霧中穿行一個時辰,所有的衣裝都會像在水裏浸過,粘濕得通體不適,冷得沁骨透心。


    而在這似雨的霧中,回蕩著陣陣馬鈴聲,盡管穿著雨衣但渾身上下依然被雨霧沾透的戰士們扛著槍,背負著兩百發子彈、六枚手榴彈,還有食用十天的幹糧袋,幹糧袋裏這會裝的已經不再是從雅安出發時裝著的大米,早已經變成在昌都買下的青稞麥。


    背負著沉重物資的士兵們喘著粗氣,奮力沿著這不是道路的道路行走著,而在一些士兵的背包旁還掛著碗口粗的竹管,那是戰友的骨灰,高原反應、山崩石飛已經奪去了上百名戰士的生命。


    趕著騾子的王成之可以清楚看到那些戰士們黝黑的臉龐有些發紫,和所有的馬腳子一樣,王成之同樣的出身貧寒,為生計所迫才走上趕馬的路,因為走茶馬道不僅艱苦異常,而且還十分危險。可現在,看著這些戰士咬著牙在那裏堅持著行軍,王成之心裏怎麽都不個味,盡管他早已經習慣了茶馬道上辛苦,可是像這麽拚命的一群人,他真的是第一次碰到。


    過去清軍進藏時,都是和茶馬道的馬幫一樣,三四月份進藏,而不是像現在這個時候進藏,而且那會清軍進藏時,恨不得把一天的路分成十天走,那裏他們這般,在這裏拚命。


    “兄弟們,加把勁啊!”


    在一塊巨石上,一個軍官喘著粗氣大聲喊道,而在巨石下,有一名士兵正在寫著口號。


    “趕走英國佬,收複藏省!”


    作為馬腳子,今年王成之和往年一樣,也進過一次藏地,不過在進拉薩之前,就把茶磚給了藏地的包商,那會洋鬼子已經開始朝拉薩打去,掙幾個錢不容易,不值得把自己的命搭上。


    他們為啥要拚命趕路,為的就是要把洋鬼子趕出去。


    但願能活著掙著那筆錢吧!


    心想著,王成之的瞅了眼身旁的這匹騾子,按官軍的說法,給他們趕上這趟馬,除了每月的工錢外,還能再分一匹騾子給馬腳子,也就是這頭騾子,讓王成之和很多馬腳子義無反顧的選擇了這趟生死有命的活計,誰都知道七月趕藏路意味著什麽。


    生與死不僅在考驗著進藏的第九師的官兵,同樣也在考驗著這些馬腳子,考驗著那些帶路的你馬鍋頭,但這會已經過了江孜的他們,已經沒有了任何退路,隻能往前走著,朝著拉薩進軍。


    “過雪山,敬神燒香了……”


    隨著一個馬鍋子的吆喝聲,原本疾步向前的部隊,馬幫停了下來,即便是第九師這會的也要守著進藏馬幫的規矩,翻越雪山時要在山頂燒天香的規矩,就是馬幫的規矩,用他們的話說,這進藏地是座山都是尊神,不敬神是要受神罰的。


    “過了這座雪山,可就是一馬平川了!”


    盯著麵前的雪山邵振武衝身旁的李少傑說道,這會李少傑正在那把牛皮眼罩子朝眼上係著,這是那些馬鍋子讓製的,戴上後兩眼就隻能看著一條小縫,說是能防雪瞎。


    “那會咱們離拉薩可就近了,但願……但願英國人能等著咱們!”


    李少傑在心裏喃喃著,而這時隨軍僧卻已經開始念起經,馬鍋子又在香台前像跳大神似的祈著願,無論是士兵或是軍官還是馬腳子,都跟著跪拜下去,這一路上他們已經翻過了十幾座雪山,每一次都是有驚無險過去,但願這一次……老天爺保佑吧!


    在心裏祈禱著,因高原反應喘氣都覺得堵得慌的李少傑在心下祈了一聲,這時又是一聲鞭響,部隊要過山了,過了山那頭,離拉薩可就近了。


    過去的幾個月中,邦吉莊園裏,不管大人小孩,都十分關心寺廟裏念咒經的情況。


    大堪布紮西,按照噶夏的指令,正在邦吉寺裏主持念咒經。一開始為抵擋英國人進入藏省,保衛藏省祈福,而現在同樣也是為了藏地祈福,盡管從拉薩傳來的消息稱,英國人已經占領了拉薩,不過在英國人占領拉薩前[***]已經朝唐古拉方向撤到青海去了。


    即是祈福那寺院裏的大銅號小銅號不停地吹,大鼓小鼓不停地敲,銀鈴不停地搖,鈸不斷傳來沉悶的聲音。喇嘛念誦咒經的聲音,時而大,時而小,時而粗,時而細,有時像一群惡狼在嗥,有時又像一群被貓追逐的老鼠在叫,不時還夾雜著用少女腿骨做的嗩呐的淒厲聲音,使莊園裏的氣氛更加緊張、恐怖……作為大堪布的紮西,雖然身穿袈裟,手拿佛珠,但對經書卻一竅不通,一切“教規”、“戒律”對他也毫無約束,即便是殘暴也好、好色也罷,這嘎夏的命令總是要服從的的。平常他都是住在家裏,有事才到寺院裏去。如今他主持念咒經,就成天守在寺院裏,忙得像熱鍋上的豌豆,亂蹦亂跳,可即便是再忙,他也知道現在什麽事要緊。


    紮西急急忙忙地把管家次仁多吉叫來。


    “打聽的清楚,知不知道漢軍從不從咱們這過。要等到什麽時候漢軍才會到咱們這?”


    之所以這麽關心,原因非常簡單,為了防止英國人打過來,紮西在把家裏東西運到昌都時,次仁多吉聽嘎夏府裏的人說過,四川的漢軍已經進藏了,他們要進藏打那些不敬佛的英國人,所以他自然對那些漢軍上了心,要是他們進了藏,自己就不用朝昌都逃了。


    次仁多吉彎著腰,吐著舌頭,裝作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連一聲粗氣也沒有敢出。


    看到他那個樣子,紮西很討厭,著急問了一句。


    “還沒打聽到消息嗎?真不知道要你廢物有啥用”


    次仁多吉早已料到紮西今天一定要問這件事,他也早已經打探清楚了。他之所以沒有馬上說出來,是想要讓老爺先著一會兒急,在老爺著急之後,他再說出來,這樣才能更顯示出他的能幹,博得主子的歡心。


    他翻了一下白眼,偷看了一下紮西的臉色,覺得要是再不回答,老爺真的會發脾氣,那時就不好辦了。於是他小聲地說:


    “老爺,我聽人說,這次進藏的漢軍怕是和過去不太一樣……”


    “怎麽不一樣法?”


    紮西粗聲粗氣地問一句,可卻又堅起了耳朵。


    “老爺,您知道的,這漢地變了天,這次過來的漢軍,可不再是清軍了,而是光複軍!”


    紮西聽後,皺了皺眉頭,又停了片刻,問了句,“光複軍?隻要是漢軍就行,隻盼著他們能擋住英國人!”


    “老爺,這光複軍能不能擋住英國人,我不知道,可他們既然能奪天下,應該比駐藏大臣有泰帶的兵要強些,可奴才就是擔心,這有泰可是……”


    “他們漢人和旗人、蒙古人有什麽恩怨我不管,隻要他們能擋住英國人,別讓他們站在這就行。”


    紮西眼睛盯著次仁多吉,不耐煩地擺手說了一句。對他而言,隻要能擋著英國人,不讓英國人打到自己這就行,至於什麽旗人,什麽漢人,那是他們的事情。


    心想著,紮西揮了揮手,說:


    “我這幾天還要呆在寺裏祈願,你把家裏的勞軍的糧食、犛牛、酥油茶都準備好,隻要漢軍去拉薩肯定要走咱們這走,咱們可不能待慢了這群軍爺,要是他們來了,你再來寺裏,明白嗎?”


    “是!老爺!”


    應下後,次仁多吉便請著紮運出了寺,而紮西依然在那裏念著自己不懂的經文,他原本就是讀經的出身,靠的就是祖上留下尊位和這守著商道的地才有了今天。


    金盔山上,紮西的家奴邊巴,正往回趕牲口。他幾聲吆喝,就把一大群放牧在山林中的牲口趕到一處了。可是他沒有立即把牲口趕下山,而是讓它們繼續悠閑地吃著帶籽的秋草。這種草牲口最愛吃,又容易上膘,這冬天見天就來了,要讓這牲口趕緊多吃點。


    盡管這些牲口都是主人家的,但對這些牲口還是有感情的,因為他和這些牲口朝朝暮暮在一起。他把這些牲口當作自己的夥伴。在他看來,自己的命運,同這些牲口一樣,甚至連牲口都不如,因為牲口的飼料管家總是給得足足的,不敢扣發;但家奴們每天的口糧,隻有兩碗發黴的糌粑,還常常被扣發。如果說有什麽區別,那就是這些牲口是紮西家不會說話的奴隸,而自己則是紮西家會說話的牲口。


    他覺得同這些夥伴們待在這寂靜的山林裏,比回到莊園還自在一些,痛快一些。因為聽不到令人心驚肉跳的辱罵聲和皮鞭聲。那個地方,他能離開一分一秒,也感到高興,但實際上,他又離不開——離開這個地方,又能到什麽地方去呢?這十多年來,他走的地方還少嗎?哪裏是他落腳謀生的地方?!


    山坡上的馬群不知道放牧人此時的心情,隻顧自由自在地吃草。不時有幾匹馬互相追逐、打架;有的馬好像吃飽了,得意地抖動鬃毛,昂頭長嘶,驚得棲息在樹上的鳥雀展翅高飛。


    這時,上山打柴的姑娘娜真,向邊巴走來。一見著她,邊巴便興衝衝地向娜真走去。


    “怎麽今天沒有下地幹活?”


    “哪能不去?這幾天老爺天天拿著皮鞭趕我們下地。阿爸給藏軍支烏拉還沒有回來,家裏一點兒柴也沒有,剛才小管家回家喝青稞酒去了,阿媽讓我趁這個空,趕緊背捆柴。”


    聽著娜真的話。邊巴連忙說道。


    “聽說黃毛洋鬼子占領了拉薩,把活佛都趕出了布拉拉宮,老爺不分白天黑夜地讓我們收拾東西,又裝箱又打包,一些東西往昌都運,一些東西往寺院裏藏,有的還往地下埋。今天又讓我把牲口趕回去,說是要運東西。這幾天,忙得我們幾個娃子腳底都快磨破了,也沒有能給阿媽送捆柴去。”


    娜真點點頭說。


    “阿媽也知道你很忙,擔心會累壞你呢!”


    她看到邊巴的藏袍破成一條一條的,肩膀上和大腿上的肉都露在外麵,就讓邊巴坐下,從自己的袖口裏拿出針線,把他肩頭的補丁縫了幾針。她知道邊巴隻有這一件衣服,也沒法拿回家給他補。


    每當邊巴的衣服破得不像樣子時,娜真的阿媽次仁旺姆就叫邊巴到她們家去,先讓仁青大伯睡下,再把他的藏袍讓邊巴穿上,母女倆就點著鬆明,連夜縫補邊巴的破藏袍,一補就是大半夜。


    等天快亮的時候,娜真的弟弟刀結把衣服送到紮西家的馬廄裏,再把阿爸的衣服拿回家。為了幫邊巴補衣服,娜真家大小四個人常常要忙碌一晚上,這使他非常過意不去。


    “我聽人說,這次漢軍怕是不會進藏了!四川那邊的天都變了,皇上也換人了,要是黃毛洋鬼子,從拉薩朝這咱們這打來,可真不知道要怎麽辦!”


    邊巴的臉上帶著愁意,到時主人帶著家人逃到昌都,可他們卻要留在這,就在心愁著的功夫,他卻看到山脊上似乎有些動靜,一陣十幾乘的馬隊朝著這邊跑了過來,一愁見馬隊,邊巴便從腰間抽出腰刀,護著身後的娜真,那馬隊上背著槍的人衣著打扮和他過去見慣的漢人不一樣,可領頭的又好像是個“臘都”。


    馬隊在距離他還有兩三百米的時候停了下來,接著那領頭的臘都卻騎著馬朝這邊跑了過來,人越來越近,邊巴看清來人後,臉上露出些喜意,連忙把刀插回刀鞘。


    “我當這是誰那,原來是邊巴兄弟!”


    騎在馬上的布吉樂說話的時候,從馬袋裏取出一塊茶磚,扔給邊巴,這是茶馬道上跑馬幫的規矩,見著的第一個人,要給人留下些茶。


    “布吉樂大哥!”


    接過茶磚的邊巴看著那邊馬上的人,那張被高原風吹黑的臉上盡是疑惑。


    “跟您來的人是……”


    “從四川來的漢軍,來打英國鬼子的漢軍!”


    馬上的布吉樂本就是藏人,他和邊巴一樣都是奴隸出身,隻不過他命好些,救下了一奄奄一息的馬幫臘都,後來那臘都用三兩銀子為他贖了身,後來在他的央求下,布吉樂成了個馬腳子,十幾年下來,不單替阿媽、妹妹贖了身,還有了一個六頭騾子小馬幫。


    邊巴眼睛一睜,詫異的看著那十幾個背著洋槍的官軍,他們就是漢軍嗎?隻有這十幾個人?


    “邊巴,趕緊騎上馬,告訴你家的次仁多吉管家,讓他通知紮吉老爺,就說光複軍第九師到了,讓紮吉老爺迎一下,這大隊人馬還在後頭,漫山的大隊,告訴你家摳門的紮吉老爺,這回光複軍,不要勞軍,吃用一率給現洋!”


    說著,布吉樂又朝站在邊巴身的娜真看了眼,壓下身邊貼在邊巴耳邊道了一句。


    “邊巴,要是你想娶娜真,幹脆來給光複軍領路吧!一個月六塊大洋!”


    聽著這話,邊巴的眼睛一亮可隨後又是一黯。


    “掙得再多,那還不是給老爺掙的!俺去知會老爺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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