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歲,七歲玩伴我的侄女上小學一年級,不舍,跟隨。


    上學第一天,侄女侍立一邊,我在侄女位上正襟危坐。老師見了讓我“滾”,我回罵兩句,換回兩巴掌。後知老師乃我堂兄,白打。同學大強見老師對我不喜,沒事就揪著我飽揍,結仇。


    在另一學校任教的母親補交學費,我得以在教室立足。所謂立足,即沒有座位。父親準備一小板凳,讓我坐於侄女身旁。我人小力弱,侄女每天上下學,左手領我,右手挽一板凳,風雨無阻。半年後,校長見我求學意堅,遂破格錄取,配發桌椅。我名正言順登入大雅之堂,但書被堂兄強捐給了侄女。他認為我天生聰明,有書沒書一個樣,反正都是給同學做嫁衣裳。


    3歲,記憶空白。母親轉述。


    見電視上武林高手於山崗間騰挪跌蕩,模仿力極強的我有樣學樣,於奶奶家旁亂石堆上開始了走入武林的第一步。結果,人事不省。奶奶先在我的光頭上貼滿了火柴紙止血急救,後尖著三寸金蓮抱著我施展起淩波微步救命。其時農忙,衛生所的兼職醫生們都在家搶糧。奶奶心急摔跤摔醒了我,我遂起身扶奶奶回家。


    這年,我有了書包,還有了自己的書,祖傳的《**選集》,老爸抽屜裏翻的。


    4歲,記憶空白。表叔轉述。


    跟隨一女生進入女廁,被罵曰“流氓”,百思不解。後自作聰明,課間先行進入女廁,對跟隨女生大叫“流氓”。女生盛怒,告之老師,由校長親自處理。校長對我不聞不問,責備女生不尊老愛幼。校長是我表叔。嗚呼!在這個社會混,還是要靠關係。


    書增多了,又有了一本祖傳的《資本論》,不過第一天即被堂兄代管,至今未還。


    5歲,被勒令退學。


    三年級開學第一天,跟班走的堂兄老師讓我去新開的幼兒園。不從,又是兩巴掌,遂含淚屈服。進入幼兒園後,將對堂兄的怨氣撒向同學,不久即在幼兒園小班稱孤道寡。


    這一年我識字。鄰居高中生叔叔教會認全了“車馬炮”,但沒記住擺在哪。一日,叔叔不在,其二姐,我的二姑,城中幼兒園的美術老師正在做畫。她煩惱我的好學上進,丟來一張紙、一隻蠟筆。我畫完了紙,又順便畫了一下她的備課書。


    半年後,由於身懷小學兩年的深厚功底,小班老師自惇學識淺薄,不能誤我人生。於是,小班的同學敲鑼打鼓把我送往中班。


    從中班一女同學花花那學會了幾招新疆舞,回家先跳給媽媽看。媽媽一高興,獎了五毛錢。再跳給爸爸看,爸爸一高興,獎了五巴掌。爸爸憂心重重,怕我以後不男不女,遂係統地教我武術。現在看現在男性跳肚皮舞,年賺一千八百萬。要不是我短視的老爸,那一千八百萬沒準就是我的了。淚奔!


    學武半個月後,打遍幼兒園無敵手。


    學武一個月後,潛回小學,找大強報仇,大勝而歸。老爸聞之將我逐出師門。好在武功尚淺,用不著他出手廢除。


    6歲,幼兒園大班。


    開學第一天,認識插班而來的阿利。阿利大我兩歲,好俠仁義,出手那是相當地闊綽。與善人居其樂無窮,我與他結成了兄弟,從此後零食不斷。


    偶然聽見老師讓班長參加繪畫比賽,我毛遂自薦,老師堅拒不允。我暗生怨氣,回家提筆做好,讓二姑代寄。兩個月後收到證書“省少兒組繪畫比賽第二名”和獎品,一隻塑料水壺。這一驚人成績,我一路吹噓到了大學,直到碰到全國第一名的廣西同學。他的獎品是八十元錢,合當時工人三個月工資,領錢後由三名女生護送回家。巧地讓我想哭。


    7歲,胡漢三又回來了。


    再次進入小學,校長表叔不知我跳級,以為我又跑來調戲女生,這次不假顏色,把我趕出校門。我在外麵遊蕩一個月,被家人知曉,又被沒有人權地送入小學。


    進一年級後,一切照舊,連數學試卷上的鴨蛋都是一樣的圓。學年快結束時,班主任納悶為何別人是雙百,我卻總是二分之一百,我語文偶爾也能考個滿分,就提問五減四等於幾。我訥訥不能答。班主任追問,我信口說五。班主任再問如何得出,我又訥訥不能答。班主任走下講台,掰著我的指頭教起了基礎課。猛然間我就有了醍醐灌頂的感覺。原來,在幼兒園我跳級錯過了數手指,在一年級第一個月我缺席又錯過了數棒棒。


    期終考試,我有了第一個雙百,全班唯一。學校發獎狀一張,老爸賞新文具盒一隻。


    8歲,小學二年級。


    聽二姑說了一個生財之道……寫文章換錢。人為財死,我在二姑的指導下,一月內通讀《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三百六十五個夜》、《天方夜談》,然後寫作投稿。稿投完後,生病一個月。同為老師的媽媽知道了前因後果,把二姑罵了個狗血淋頭。康複時,收到稿費兩元,高興之下,請同學吃糖,花了三元。數學已不錯的我鬱悶了。


    認識了新搬來的鄰居小三。


    三年級開學第一天,發現阿利舍我而去。他留級了,我傷心欲絕。正欲揮淚時,又一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大強,他坐於教室一角,極有耐心地等了我四年。化幹戈為玉帛,我們同桌了。我送給大強的禮物是我的文具盒,大強送給我的是手抄本《少女之心》……他哥大壯一個月的心血。我花一個晚上沒看懂,第二天送給新出爐的學弟阿利。


    10歲。


    大強也離我而去,接著留級。我與小三的關係漸漸親密。


    學校組織去鐵路邊撿石子鋪花園,我慫恿小三幫我壓釘子做小刀。小三在鐵軌上放好釘子。火車來了,愈近,鐵軌顛簸愈烈。釘子掉了,我強逼小三回揀。小三無奈,照做。火車狂噴黑煙,轟隆而過。這時,女生哭了,老師叫了,校長傻眼了。


    待濃煙散過,我看見身邊有一黑炭,正狐疑時,黑炭轉身向我眨了眨白眼。表叔奔來,見兩黑炭矗立道旁,擼袖要打。火車二百米外滑停,司機跳下來破口大罵,就近的堂兄衝過去老拳相向。從此後,與堂兄解除芥蒂,也與小三情堅誼篤。


    11歲。


    數年前被逐出師門後,我武術真情不減,發誓自學成才。聽小三說到某輕功速成**,依樣畫瓢,在牆上通過飛奔來練習。輕功正日進千裏時,我摔下,右手小臂骨折。


    進醫院後,醫生表舅在X光下對我的斷手,進行無麻藥對接、有疼痛治療。我怕父親責罵,隻敢哼哈連聲,卻不敢哭泣。醫生大為感動,對老爸說:“表姐夫,你兒子真堅強。”爸爸謙虛回答:“他從小就不哭。”我聽了,再也忍不住,涕淚磅礴。老爸尷尬:“現在大了,知道了哭。”


    出院後暫時不用上學,我整天吊著胳膊跟大強的哥哥去放牛。幾星期後複查,醫生說骨頭長歪了,得重新砸斷,再接。爸爸和表舅商量骨頭上夾鋼板,穿鋼針,轉身則對我說鐵臂阿童木。我瞄了瞄同來看病的花花,發現她對我一臉崇拜,遂欣然應允。


    手術室內,醫生將我胳膊切開兩刀,砸斷骨頭,在右小臂內兩根骨頭上,大骨頭打孔,擰上鋼板,小骨頭從肘部插上一尺多長鋼針。聽著那並不悅耳的打孔聲,心想若是花花在該多好。手術進行九個小時,出來時已是半夜,我的哭聲回蕩在人民醫院。這和年紀無關,麻藥失效了。


    出院後在家休養數月,無聊,聽遍華人老歌,至今吹噓一九九二年前歌曲隨便點。當然曲是作者譜的,詞是自己亂填的。數年後剛好相反,詞是作者填的,曲是自己譜的。現在則是創作型天才,作詞、譜曲、演唱,一肩挑。


    小學五年級快結束時,聽說有兩種選擇,學習差的上六年級,學習好的上初一。我想上初中,於是結束超期的休養趕快回校複習。半月後,小學畢業考,我考第二。考第一的是花花。這成績又讓我吹噓了一個星期,但隻有一星期,因為我又要上手術台了。


    記起上次的錐心之痛,我先是堅決拒絕取出胳膊中的鐵板。媽媽開導說,不取也行,以後一個胳膊大,一個胳膊小,像村後的某某,到時不要後悔。我又含淚屈從。


    手術再次由表舅主刀,他把兩個刀疤全部割開,一邊順利取出了鋼板,另一邊什麽也沒發現。表舅大急,忙X光照射,才發現是鋼針。手術結束後,表舅歉意地對爸爸說,多割了一刀。我無所謂,好像還有些小癮。術後換藥時,看割的傷口不太整齊,就問表舅能否重新割得好看點,免費地?


    12歲。初一。


    發放生理衛生的書,我又是啥也沒看懂,但是記住了兩句名言:“哪個少男不懷春,哪個少女不鍾情。”同桌女生看了麵紅耳赤,我問她笑什麽。問急了,她悄悄地說來例假了。我還是不懂,再問,回來兩隻大白眼。


    古惑仔電影盛行,因手傷停下的習武之心再起。這次沒有聽小三瞎掰,翻出爸爸的特訓教材,正規學習。數月後,力氣大長,俯臥撐每晚三組,每組三百次。腿,豎一字劈。


    和小三拉幫結派與別村學生打架,被帶進了派出所。問訊室裏,做警察的叔叔看我夾雜其中,問我來幹嘛。我回答看熱鬧。叔叔大怒,讓我滾。我拔腿跑回家,對闖蕩江湖產生了懷疑。


    這一年,由於小學浪費了時間,學武又耽誤了時間,成績墊底。


    13歲。


    初二下學期剛開始,換了個厲害的數學老師。他出了他認為很簡單的測驗試卷,規定扣一分罰一元錢。小三需交五十幾元錢,我需交七十幾元錢。


    與小三商議,回家是死罪可饒,活罪難逃,不如北投少林習武,以後創一個新少林。正中小三下懷。


    趁周末回家,收拾衣服打點背包,於一午後時間,北上。行至天黑,發覺沒帶錢。人在江湖,吃在四方,慫恿小三偷雞。小三業務不精,我倆狼狽而逃。到了半夜,餓得頭暈眼花,實在堅持不住,敲開一農戶求助。第二天,回家並輟學。


    在家裏與小三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個月,直到農忙開始。那天剛吃完晚飯,老爸遞過一把舊鐮刀,說磨光它,明天好割麥。我躊躇了。這時,小三高興地跑了進來。他的手裏赫然一把,一把鋒利的鐮刀。


    那一夜無眠,當東方隱隱發亮時,我叫媽媽起床做飯。吃完早飯來到院中,看見爸爸在早鍛,我一低頭假裝沒看見,老爸也當我是一團空氣。我跨上自行車騎出院子。媽媽在後麵喊:書包,書包,你的書包。江湖夢徹底破滅。


    初三上學期,成績雖然繼續墊底,但有所好轉,各門功課偶有及格,隻有英語執著地單薄,一位數。這年,我喜歡上了足球,準備以後拯救國足。不料上場三次,踢傷了四個人,其中一人還差點不育。改行學籃球,一個月後可單手扣籃,自此常在女生麵前炫耀。但是她們更喜歡那個文化成績排第一的四眼胖子。


    期末考試成績有所提高,倒數第二。倒數第一是誰,忘記了。


    14歲。


    上學第一天,新來的英語老師傳授一個笨辦法,說每天讀半小時英語,一個月後考試可及格。我憤怒,當我三歲呢?


    周末回家時,媽媽流淚告訴我,脾氣太倔的爸爸得罪了人,正被調查。爸爸回家後,我問他怎麽回事。爸爸麵無表情地看了我半天,長歎一口氣,教我使用獵槍、軍刺防身。那一刻,我有了長大的感覺。


    請了一周的假,幫爸爸處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回校後嚐試英語老師的笨辦法。


    再次周末回家時,媽媽告訴我,爸爸的老同學說了話,老戰友幫了忙,一切皆已過去。我心猶悸悸,加倍苦讀。


    中考前最後一次模擬,各門功課突飛猛進,英語考了八十一分。試卷放下後,我怕老師改錯了,放在桌洞裏藏了一節課。下午,躲在操場的拐角,對著貨真價實的成績掩麵而泣。


    中考,英語考得不錯,如果扣一分罰一元的話,我隻用交八元。總分全年級第二,第一是複讀了三年的某老哥。四眼胖子,三十名開外。


    收到兩份錄取通知書時,猶豫了,不知是上高中繼續玩幾年再考大學碰碰運氣,還是上中專早早出來賺錢順便泡個妞現實。大強跑來轉達他哥哥大壯的話:上中專隻能泡本地的妞,上大學可以泡全國的妞。一語驚醒夢中人,我轉賣了中專錄取通書。


    高一,成績還不錯,俗語說,“名列前茅”。開始收到情書。


    下學期,被小三扁過的人找不到在家務農的小三,帶著數十人找到了我。我大驚之下,翻牆而逃。


    平安歸來後,尋思人得黑白通吃,後偶然在班級透露了這個想法,居然與十二位同學不謀而合。十三太保誕生,我有了組織。那一年,15歲。


    十六歲,黃土牆邊,李朝正單薄的身體迎風招展:“大,我得去參軍。”


    “行,部隊,改造人”李才眼中飄逸出辛酸。“我也是此意。”


    入伍三個月,李朝正被成功改造成肥頭大耳。


    “李朝正!”主訓軍官點名。


    “有,有。”李朝正扶著槍,氣喘如牛。


    “想去哪個部門?”一臉肅穆的軍官,民主時,有些滑稽。


    “報告,炊事班。”回答無比認真。


    沉默、沉默,再沉默,然後是哄笑。


    “安靜!”主訓軍官麵不改色的功力非同一般“你,有點誌氣。再回答一次。”


    李朝正猶豫了,“那,我去養豬連。”


    哄笑濤起,主訓軍官也一葉扁舟般左右搖擺,“沒出息,嘿哈,不許笑,你,去特務連。”


    “是……”李朝正立正、敬禮。聲音懶散,肚子則先聲挺人。


    解散後,李朝正看著主訓官的軍服,輕聲說:“首長,其實我想穿四兜。”主訓官一愣,拍拍他的肩頭“部隊培養人。隻要努力,就有機會。”


    兩年後,李朝正得到了機會,四兜幹部服年年更新。入伍八年又半年後,二十六歲的李朝正地位突飛猛進,戒備森嚴的高牆內,他和中央大員們稱兄道弟。中央大員是曾經的中央大員,高牆是秦城監獄的高牆。可惜,他沒高興多久,又被打發去了國營農場。這等富貴之地,也是你待的?


    二十九歲,李朝正跨出軍營。主訓官誠不欺他,部隊培養人,把他培養成了合格的大齡青年。回首往事,他欣慰不已:終於活著出來了。


    二十九歲半,石頭牆邊,李朝正對自己說:“人在年輕的時候,一定要勇於嚐試,幹些不自量力的事。”爾後,他縱身一躍,躥上了圍牆。一會,村裏的拖拉機就突突地行駛在夜色中。


    村北鐵路邊,李家老三思正,姍姍來遲到拖拉機旁。近了,哪個村的拖拉機?近了,村裏有什麽爭事?更近了,天啊!是大哥。


    人,既無性命之憂,也無溫飽之虞,那男盜女娼的婚姻就能大行其道,盡管它會打著“終身大事”的天經地義或“成家立業”的冠冕堂皇。


    二十九歲,無比尷尬的年紀,盡管背後是康熙字典一般豐厚的閱曆。


    造化弄人!當李朝正身穿四兜軍裝,腰別烏黑手槍,挺腰大肚巡視時,那眼神是多麽地散光。明眸皓齒?秀外慧中?沒用!


    要想在我的眼裏成個人形,你怎能不潛修個千年道行?不潛修,你又怎敢在光天化日下拋頭露麵?而今,當依然膘肥體壯的他,拿著鋤把在田間地頭,和那些麵黃肌瘦的鄉親父老相映成趣時,他的眼睛終於明白:輪回不過是瞬間的事情,無奈何曾遠離人間。


    十五瓦白熾燈昏黃中,李朝正努力盯著她的眼睛以示真誠。他做足了工作,連她喜歡吃韭菜盒子的尖角都提前打聽到。姑娘,千呼萬喚才來的姑娘,給我次機會,為你包韭菜盒子吧?


    可惜,姑娘說她早改了口味。


    兒子屢戰屢敗,孫蘭苦口婆心:朝正啊,女人,隻要帶得出去帶得回來就行,漂亮隻是一時,能過日子才是王道。


    李朝正何嚐不知!他又哪敢挑三揀四?


    當然,雖然他沒了“權”或“勢”這些硬通貨,但他依然不輕言放棄。


    硬通貨沒了,軟實力還在。他發揮他的“口才”,激昂起“理想”空手起“未來”。


    不可謂不努力,不可謂不執著。從原始社會到**,從蘇修美帝到牛鬼蛇神,古今中外,經緯縱橫,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話到興奮處,人到動情時,最後,他巧妙地總結“愛情才是婚姻的基礎”。我是沒錢,但人還不錯,我是沒勢,但將來有前途,姑娘,請給我一次機會,為你做韭菜盒子吧?


    每一次,她對他,總是很尊重。聆聽時一臉景仰,意料之中;好不容易待他停頓時,表起白了,迫不及待:“朝正哥,我願意嫁給你。”


    那眼神斜暉脈脈水悠悠。朝正的心湖一蕩,繼續聽她的柔情“咱們蓋一處新房吧?”湖泊也可以驚濤拍岸,而且一拍就拍了近二十次,還是在一個月內。


    這些回答真是大煞風景,而李朝正卻連一句俗不可耐的場麵話都不敢講。萬一她挑了一圈後,再發現我不錯呢?


    從軍十三年,複員二百多,那點票子連個廚房也建不起啊。李朝正感歎。


    自己無能為力,父母兄弟也有心無力。他們不曾想過,李朝正在外風光一圈後,不僅結實摔回原地,還摔成了稀缺的大齡青年。而他們竟然極有耐心地等了他十三年。就算他在高牆內與人談笑風聲時,他們也依然等待著。他飛黃騰達了,我們不就能仙及雞犬了?幸福是要有耐心的。


    大妹正華、三弟思正、四弟射正,年紀尚小,不能幫忙出力,也不會有太多怨言。大哥如能出人頭地,他們自然高興。大哥平平如也,他們很快也能習以為常。但二弟陽正卻大不一樣。陽正與大哥年紀相仿,雖能出些小力,可他的婚姻大事也是直逼眼前。大哥光彩照人時,他哥貴弟榮,也狐假虎威地挑剔了幾年。大哥黯然回家,他連“大齡青年”的稱呼都沒有享受到,直接就被叫上了“老光棍”。因此,娶房媳婦正名雪恥的心思,陽正比大哥還要迫切。


    李才湯蘭夫婦,對此情此景自然著急無比,可著急也隻能在口頭上步步緊逼,於現實中則寸步難行。李才無計可施還煩不勝煩,就有了讓朝正做上門女婿的打算。反正兒子多,傳宗接代不成問題。


    再說了,你一個勞改犯,你還想怎麽著?


    他不想還好,一念及此就再也揮之不去。屋後的曹彌一聽李才有這心思,忙顛顛地跑來做媒,說他有個外甥女,雖然結過婚但沒有孩子,願意招上門女婿。


    李才聽了,心下戚然,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啊,隻是捉摸兒子再差,也不至於要個二婚的。曹彌一次不成並未氣餒,弄清李才的心思後,兩天沒過,他又跑來了。這次女方條件很好,剛滿十八,獨女,家境殷實。


    李才一聽,那眉毛就像溪流中歡快的水草,紛揚不停。湯蘭雖心有不滿,可想想也沒別的辦法,隻能用冷臉表示反對。


    朝正虎死不倒架,自然百般不樂意。於是,吵架就在一段時間內,成了爺倆唯一的溝通方式。而事實上,李才也不是完全就願意兒子倒插門活受罪,李朝正也不是對上門女婿就絕對地排斥。隻是,一個看透了世事,心念兒子幸福多些,一個尚無法豁達,縈繞自己麵子多些。


    如此一段時間後,李才再叨擾此事,朝正也不吹胡瞪眼了。他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語。李才暗自寬慰,心想再過一段時間勞改犯兒子就能客觀看待事理了。他又耐心地等了一個月。


    朝正榮歸故裏時,正值春寒料峭,而現在初夏微露,早熟的麥子都入了室歸了倉。趁著吃中飯,李才把自己的建議又對大兒子英明了一遍。


    不料兒大不領爺的情,他非但不點頭稱允,反而連沉默都不保持,這個刑滿釋放人員直接就把桌子給掀了。李才急火攻心,操起菜刀就往兒子身上招去。朝正生氣歸生氣,但輕重還分得出。他一側身就跑得不見了蹤影,部隊所學那是一點沒落下。


    陽正和大妹拚死命地拉住了李才,湯蘭則坐在地上大嚎:“這個兒子沒了,這個兒子沒了。”


    過了晌午,孩子們出工的出工,上學的上學,來勸架的賀發、馬宗也上場揚麥,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老槐樹的身影間或飄忽幾聲早蟬的鳴叫。李才躺在麻繩編織的軟床上,剛平靜的心情,又因過於安靜而煩躁不安起來。


    這個倔兒子,你還真摸不透他想什麽。前段時間看他好像回心轉意了,誰知今天把桌子都掀了。畜生,狗東西,驢日的。


    李才罵了一會,想想全罵回自己身上了,苦笑了幾聲消了點氣。


    真要讓兒子做上門女婿嗎?常理說也無不可,隻是求著做上門女婿解決單身和被人求著去幫扶家院送終老人,這二者說話的嗓門都有大小之分。


    李才自個也是心有不甘。


    這個兒子,脾氣倔強,就算忍著一時之辱結了婚,能保他忍得了一世嗎?以後真要有個閃失,那不是害他一輩嗎?兒子真找不到媳婦了?那個曾意氣奮發的兒子,若不做上門女婿,難道真會光棍一輩子?不,不,不會,以兒子的堂堂相貌怎麽會孤老終生。


    孫蘭端著碗筷出來洗涮,尖尖的小腳繃得兩腿直直又有些笨拙。李才翻了個身,背對著媳婦。孫蘭也正生著氣,懶得搭理他。


    那為什麽自己要如此著急地催兒子完婚呢?而且是不計代價地完婚?歲月不饒我和他?還是想盡快完成自己的任務撒手不管?亦或想早點抱孫子解決眼饞?


    想到這,李才覺出自己的自私了。可真地自私嗎?最近這幾年,村頭巷尾,他碰到同齡人在聊天,都不敢往前去。他們都在聊孫子孫女啊,去不得,丟人啊。李才的內疚心理又少了些。突然他又想到剛才拿著菜刀追兒子的情形。


    這要是一個失手,真把兒子砍了,那可怎麽辦?兒子,他會不會不回來了?李才不敢往下想了,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


    “阿才?”湯蘭站在軟床邊看在眼裏,她輕輕地喚著丈夫。湯蘭的臉上早沒了怒氣,代之的滿是關心。丈夫剛烈,天不怕、地不怕,刀山火海,箭林針雨,他眉頭都不會輕皺,唯獨對家人卻柔腸百結。


    “哦。”李才忙又擦把臉,淚水不覺已是一片。


    “實在不行……”湯蘭遲疑著,額上的兩道皺紋躲躲閃閃,“就按你說的辦吧。”她說完低下了頭。孩子,母親心頭的一塊肉,誰願意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呢。


    李才看著相濡以沫多年的老伴。她既怕難為孩子,又怕心傷老公,進退不得。李才心裏又愧疚了。


    李才啊,李才啊,孩子再大,他也是孩子啊,他有了難處,你不替他分憂還怎麽做人家父親呢?雖然一時半會沒辦法給他籌錢蓋房,但至少可以寬寬他的心,解解他的意啊?可以讓他知道,他盡可以展翅翱翔,就算一時折翼,他的身後也永遠有個能給他遮風蔽雨的愛巢啊。


    晚飯時分,朝正回來了,麵色如常,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李才是剛強之人,心中縱然驚喜,一時也不好向兒子低頭,就也假裝什麽也沒發生。好不容易吃完飯,李才把兒子叫到裏屋。他剛要對兒子說句軟話,朝正反倒先開了口。


    “大。”朝正坐在床沿上,看著坐在對麵床鋪的父親。


    “朝正……”李才心頭一熱,“兒子,你不用……”


    “大,您放心,兒子一定會討房好媳婦回來。”朝正盯著李才的眼睛,認真地說。李才心裏稍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兒子說願意做上門女婿了,原來又給他使上了軟實力。


    李才見識過兒子的軟實力。剛回來時,村人譏笑朝正的監獄經曆。當然,是偷偷的。坐過牢的人不好惹。


    朝正知道了一點不生氣,隻一句話就堵上了他們的嘴:**說,沒有坐過牢的人生,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李才剛要動氣,又一想本來就決定好要支持兒子,現在他能夠自力更生,還有什麽比這更開心的事呢?李才又想起中午對朝正揮舞菜刀了。


    李朝正能在中國政治中心闖蕩十幾年不倒,自有他的不凡之處。與父親吵完架後,他在晶神廟前轉了半天。晶神廟,水晶之神的廟宇,現在它隻是一小塊地方的方位名詞。廟的殿堂樓閣在文革之初就被路過的士兵砸了個精光。本地人對晶神倒敬畏有加,廟倒了神還在,沒人想著搬幾塊青磚墊桌腳。因此,十幾年來那堆殘垣斷壁一直完好如初地證明著它曾經的輝煌。


    朝正在廟前石凳上坐佛了一下午,太陽西天時拿定了主意。他沒事人一樣回了家,扒了兩三下飯,就要把李才叫到裏屋。父親與自個心心相應,他開口叫時他剛好開口應。


    爺倆畢竟各懷鬼胎,開口後又雙雙沉默。靜坐了好一會,朝正先耐不住寂寞,巴巴地對父親訴起了苦衷。李才表示非常理解,也嘎嘎地講起了難處。促膝一夜,二人相互理解。李才不繞梁三日地聒噪,朝正則保證半年內蓋房,一年內結婚。


    練兵、演習、跟蹤、格鬥,李朝正駕輕就熟,可說到賺錢他就一籌莫展了。軟實力,它就是軟實力,不等同於實力。向父親大言不慚之後第二天,李朝正就知趣地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說是苦思冥想,其實是裝模作樣。軟實力其實也等同於吹牛,而吹牛也是要付出些行動的。


    去種地?一村的人都種地也沒見誰發財;來養豬?一時半會也解不了急;搗賣水晶?自己對那行隻有理論全無實踐。


    就這樣,李朝正把自己關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上午,湯蘭來叫朝正了。湯蘭見兒子閉門造車都兩天了,還沒造出個車輪,就怕把他悶壞了,因此使喚他去城裏給女兒正華買個發卡。李朝正暗說了句還是媽媽好,就借展現大哥風範之機體麵地就坡下了驢。誰知他這一去倒去出了辦法。


    所謂有才能的人都在朝廷做官,或者做過官,此言委實不虛。


    農貿市場門口,賣蘋果的攤位前排起兩條令人眼饞的長龍。拿著發卡的李朝正,憑著他國泰民安的身材,和去掉了領章但無損型款的四兜製服,很輕鬆地就從商販那套問到蘋果的成本及進貨渠道。他心裏一盤算,就決定用蘋果換回蘋果般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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