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同年參軍的馬尚了,朝正還是第一次探親時見到同樣探親的馬尚。當他們提起這件事時,馬尚沒有感覺丟臉,笑得比他還要大聲,然後講了一個笑話給他說。


    兩個醉漢扶著鐵軌往前走,一個說,這梯子怎麽這麽長。另一個附和著,長也就罷了,扶手還這麽矮。


    馬尚算是個孤兒,老爹馬題並不是他的親爺爺。馬題是弟兄倆,馬尚是老大的孫子。老大早死,兒子犧牲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兒媳因思念丈夫過度不久也撒手人寰,剩下的小孫子就跟著二老爹馬題老公倆過。


    馬題夫婦不知誰的原因,一直無子,也就把馬題當親孫子看待。前幾年馬題老婆也去世了,馬尚要接馬題去城裏享福,馬題說還是農村的生活習慣,死活不去。


    “嗚……”朝正從回憶中扭過頭來往東看去,一列火車正迎麵忽嘯而來,車前大燈照得前方通明。在燈火刺眼的照耀下,朝正看見鐵路旁小道上,一個身上背著挎包的人紋絲不動地站著,隱隱有點象馬宗。


    火車“忽哧、忽哧”地急馳而過,朝正閉上會眼緩緩神,等到他再睜開眼睛時,小道上已空無一人。


    第二天,李朝正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當外麵麻雀吱吱喳喳地吵鬧不休時,李朝正端著茶缸拿著牙刷在籬笆牆邊上洗涮。由樹枝、竹杆、蘆葦搭接而成的籬笆,沒有用土石做成膝蓋高的矮圍牆,而是直接交錯地插埋在土地裏。那些樹枝、竹杆、蘆葦由地接氣,見縫插針地尊重起了生命,一枝枝一杆杆地枝繁葉茂。鄉間田野隨處可見的牽牛花也不甘落後地攀附其上,在圓滿綠葉大張旗鼓地陪襯下,諂媚地開出一朵朵粉色、藍色的喇叭形花朵。


    在籬笆牆的另一麵,馬鳳趁著上學前的空隙幫媽媽背著還在熟睡中的妹妹馬詳前後走動著。馬詳不是馬宗的女兒,她是馬宗東北的一個朋友寄養在家裏的。


    馬鳳看見朝正在刷牙,就好奇地走了過來。


    “朝正,哥。”馬鳳怕冷似地哆嗦著,“你在做,什麽?”


    “刷牙啊,你還沒上學?”朝正滿嘴泡沫地回答。


    “刷牙?”馬鳳的不解更深了。在十四歲的女孩馬鳳眼中,多年來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地朝正哥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馬鳳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從小到大,喜愛聽廣播的爸爸馬宗沒事就會對他們兄妹或者鄰居們講起隔壁的朝正哥。


    聽戲文聽多了的馬宗,耳熟能詳就把一些常見的詞匯生搬硬套在朝正頭上,什麽英明神武、玉樹臨風、龍章鳳質的,隻要是形容男子英雄的,他一概毫不吝嗇隻管往朝正身上套。那時朝正在北京正叱吒風雲,這些詞語雖然誇張離奇,但距離能產生美,大家也就津津有味地幫著馬宗潤色。有時李才在邊上聽著別人明顯地恭維話語,心裏樂嗬著,嘴上卻說:“這個兒子是白養了,連買包鹽我都得自己掏錢。”


    在眾人拾柴般稱讚的大環境下,馬鳳也在心裏極盡想象地給朝正哥描繪出了一副盡善盡美的麵孔:足蹬白底黑幫的皂靴,身穿鱗甲遍布走起路來叮當亂響的戰鎧,頭紮一塵不染隨風瑟瑟的包巾,麵塗黑漆馬烏的鍋底灶料,手提一根傳說中令長則長命短則短的如意千鈞棒,跨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在田間威武地巡視。


    李朝正當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在想象中給自己搞了那身不倫不類的打扮。他見馬鳳仍似不解的樣子,就三兩下刷完牙涮好口用毛巾一擦,然後告訴她:“刷牙和洗臉洗澡一樣,是清潔,為了身體健康。”


    馬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李朝正從北京回來的那晚,馬鳳和父親、哥哥一起過來串門。第一次看見穿著筆挺綠軍裝熱得汗流浹背的朝正哥時,小馬鳳的內心竟然有一絲失落。但造成這種失落的海拔又未免太低,沒一會馬鳳就對朝正的二八大分頭充滿了興趣。


    這興趣說不清又道不明。村上的男人無一例外地不是懶惰成性標誌般的光頭,就是邋裏遢外象征性的平頭。李朝正的濃密黑發,由左往右梳理地熨貼,白淨光潔的皮膚襯托下,晶瑩寬大的額頭先聲奪人地露了出來,心顯毛主席式的神韻。


    以後再見朝正時,馬鳳內心裏總有一種不安。每次和朝正說話,她撲閃閃的大眼睛總是左顧右盼,其實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朝正明朗俊秀的臉龐。


    當早上看見朝正哥在籬笆旁時而低頭泡沫橫飛,時而仰頭水珠四濺時,她心裏又一陣陣沒來由地緊張,好多次她都想走過去假裝無意看見,和朝正哥打個招呼,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但每次又自我否定,隻有三五步遠的距離,再怎麽無意也是看得見的。


    自從朝正哥回來後,每個清新的早晨,都是個難熬的折磨。十三歲,有著情竇初開的羞澀,也有著女孩心思縝密的躊躇。


    今天早上,當馬鳳又在左右徘徊地背哄馬詳時,那種渴望又拒絕的感覺再次如約而至,雖然每次它又帶著些不期而然。


    也如平常一樣,馬鳳猶豫起是向前還是原地。多日的折磨更是一種成熟的磨煉,馬鳳自責道,怎麽這樣不懂禮貌呢?


    看見朝正哥也要打個招呼嘛。但這種自己心知肚明的自欺其人,更讓馬鳳麵紅耳赤地象早上披著露水陽光下細膩粉紅的牽牛花。就打個招呼啊,打個招呼而已嘛。人生有時是需要自我欺騙的,不管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馬鳳的腿和心一起顫抖地向前走去。


    當她大義凜然地哆嗦著問候完第一聲後,那種如芒在背的折磨頃刻之間不見了,這又讓她悵然了起來。


    馬鳳和朝正閑聊幾句後,象想起了什麽似的,轉身回屋。她再出來時,一手提著釵,一手提著鍁,吃力地來到籬笆麵前,“俺大讓我還給你。”李朝正感激地一笑,伸手接過馬鳳吃力地遞過來的釵鍁。


    雖然現在這些東西對李朝正沒有什麽用,但他還是很領鄰居的情。朝正伸手摸了摸馬鳳的頭。隻這一下,剛才不知所蹤的羞澀、緊張、迫切、錯亂不僅如數而歸,還順帶了激動、暈眩。馬鳳感覺長眉毛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好不容易才製止了那些意亂情迷的感覺,她渾身無力地抓著兩支竹杆,靠在籬笆上麵搖搖晃晃的。


    李朝正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好象偶然想起似的問馬鳳,馬宗昨晚幹什麽去了。


    馬鳳一個激零,剛才羞澀、暈眩被強製退卻時留下的漣漪一瞬間杳不見蹤影。她站直了身體,左右看了看,靜默了一會,示意朝正向前。她聲音低低的,想說又不敢說地上牙咬著下唇,下牙咬著上唇支吾了一會。


    朝正半側著臉正傾聽著,看她欲言又止地樣子,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剛要說,“算了”時,馬鳳突然下了決心似的問朝正,“朝正哥,你能保守秘密嗎?”她不待朝正回答,又自顧自地緊跟一句:“俺大爬火車去賣水晶眼鏡。”


    李朝正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他不奇怪馬宗大呼小叫地沒收他的工具,而是驚詫於他能輕如狸貓樣地攀爬火車。李朝正在部隊受訓十年,見過許多奇能異士,開碑裂石、飛簷走壁的事情對他來說早就司空見慣。部隊特訓教練在第一天就告誡部下:“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時,在隴海鐵路大動脈上還曾活躍過一個至今仍被軍隊做著反麵教材的女飛賊。女飛賊輕功之高,讓談論得人自己都覺得是恍若隔世的觀棋爛鈳之語。


    她爬火車、翻樓房、躍壕溝,根本就不用出手,兩臂別在身後,雙腿輕輕一彈就一飛衝天。女飛賊年紀不大,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在火車與平地間上下翻飛,既不搶劫旅客,也不偷盜錢財,隻拿些不值錢的糧食、拖鞋什麽的販賣為生。


    公安部門得知世上竟有這等奇人,第一想法就是想招之麾下為國效力。所以開始的時候,隻是讓乘警喊話希望對方能夠投誠。不料飛賊藝高人膽大,根本就是拿他們當啞巴,幹張著嘴不出聲。公安機關無奈之下,隻得出動大批警力追捕。就算決定追捕,初始之意仍是希望能夠生擒,畢竟人才難得。


    幾次圍剿之下無功而返,甚至有一次幾百個特警把她圍在中間,都被她踏著柳枝絕塵而去。


    公安機關向軍隊借來狙擊手埋伏於車廂之上,終於在兩個月後當飛賊又一次在火車頂上縱橫騰挪時被一槍擊斃。事後查知女賊來曆,就頗有些演義的色彩。


    女飛賊十幾歲時和家人吵架,一氣之下偷了點錢財離家出走。她一路遊山玩水到河南的某片群山中,因錢財用完,數日間滴米未進餓暈在一座不知多少年的古刹門前,被院中唯一的住戶,老和尚救起。


    女飛賊人頗聰明,從老和尚的言談舉止中發現他身藏武功,就死纏爛打地要學習。老和尚如小說中的世外高人一樣,開始堅辭不允,後來想到絕世神功不能隨身百年而去,就半推半就地教了兩年。兩年後,女飛賊又耐不住寂寞,偷了點老和尚的私房錢再次流落他鄉。


    再兩年後,老和尚預知自己大限將近,怕女徒將來行為不軌,就下山找到當地派出所告知所長收徒一事,說女徒跟他學了兩年武藝,小有所成。


    所長就當一個老年癡呆症信口胡編,沒當一回事,直到女飛賊的事在內部列為一號案後,他才猛然覺得老和尚所言不虛,又一想女賊學了兩年就身手了得,那老和尚不知是如何地震古爍今了。待所長再想找和尚時,老和尚已如千篇一律的小說情節一樣,圓寂了。


    當教練把這個故事講給大家聽時,愛訓的軍人都覺得是天方夜談,聽過也就忘了。隻有見識過舅舅孫仕神奇酒壺的李朝正對此深信不疑,所以也隻有他學得最認真,結業成績最高。


    李朝正一開始也希望自己能一飛衝天,在風馳電掣的火車上如履平地的縱跳自如。不過越學他越覺得自己天賦一般,能手腳並用的翻牆過房已實屬不易,更何況最後結業時分,他覺得教練也不過如此,和他格鬥對搏甚至還有幾次力有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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