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介樸離開辦公室之後,王國禮拿起剛剛寫好的字條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團皺了,滿臉是遲疑不決的神氣。片刻後,他卻又把那團皺的字條又展開來看一下,搖了搖頭,就嗤的一聲,撕得粉碎,丟在痰盂裏。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親戚故舊不放在廠裏”的決定。他抓起筆來,再寫一個字條:


    本廠此次減薪,事在必行;一俟紗價稍有起色,自當仍照原定工薪發付,望全體工人即曰安心上工,切勿誤聽殲言,自幹未便。須知本廠長對於工會中派別糾紛,容忍已久,若再傾軋不已,助長工潮,本董事長惟有取斷然措置!此布。


    把字條交給了李金平去公布,馮國禮也就要走了。臨了上汽車的時候,他又嚴厲地吩咐盛悟明道:


    “不管你怎麽辦,明天我要開工!明天!”


    下午一點鍾了。盛悟明在自己房裏來回踱著,時時冷笑,又時時皺著眉頭。他這樣焦躁不安,正因為他是在可勝可敗的交點上。早晨工潮發動的時候,他雖然聽得了許多“打倒盛無良”的呼聲,可是他看得準,他有勝利的把握。自從馮國禮親自來了後,這把握就成疑問。盡管馮國禮再三說“全權交給屠先生”,然而盛悟明的機警的眼光看得出馮國禮這句話的真實意義卻就是“全權交給你,到明天為止!”


    明天不能解決罷工,盛悟明就隻有一條路!滾!


    並且王國禮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盛悟明看在眼裏。像王國禮那樣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難伺候;這又是盛悟明看得非常明白的!


    忽然窗外閃過了人影。盛悟明立刻站住了,探頭去窗外一看,就趕快跑出房外。外麵那個人是王長林,他們兩個對看了一眼,並沒說話,就一同走到李金平的房裏,那已經是整整齊齊坐著三四個人,李金平也在內。


    盛悟明冷冷地微笑著,瞥了眾人一眼,就先說話:


    “董事吩咐,明天一定要上工;現在隻剩半天一夜了,時間緊得很!早半天我們找工人代表談話,沒有找到。她們不承認本來的工會,反而要現在組織了一個罷工委員會。剛才我派長林和她們的罷工委員會辦交涉,她們又說要聽紗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這是太刁難了!我們不管她們什麽‘總’不‘總’,我們廠我們單獨解決!現在第一件事,明天一定得開工!哪怕是開一半工,我們也好交代董事長!長林,你看明天能不能開工?她們現在到底有什麽要求?”


    王長林並不立刻回答。他看看盛悟明,又看看李金平,就搖著頭歎一口氣道:


    “我是灰心了!從昨晚上到今朝,兩條賤腿沒有停過,但求太平無事,大家麵皮上都有光;哪裏知道還有人到老板麵前拆壁腳!現在屠先生叫我來商量,我不出主意呢,人家要罵我白拿錢偷懶,我出了主意呢,人家又要說我存私心,同誰過不去。莫先生,你看我不是很為難麽?”


    房間裏沉靜了。盛悟明皺著眉頭咬嘴唇。李金平滿臉的慌張。坐在牆角的阿珍卻掩著嘴暗笑。她推了推旁邊的王金萍,又斜過眼去瞟著盛悟明。她們全知道王長林為什麽發牢搔。李麻子卻耐不住了:


    “屠先生,你吩咐下來,我們去辦,不是就結了麽?”


    “不錯呀!屠先生吩咐下來吧!不過,長林,你有主意說說也不要緊,大家來商量。”


    王金萍也接口說,眼卻看著李金平。這老頭兒也有點覺得了。盛悟明慢慢地點著頭,看了李麻子一眼,又轉臉朝著王長林。


    “那麽,我說幾句良心話。從這社會保險法頒布之後,老板難做,工人也曉得。老板掛的牌子說得明明白白,工錢打八折,是因為廠裏要給工人買社保、買醫保,這筆錢,現在看似扣下了,可省下了嗎?沒有將來不還是會還給工人,這一切還好商量。工人罷工,一半為錢,一半也為了幾個人;宋寶珠強橫蠻道,工人恨死了她,還有王巧林,馮二姐,也是大眾眼裏的釘!明天要開工不難,這三個人總得躲開幾天才好!”


    王長林一邊慢吞吞地說,一邊不轉眼地看著李金平那驚愕的麵孔,盛悟明也是一眼一眼地往李金平臉上溜。大家的眼光都射住了李金平了。李金平心慌,卻也明白了;他是中間人,犯不著吃隔壁賬,就趕快附和道:


    “好,好!隻要明天能開工,能開工!”


    盛悟明冷冷地微笑,知道這一番“過門”已經很夠,再拖長也是多事,就要按照預定計畫來發命令。他陡然臉色一沉,舉起左手來,在空中虛按一下,叫大家注意,就嚴厲地說道:


    “人家的閑話管不了那麽多!我們有法子叫工人明天上工,我們就公事公辦!阿珍,你和李金鳳碰過頭麽?什麽罷工委員會裏,除了李金鳳,還有些什麽人?哪幾個和李金鳳要好?”


    “管她們還有幾個人呢!不過是何二妹那一夥!跟金鳳要好的有兩個:徐阿姨,李寶珠。”


    阿珍噘起了嘴唇,斜著眼睛說道。


    盛悟明突然生氣了。


    “你辦事太馬虎!阿珍!罷工委員會是哪幾個人,一定要打聽明白!我派王金萍幫你的忙。你們先叫李金鳳拉住了姓徐的和姓李的。告訴她們得小心!何二妹整個共和亂黨的模樣,警察局是要抓的!明天不上工,董事長要不客氣了,有話上了工再說。你們召齊了各管車,大家分頭到工區裏挨家挨戶告訴她們,不要上人家的當!”


    “那可不行!這時候到工區裏去拉人,老實是去討一頓打!”


    王金萍和阿珍齊聲叫了起來。


    “怕什麽!打就打!難道你們也要保鏢的麽?好,老李,你招呼你的手下人用心保護!”


    盛悟明很不耐煩地說,聲色俱厲了,阿珍漲紅了臉,還想分辯,可是王金萍在旁邊拉她的衣角,叫她不要響。盛悟明也不再理她們兩個,轉臉就向王長林問道:


    “到底她們那什麽總同盟罷工,背後是哪些人在那裏攪?”


    “還不是共和黨乘機會搗亂罷了!虹口,閘北,總共大大小小百多家廠,現在都罷下來了。她們有一個總機關,聽說是做在什麽旅館裏,——今晚上可以打聽到。”


    “今晚上太遲了!我們今天下午就要打聽明白!可是,長林,眼前另外有要緊的事派你去做。工人們仗著人多,膽子就大;要是我們鄰近的幾家廠不開工,我們這裏的工人也就不肯爽爽快快聽我們的好話。長林,你要趕快去同那幾家廠裏說好,明天大家一定開工。用武力強迫上工!請警察局多派幾個警察,有人敢在廠門口‘攔’,就抓!”


    “對,對!我們這裏也這麽辦罷!屠先生,我早就想幹幹脆脆幹她們一下!”


    李麻子聽得要動武,就趕快插嘴說,兩隻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從今天早上起,他就猜不透為什麽盛悟明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對於盛悟明還有“忠心”,他也要在背後說盛悟明的壞話了。現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卻仍舊很忠順地望著盛悟明的臉色。


    盛悟明看著李麻子的臉孔,微微一笑,像是撫慰,又像是讚許。同時他又半解釋半命令似的說:


    “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頭總要發一次利市!會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還有,我們廠裏不比別家,疙瘩大多,不看清楚了就動手,也許反倒弄僵了事情!董事長向來是寬厚的,我們也得順著他的意思。長林,你明白了罷?讓別人家殺雞,嚇我們這裏的猴子!”


    “包在我身上,辦的四平八穩!”寶珠強橫蠻道,工人恨死了她,還有王巧林,馮二姐,“那就好了!——李先生,請你馬上掛出牌子去,開除宋寶珠,王巧林,馮二姐!”


    盛悟明突然轉向李金平,態度非常嚴厲。


    李麻子和王金萍她們也輕輕一怔。想不到剛才說的是“躲開幾天”,現在變做了幹幹脆脆的“開除”。然而她們看見盛悟明那堅決的眼光,就明白這件事無可挽回;這一次怕是她們一定要倒黴!


    李金平也出意外,看著盛悟明那冷氣逼人的臉,作不得聲。過一會兒,他遲疑地摸著麵頰骨說道:


    “馮二姐給她一點麵子,請董事長調她到‘新’廠裏去罷?”


    “那是董事長的恩典,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這裏仍得掛牌子開除!”


    盛悟明冷冷地回答,掉過臉去對王長林他們四個人瞥了一眼,就又厲聲接著說下去:


    “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馮二姐她們三個先在車間裏哄動工人們來反對工錢打八折!她們做不著董事長的廠,專想利用工人報私仇,反對王長林!可是她們平常曰子做人太壞,她們盡管想討好工人,工人們還是恨死了她們三個!現在我們要開除她們,一點私心也沒有,就為的一則她們三個是搗亂分子,二則也要戳破幾個出氣洞,工人們這才明天肯上工!董事長不準我辭職,一定要我幹下去,我隻好做難人!要是靠大家幫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無事開工,我的辭職還是要請董事長照準!”


    李金平他們都麵麵相覷,不再作聲了。


    “時間不早了。大家趕快並命去幹,五點鍾再給我回音!——老李,另外有一件事派你!”


    盛悟明威風凜凜地下了最後的命令,對李麻子做一個手勢,就先走了。李麻子朝阿珍她們扮鬼臉,笑了一笑,也就趕快跟了出去。


    到了那管理部一帶房屋的走廊的盡頭,盛悟明就站住了。李麻子趕快搶前一步,站在盛悟明對麵,嘻開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齒。盛悟明的半個臉曬著太陽,亮晶晶地放油光;另一半卻微現蒼白。他側著頭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麻子臉上,輕聲兒問道:


    “盯了半天的梢,還是沒有線索麽?”


    “沒有。跟她們兩個來來往往的,全是廠裏的人;我們也盯稍,可是她們走來走去隻在工區那一帶!”


    “難道她們知道了有人盯稍麽?”


    “那個不會的!我那幾個人都是老門檻,露不了風!”


    “看見麵生的人麽?”


    “沒有。跟何二妹,張阿新來往的,全是廠裏人!”


    盛悟明又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後側著頭,閉了一隻眼睛。他心裏忖量起來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跡。


    這時一個人影在那邊牆角一晃。盛悟明眼快,立刻跑前幾步看時,卻是阿祥。這一個新收用來的人,此番盛悟明還沒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見盛悟明就站住了。盛悟明皺一下眉頭,就吩咐道:


    “阿祥!全班管車都到工區那邊關照工人明天上工;老板出了布告,有話上了工再講。你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懶的,回來報告我!”


    “要是鬧了事,你不要客氣;招呼一聲就行了!工區一帶,我們有人!”


    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張大了嘴巴笑。盛悟明也笑了一笑,隨即滿臉嚴肅地對李麻子說:


    “我們也到工區裏去找一個人。你叫五六個人跟我們一道走!”


    盛悟明現在看準了那黑裏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頭”,決定親自去探險了。


    他們一路上看見警察雙崗,保衛團巡行,三三兩兩的紗廠女工在路旁吵鬧。太陽光好像把她們全身的油都曬到臉上來了,可是她們不怕,很興奮地到處跑,到處嚷。靠近工區一帶,那空氣就更加緊張了。女工們就好像黃昏時候的蚊子,成堆起哄。她們都在議論廠裏開除了三個人。


    “工錢打八折就不講了麽?騙人呀!”——這樣的叫聲從亂烘烘裏跳出來。


    盛悟明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們走進了那工區區域。可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覺得四麵八方有千百條毒眼光射到他身上,盛悟明低著頭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目的地。


    “盛無良來捉人了!”


    突然在那工區的一扇竹門邊喊出了這一聲來。接著就是一個小小的身體一跳。李麻子哼了一聲,伸出粗黑的大手來,搶前一步,就要抓那個女孩子。可是那人很伶俐地矮著身體躲過,就飛也似的跑走了。盛悟明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許他再追;他們兩個就一直闖進了朱桂英的家。帶來的五六個人守在竹門外左近一帶。


    等到盛悟明的眼睛習慣了那工區裏的昏黑光線時,他看見朱桂英站在麵前,兩道閃閃的眼光直釘住了他瞧,她的臉上透著怒紅,嘴唇卻變白。工區裏沒有別的人,隻是他們三個;朱桂英,李麻子,盛悟明。是一種緊張的沉默。


    工區外卻像潮水似的卷起了哄哄的人聲,漸來漸響。


    盛悟明勉強笑了笑說:


    “桂英!有人報告你是共和黨逆黨!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麵前,隨你自己挑:一條是告訴我,還有什麽同黨,那我們就升你做管車;還有一條是你不肯說,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曉得!”


    “可是我倒曉得了!另外兩個是何二妹,張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就有點變了。盛悟明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著說:


    “另外還有誰,可要你說了!”


    “我當真不曉得。到警察所,我也是這句話!”


    朱桂英的臉色平靜了些兒,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是紅光。盛悟明輕輕冷笑一聲,突然翻了臉,看著李麻子,厲聲喝道:


    “老李,搜一下!”


    這時候工區外的喧擾也已經擴大。一片叫罵聲突然起來,又突然沒有,突然變成了人肉和竹木的擊衝,拍剌!拍剌!咬緊了牙齒的嘶叫,裂人心肝的號呼,火一樣蓬蓬的腳步聲。然後又是晴天霹靂似的勝利的呼噪,一群人擁進了工區,直撲盛悟明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聲的混鬥!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盛悟明仗一條板凳開路,從人群中跳出來了。可是第二群人從工區外衝進來,又將他卷入重圍。外邊是震天動地的喊聲。盛悟明和兩個人扭打做一團。倉皇中他看清了一個正是張阿新。忽然李麻子拖著一個人,就將那人當作武器,衝開一條路,掙紮到盛悟明身邊。於是包圍著盛悟明的女工們就一齊轉身去搶人。盛悟明乘這空兒,逃出了那工區的竹門,撲麵他又撞著了十來個的一夥。但這一夥卻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們緊跟著這一夥人卷上來。


    就在這時警笛的聲音也在人聲中尖厲地響了。女工們蓬亂的頭發中間晃著警察製帽上的白圈兒。


    砰!砰砰!槍聲!


    槍聲突然響了起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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