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正,你狗膽包天,敢偷挖集體財產。”王國軍聲嘶力竭地喊著,好久沒有碰到這種破壞集體財產的大事需要讓他親自匡扶正義了,心中未免有些興奮。


    李朝正斜看了一眼王大支書,心裏想他大概又從劉鎮長那得了什麽尚方寶劍,如此有恃無恐。王國軍和馬宗人手一隻手電筒,兩人都穿著藍色中山裝,口袋裏別著一隻“英雄”鋼筆。馬宗和朝正一樣,人高馬大,站在那兒象觸之安然的牆。


    而王國軍則矮小得多,一米六左右,留著根根直豎的魯迅式發型,而那胡須則有點畫虎類犬的感覺,若是稀疏地留成日本軍曹的胎記胡尚不至於貽笑大方,卻非要以偏蓋全地想覆蓋整個上嘴唇將就出濃密,最後卻不得不成為數日不曾修理似的邋遢。


    那十幾個圍塘站好的民兵和正副支書比起來,明顯地營養不良,一個個在秋風中象偷工減料的稻草人,衣飄帶舞的。


    李朝正都認識,鄉裏鄉親,都沾親帶故。他們手中用來看家護院的武器是五花八門,大多數人手持一根拉刺去皮打磨光滑的槐木棍,白光光的象支哭喪棒,偶有幾個體麵點的挎著鳥槍,那鳥槍表麵又斑駁剝離,大大方方地露出黃白色的內裏,月光照耀下又象數根槐木棍。


    鄉土保護者們的著裝也是極盡可能的繽紛多彩,有的雖然上紅下綠的搶眼,但土布縫製的衣服倒也能保持農民本色,有的卻是下身一條自產的樸素藍褲子,上身還是一件吃大戶搶來的灰裏叭嘰紫綢子,一穿幾十年。


    他們唯一統一的裝飾就是在左胳膊上裹一塊紅布,權當民兵袖章使用。一群人中難得有一個全身套著英姿颯爽綠軍裝的,李朝正定睛一看就啞然失笑,原來是自家兄弟李陽正。


    “王支書,馬支書,這不怪朝正,都是我。我讓他來幫忙的。”老猴子一看對方人多勢眾的架勢,心想來者不善,我一把年紀就是坐牢也是吃公家飯的合算買賣,而朝正年輕有為可不能毀了前途。至於他的一家老小,老猴子早在潛意識裏托付給臆想中的朝正乖婿。


    李朝正很感激老猴子的挺身而出,但他渾無懼色,對王國軍的這一套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安徽小崗村已為包產到戶起了表率,其他省市也在快馬加鞭地奮起直追,江蘇雖有個革委會主任從旁製肘,但分田到戶的大勢已然不可逆轉。王國軍,這個多年以來打著集體旗號中飽私囊的支書,還想繼續過掛羊頭賣狗肉的好日子已不太現實,雖然他現在還人五人六地喝東罵西。


    “陽正,拉我上去。”李朝正招呼弟弟。


    陽正聽話地跨前一步,伸出手。


    “李陽正,你還想不想做民兵了?”王國軍還會威逼利誘。


    陽正的手停在半空,有點遲疑。


    “找死!”李朝正對弟弟的舉動氣憤無已,聲音抖然提高八度,粗魯地喝罵起來。


    “哥!”李朝正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他後悔不迭地忙伸出手。


    兄弟鬩於牆內而外禦其侮。一母同胞,甘苦相扶,那是亙古不變的生存法則。血脈相連又大義滅親,那隻不過是慷他人之慨的便宜客套話。所謂良心,那隻不過是弱者想約束強者的一廂情願;所謂公德,更是排除自己隻會套用於別人身上的道貌岸然。


    李朝正抓住弟弟的手,輕輕一躍便跳出石塘,他抬腳就想踢向剛才差點為利益所動而不顧兄弟情誼的陽正,一想又算了,看也不看的對陽正吆喝“把猴子叔也拉上來。”


    一會的工夫,石塘底部已有一半浸了地下水,老猴子站到東南角。陽正轉了一個小圈子把猴子叔連拉帶拽地拖了上來。


    “王叔,王書記,你想把侄兒怎麽樣啊?是捆綁示眾還是押到縣裏蹲大獄啊?”李朝正怒火還未熄,陰陽怪氣的話語裏滿是挑釁的意味。


    “朝正,不要不知道好歹。”馬宗對朝正的囂張也有些不滿。早先他在劍之亮村住了幾年後,才在王國軍的掇攛下搬到了劍之晶村,就在李才家的西麵,也算是從小看著朝正長大的。


    “王書記,我不做民兵了。”陽正為了彌補剛才的過錯,主動在哥哥麵前退出了民兵組織。他褪下胳膊上的紅布遞給王國軍。陽正知道,如果今晚哥哥不原諒自己,那自己以後不僅在家裏也抬不起頭,就是在村上也無顏見人,誰會願意和一個吃裏扒外、忘恩負義的人接觸呢?


    “王書記,我以後也沒時間當民兵了,我得複習參加高考。”朝正的表弟孫占也把紅袖標褪了下來。


    “你也要參加高考?你能考上,母豬都能上樹。”王國軍惱羞成怒時還不忘記嘲諷孫占兩句。


    孫占號稱讀完高小,其實初小讀了也沒有一年,要不是被他爸孫仕整日拿著馬鞭在後麵趕著,連初小都不一定能安分地讀完。


    孫占與表哥關係要好。朝正還沒當兵時,豢養了一隻大鷹,整天架在胳膊上在田間地頭轉悠。而孫占就拿隻口袋在後麵做個跟班。後來朝正當兵後,和陽正歲數相仿的孫占就參加了紅衛兵,又是串聯又是打砸搶的不亦樂乎好幾年,直到去年又被他爸爸用馬鞭趕回了家。


    “哈哈,你們想不想跟我一起挖水晶啊?管吃管喝,每天再給兩元錢。”有了弟弟和表弟的力挺,心情甚好的李朝正當著王國軍的麵就開始反正他一杆皮包骨頭的部下。


    “李朝正,你,你……”王國軍氣急敗壞,他四下瞅瞅了,搶過身邊民兵的一把鳥銃就瞄向了李朝正。


    “反天了你。”馬宗眼急手快,一個箭步向前,擋在李朝正和王國軍之間,揚手就抽向李朝正。


    “你敢打我哥。”陽正逮到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上來一隻手抓住馬宗的胳膊,另一隻手就握成拳向馬宗打去。


    “陽正。”心下明鏡似的朝正忙拉住弟弟,這當口老猴子早衝上前使勁壓下王國軍多少還能唬點人的鳥槍。


    “王支書,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別跟孩子一般見識。”老猴子一邊說,一邊搶下王國軍手裏的槍。王國軍見有人攔著,象征性地掙紮幾下後,就乖乖地把鳥槍交給了老猴子。


    “狗東西,要不是你猴子叔說話,我一槍崩了你。”王國軍惡狠狠地罵向李朝正,他倒忘記老猴子和李朝正是一丘之貉了。


    “李朝正,你小心點。釵鍁沒收。王書記,你看如何?”馬宗害怕事情越鬧越糟,想趁早收手。


    “既然馬村長說話了,那就沒收釵鍁以示警告,下次可沒這麽便宜。”他說完這幾句場麵話,不待李朝正吭聲,扭頭便走。


    王國軍招集民兵本打算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個下馬威,沒想到差點讓這個混蛋給搞得灰頭土臉。李朝正畢竟走南闖北地見過世麵,王國軍一看到他就沒來由地底氣不足。但身為劍之村最高領導,他又必須做出些強硬姿態。


    工具被沒收了,李朝正就勢休息了兩天,他走走親戚,會會戰友,依舊談笑風生,渾若無事。第三天晚上,老猴子又來找李朝正。


    他指著自己的工具對李朝正說,你用釵,我用鍁,照樣能挖。當李朝正隨著老猴子走出村子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月色茫茫中,不僅劍之晶村的田地裏燈火通明,連極目處外村的鄉野裏,也是馬燈閃耀。老猴子和李朝正獨家經營的買賣走到了盡頭。


    顯而易見的是,那些民兵從李朝正挑釁地對待支書,囂張地許諾日薪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金錢的魔力,也預感到大鍋飯結束的日子不遠了。


    對這些土生土長的晶都人民來說,他們缺的不是鑒別尋找水晶花石的能力,而是敢於反抗錯誤政策將命運掌握己手的魄力。麵對著朝不保夕的集體夥食,沒有人不牢騷滿腹,每一個人都暗暗準備著自力更生。


    在摩拳擦掌似乎已不可不發時,一個個卻又若無其事極有紀律性的出工下工。他們都知道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固然可敬,但很多時候,所謂先行者有時往往就是先烈。


    所以他們都極有耐心地坐等著他人振臂一呼,自己再配合著響者雲集。至於別人呼的和自己應的是不是同一回事,那又另當別論。出師要有名,起事要有頭,失敗了,他人以身頂罪;成功了,我們得享其成。


    李朝正隱隱有些後悔對王國軍的粗魯了。禍福相依,李朝正享受了一時之快,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斷送了自己的生財門路。


    謙受益、滿招損,李朝正又想起開國上將對他說的話。剛參軍兩三年時,李朝正在全軍大比武中名列榜眼,而前五名中四人出身武術世家,隻有他一個地道農民子弟。他難免就有些得意,心想再練個兩三年,天下舍我其誰?當場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時,一位花白頭發的老軍人邊稱讚邊走下主席台,他來到比武場,彎腰拿起一塊被李朝正徒手砍斷的半截磚,好像也不怎麽用力,輕輕用手指一捅,一個圓潤的小洞就出現了。


    然後,他走過來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年輕士兵,鼓勵了幾句,這之中就有“謙受益、滿招損”。李朝正由誌得意滿猝不及防到驚奇恐懼,傻站在那兒麵紅耳赤地羞愧不已。


    上將說了什麽,他除了那兩句,別的什麽也沒記住。等他回過神來,老人家已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了。李朝正在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後,就謙虛謹慎地奮力拚搏了起來。沒想到幾年後,借著當時的特殊形勢,他居然也算是成功人士中的一員了。


    李朝正有些遺憾地對老猴子說:“猴子叔,我們得趕快想別的辦法了,要不了多久挖花石就沒什麽錢可賺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老猴子倒是氣定神閑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有了一千多元錢墊底,老猴子有資格這麽大家風範。


    果如李朝正所言,先是兩周後,辛苦一晚上每人隻能分到手兩、三元錢。再過一周,連兩三元錢也不是每次都有。


    此時的晶都大地,白天大家都在生產隊集體勞動,晚上則全都在田角溝灣裏揮汗如雨。對於每日饑腸淥淥的他們來說,每晚三五角的額外收入,仍然具有莫大的鼓舞力與誘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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