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那位負責人事先的指點,一個多小時後朝正兄弟倆就出現在馬陵山果園管理處的門口。負責人打著哈欠抱怨幾句怎麽這麽晚後,沒嫌拖拉機小,就讓守候多時的幾個年輕職工把藤筐往上搬。


    李朝正一揮手阻止了,他讓三弟把糧匝放開,在車廂裏圈好,然後對負責人說:“把蘋果倒在這裏麵,能裝多點,也省得我給你往回送藤筐。”


    負責人看了看,點了下頭,兩個職工就爬上拖拉機幫著壘匝子。


    不一會蘋果裝完了,匝子也一圈一圈地壘了上去,快有兩廂板那麽高。負責人數了數藤筐,一共26隻。李朝正掏出一把錢,數了20張10元,5張5元,3張1元的遞給負責人。負責人又數了一遍就放進上衣口袋。


    李朝正問什麽時候再來拉第二趟。負責人慢幽幽地說,也許明年吧。果園裏的產出能自留的不多,這些還是平時節省下來的。李朝正招呼弟弟上車。


    回來時雖然相對而言是輕車熟路,但由於滿載了蘋果,當他們趕到集市上時天色已經微明。李朝正找了一塊空地把預先準備好的幾隻蛇皮口袋鋪在地上,就和弟弟心急火燎地把蘋果往下撿。初始他們還輕手輕腳,漸漸地就手腳並用,蘋果滾得四下而是。李朝正得趕在社員集合之前把拖拉機給送回去。


    當東方欲曉,日之將出未出時分,小山一樣的蘋果已堆在了集市門口。李朝正從身上摸出五毛錢給弟弟,交待他把散落的蘋果撿拾一下,一會餓了就去買點早飯。他自己先把拖拉機送回去。


    經過一夜的練習,李朝正操縱起拖拉機得心應手,他把油門加到最大,十幾分鍾就趕回了村部大院。


    把拖拉機停好後,他長籲了一口氣,然後到村辦公室後麵的茅房中蹲個大號。身輕如燕的過程中,李朝正有時間胡思亂想了。


    如同開拖拉機一樣,好多事情簡單易懂,偏偏有人故弄玄虛,搞得好象多麽高深莫測,還專門設置什麽拖拉機手。不過一轉念,李朝正又釋然了,這個社會很多時候,看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的出身。你是天才,可惜是個苦力,那就錯位著吧,怨天尤人隨你的便;你是個苦力,可有天才的頭銜,那放個屁,都有人挖空心思想你的屁是不是某場颶風的前兆。


    當李朝正一步三搖地晃出來時,看見曹偉和馬桂把手搭在拖拉機頭上正爭論不休。


    “你們吵什麽呢?”朝正裝瘋賣傻。


    “朝正哥,這拖拉機,怎麽,怎麽還熱的?”見是朝正,曹偉懷疑起來,但這不是小事,他小心著措辭。


    “是不是你假公濟私,晚上開出去了?”朝正還沒有答話,他的鄰居馬桂已先聲奪人地質問起曹偉了。曹偉人緣差、信譽不好,雖然有個當隊長的老爹能替自己擔當些,但此時見來頭更大的馬桂懷疑起自己,想想拖拉機畢竟歸自己掌管,出了差錯也不好交待,就低頭不作聲。


    朝正向馬桂點了點頭,就往大門口走去。他剛走到大馬路上,就聽見有人喊“朝正哥,朝正哥。”他轉過身,馬桂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朝正哥,你這是去哪啊?”馬桂一邊喘氣一邊問。


    “我……”朝正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和剛替自己解圍的馬桂說實話。


    “朝正哥,你要是去城裏的話……”馬桂不是一般的善解人意,“幫我去縣教委看看我有沒有被錄取吧?”說後半截話時,馬桂的害羞都潮濕了周邊的空氣。


    馬桂在村人眼中是不務正業的代表。


    他比朝正小上七八歲,出生在那個百年難遇的饑荒年代。同齡人還未出生就胎死腹中,或是出生不久就夭折在母親幹癟的懷中,隻有馬桂倔強地活了下來。他非但活了下來,而且有一段時間還陰差陽錯地成為年輕人中的翹楚,為全村父老所稱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馬桂斷斷續續地上完兩年學,跟著鬥天鬥地的師兄師姐搖旗納喊了一段時間,就回家照顧剛出生的妹妹馬鳳。六、七年後,當馬鳳可以攙著搖搖晃晃的弟弟馬林學走路後,解放了的馬桂就在村裏走東串西起來。


    其時村裏有一位下放的老學究,說是老學究也不過是僅比一般人多識些文斷些字的半成品文化人。初生牛犢的馬桂逛完附近的犄角旮旯後,很自然地就去登門。馬桂人小鬼大,一句“老師”的稱呼讓老學究激動不已。待老學究稍微平靜一下心情,馬桂開門見山地說希望老學究能借幾本書讓他看看。


    老學究猛然征住,疑惑地直直盯視著馬桂,須臾,一把老淚慢慢濕潤了皺紋滿布的眼眶,並漸漸有了滂沱之勢。


    這個年代是熱火朝天破除四舊的年代,是打倒反動權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是讀書百無一用白卷鐵生橫行天下的的年代,這個地方更是餓殍滿地幾近人肉相食的窮鄉僻壤,卻發生這件看起來如此不可思議聽起了非常大逆不道的事情,知識與愚昧、冷落與尊重、平常與激動,幾者交相輪換下,老學究抽噎不已地說,“行行,行。”


    此後的幾年,老學究不負教師這個神聖的字眼,他非但慷慨地借給阿桂又紅又專地《黨建》、《紅旗》、樣板戲什麽的,還極其大膽地贈給阿桂些五毒俱全的《鏡花緣》、《紅樓夢》等。


    如此,沒過多久阿桂就能出口成章了,說起三墳五典、七索九丘什麽的,半成品文化人早就自歎弗如。老學究在暗暗稱奇的同時,一股豪情也油然而生。


    他不僅要做“教師”,還要做“大師”,一個發現千裏馬培育千裏萬的大師。予人玫瑰,手有餘香。


    老學究在努力成為大師的同時,也將自己童年時的夢想,青年時的抱負全權寄托在這個鄉村少年的身上。


    有了崇高遠大的理想,老學究指導起來格外賣力,培育起來也分外有勁。他不僅自己知無不教,教無不盡,還偷偷地跑回城裏想方設法給他的高徒找來各種各樣的書籍資料。先是自己多少懂點皮毛的文史類,希望把他培養成個文豪。


    再然後鄧小平二次複出要恢複高考,老神仙也審時度勢地找來自己一竅不通的數學、物理什麽的。阿桂就象當年突然醍醐灌頂不跟著紅衛兵師兄師姐走南闖北一樣,開始了沒日沒夜地學習。一個學得上心,一個教得用心,那成績突飛猛進地喜人。


    一九七七年的冬天,馬桂,一個勉強讀過兩年書,連初小的學曆都沒有的人,勇敢地報名參加了高考,並且目標直指清華。


    村人雖多數目不識丁,但是清華這個在現在聽來是如雷貫耳,在當初也是名聞遐邇的學校,多數人還是知道的,於是乎那風言風語就象滿天的柳絮般飄在劍之晶村的上空。


    清華,這麽有名的學校,考不上那是情有可原,若是考上了就可以吹噓自己才高八鬥,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高考結束快要發榜的日子,所有的村人又都保持了沉默,一致地都讓人懷疑私底下有過串聯。這年頭玄乎的事情太多了,畝產萬斤的事都有,誰又能確定精明的阿桂不會創造奇跡?


    結果奇跡真的發生了,馬桂的考分遠超清華分數線,但是錄取通知書的缺失卻讓這個奇跡成了傳奇。


    馬桂的父親,劍之晶村村長馬宗動用自己那點可憐的人脈,沒費吹灰之力就搞清了傳奇是怎麽造就的。


    原來是劉副鎮長的大筆輕輕一揮,就霸占了兒子的錦繡前程。馬宗在公社黨委門口守了兩天沒守到劉副鎮長出現,就回村把鎮長的親戚王國軍書記堵在了村部。


    見到王國軍,馬宗連招呼也不打,拎起雙拳劈頭蓋臉地就打了過去,一邊打還一邊高喊,“毛主席萬歲。”王國軍代人受過,硬挺著挨了兩下正考慮是不是要反擊時,多年合作的好兄弟“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人事不省。


    這之後,“馬桂能考上大學?那我就能當鎮長。”“馬宗在演戲吧,又打人又裝瘋。”之類的譏諷,則象冬日大雪,將這個小小村莊蓋得嚴嚴實實。雖說後來隨著太陽升起,饑諷開始融化,但那不緊不慢地漸漸消融讓阿桂一家結結實實地享受了一把生不如死的感覺。


    馬宗身子大虧,整日悶頭待在家裏,既不出工也不去村部,直到劉副鎮長親自提著一隻桃林燒雞和兩瓶桃林大曲登門道歉,他才又不情不願地再次拋頭露麵。胳膊畢竟擰不過大腿,馬宗深知這一點。回村部後,王書記又是連聲不迭地道歉,重複著說鎮長不知是你家孩子的話語,並承諾將阿桂培養成副拖拉機手,馬宗心頭的恨意才稍稍少了一點。


    阿桂多年努力想一鳴驚人,誰知道最後卻得到兜頭一棒差點被打成了啞巴,第二年的高考,他心灰意懶地連名都沒有報。但大學,這個精致的象牙塔,在因其神秘所造成高不可攀的同時,也副產了讓人無法扼製的神聖吸引力。第三年,阿桂又鬼始神差地參加了高考。


    李朝正回來沒幾天,就聽說了馬桂的事。


    麵對阿桂的請求,他責無旁貸,讚賞地看了眼馬桂,點點頭走了。


    當李朝正趕到集市上時,看見蘋果堆旁已圍了一堆人,弟弟半臉眼淚半臉鼻涕地正和兩個戴紅繡章的人拉拉扯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村支書銷魂的三十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劍之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劍之晶並收藏村支書銷魂的三十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