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嚴慈笑了,她偷偷地睜開眼看向丈夫。馬宗的眼睛閉著,幸福的笑容拉起了嘴角,他倚靠著椅背,手緊握著妻子的手,已沒有了熱量但仍感受的出力量。


    “宗哥。”嚴慈哽咽地叫了一聲,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她抽出自己的手,擁抱住馬宗,孱弱的肩頭在已西下的陽光中不住地顫動。


    “小奶。”小劍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院中,“我來和小爹下棋。”


    嚴慈沒有放開馬宗,她轉臉,模糊的淚眼怔怔地看向小劍。


    “小奶。”小劍有些害怕,聲音怯怯地。


    “小劍。”嚴慈叫了一聲,把臉轉向馬宗,“宗哥,小劍來找你下棋了。”她的語調變亂了季節,梅子熟時的潮濕滿潤了其間。


    “小劍,你等著小奶,小奶給你們拿棋。”嚴慈放開丈夫,擦了一把眼淚,生硬地擺出了一張笑臉。說完,她起身轉向了裏屋。


    小劍看看小奶,小奶進屋了,他又看向小爹。小爹後仰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臉上遮不住的笑意,象是突然要把自己抱起,嚇自己一跳似的。想到這,小劍也笑了,他可不怕。他走到馬宗身邊,費力地搬過小奶剛坐過的大椅,擺放在馬宗對麵,自己爬坐了上去,雙手合抱在胸前,兩腿一蕩一蕩,他挑釁似地搖晃著腦袋看向小爹。


    “棋來了,下棋了。”小奶端著一張小方桌放在馬宗和小劍之間。桌麵上是一張反放著的年畫,光滑白淨的背麵畫著六縱六橫的棋格。在方桌上還放著兩隻小碗,一隻裏麵兩個大的紅色紙團,別一隻裏麵是十幾隻黑色的小紙團,這是小奶為他們準備的棋子。


    小劍低頭看了看矮矮的方桌,一側身滑下椅子,把椅子往邊上挪了挪,又去找了隻凳子搬了過來“小爹人大,坐椅子,我人矮,坐凳子好了。”


    “好,你坐矮的。”小奶笑盈盈的,全沒有了剛才的淚眼。


    “我用小兵”小劍擺好棋譜後,看小爹仍是閉眼微笑著不動手,就把小爹的大炮也擺好了。


    “走啊,小爹。”小劍提醒馬宗。


    “我來走。”小奶的眼睛淚光閃了一下,馬上又恢複如常,她若無其事地伸手把大炮往前推了一格“小奶知道小爹怎麽走的。”


    “哦。”小劍狐疑地看向小奶,又看了看小爹,把邊上的小兵也往前推了一格。


    “走這。”小奶看了一眼小爹,又把另一隻大炮推進了一格。


    “我走這。”小劍很認真地走棋。


    “走這。”小奶把大炮往左推了一格。


    “你怎麽不吃呢?”小劍問道,以往小爹總是在這要吃他一顆的。


    “哦,要吃這一顆。”嚴慈悔了一步棋,“宗哥,該走這一步啊。”邊悔她邊向丈夫說話,眼圈裏的淚水又要滑落下來。


    嚴慈走一步,就向馬宗說句話,而小劍不再言語,他跟隨著一步一步,平生第一次這麽容易地贏了馬宗。


    “小奶,我知道小爹怎麽走。”小劍看向嚴慈,臉上是稚嫩的嚴肅,“我走,我也替小爹走。”


    “小劍……乖。”嚴慈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又合上了。她想了一下,說:“乖,小奶去給你們做飯,下完棋一起喝酒好不好?”


    “好。”小劍回答著,臉上的嚴肅表情不變。


    嚴慈看了一眼小劍又看了眼丈夫,轉向走向堂屋,快要進門時,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在屋裏,嚴慈打開櫥櫃,裏麵是中午剩下的飯菜,七七八八,還有許多,若在平時,熱一熱也是相當豐盛。嚴慈看了看,想了想,一咬牙全端了出來。她手上托著三個盤子,走出房間。


    “小爹,你好厲害,又吃了我一個。”小劍拿著大炮攻入自己的營盤。


    “我往邊上閃。”小劍拿著小兵往旁邊躲避大炮。


    “呀,又被你吃了一個。”小劍拿著大炮毫不手軟地吃向自己的小兵。


    蘇北農家小院裏,一個端坐不動的老爺爺,和一個大呼小叫的孩子,正玩得不亦樂乎。


    嚴慈看了眼,心裏一陣歡喜。很奇怪地,她的心裏已然沒有悲哀,丈夫坐在椅子上,象平時一樣懶惰地不聲不響。他坐他的,她忙她的。


    嚴慈走到泔水缸麵前,把剩了一大半的飯菜全倒了進去,那嘩啦的聲響引得小劍回過頭來。嚴慈不管這些,她返身進入廚房把盤子放在水盆邊,又出來進入堂屋,把剩下的飯菜逐次全端了出來。她要清空碗盤,洗幹淨了,給丈夫做他最喜歡吃的飯菜。


    剩菜剩飯倒完了,嚴慈坐在水盆邊,拿著一隻髒碗,先用水衝洗一下,再用抹布用心地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認為滿意了,才把碗放在邊上的餐桌上,再拿起一隻盤子,認認真真地清洗起來。


    洗著洗著,嚴慈覺得水有些髒,就吃力地搬起水盆,傾倒在下水溝內,換上清水,再接著清洗。


    如此,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隻一隻又一隻,碗盤筷碟全洗完了。她抱起碗盤站起來,她要在幹淨的堂屋晾幹這些餐具。嚴慈忽然覺得屋外好靜,聽不到小劍的叫呼聲了。她抱著碗盤忙往外走去。


    炙烤了一天的太陽,紅通通地掛在西方邊陲。


    馬宗倚蓋在椅子上,姿勢一如先前,閉眼微笑著在夢裏一樣。小劍端坐在馬宗對麵,直直地看向馬宗,動也不動。


    棋盤上,小兵已全然不見蹤影,孤零零的兩隻大炮在年畫上拉出兩條細長的影子。


    嚴慈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我這是在做什麽啊,小劍,他還是個孩子啊。想到這,嚴慈心裏一陣愧疚,她張了張嘴,剛想喊小劍。小劍已開口說話了。


    “小爹,你贏了。”小劍很鄭重地對馬宗說。馬宗贏了?小劍替馬宗走棋,馬宗還贏了?嚴慈的愧疚更深一層了。


    “你彈我吧。”小劍說著,直起身子,抓住馬宗的手往自己的腦門戳了起來,“一下、兩下……”在夕陽近似平射的映照下,小劍的臉上淚光一片。


    “小劍,孩子。”嚴慈看到這,再也忍不住了,她的眼淚刷地流了出來。她衝上前來,懷裏的碗盤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小劍,乖孩子,乖孩子。”嚴慈抱住了小劍,淚水肆虐。


    馬宗走了,他的葬禮沒有王國軍那麽備極哀榮,卻也是聲勢浩大。村民自發地幫忙,有力出力,有錢出錢。


    馬桂的額頭死命地磕在地上,頂著包恭迎敬送著吊喪的親朋。馬鳳哭得死去活來,淚水洗不盡讓父親蒙羞的悔恨。


    她知道自己是壓垮父親的最後一根稻草。馬成的嚎啕讓人動容,叛逆時期的吊兒啷當在父親去世的悲痛麵前變成孩子式的無助可憐。馬祥抱著嚴慈,哭得已發不出聲,啞啞地嘶鳴,任淚水洗濯臉龐。老太太的臉上看不出悲痛還是平常,冷冷的臉上顯示出不容置疑地堅毅剛強。這個家,以後就要靠自己了。


    人死如燈滅,大家嗟乎哀歎著這戶人家的不幸,都希望馬宗的離去,不要打垮他們生活的信心,而是多少能給這個災禍聚集的人家帶來些生活的亮色。


    馬宗入土為安後的第二天,嚴慈從床下吃力地拖出隻木箱子,對圍坐在邊上的兒子女兒們說:“這是你大留下來的。說以後艱難了,賣了它們雖不能富貴卻也可以一輩子不受凍挨餓。”說著,她打開了木箱。箱子裏有四塊茶缸大小的石頭還有一塊包裹著的手帕。那石頭,說是石英吧又不全是石英的滯暗蠢笨,隱隱黃色中又透著晶亮明晃;說是水晶吧又沒有水晶的通透伶俐,剔透光耀裏又有說不出的黑蒙。


    阿桂搬起一塊石頭往院子裏走去,剛出房門沐浴在陽光中的那一詫那,身後的弟弟妹妹也發出了一片讚歎聲。與此同時。阿桂眼角的餘光也受驚式地感受到了手中的光芒,他努力地睜大眼睛,看向手中的石頭,那石頭已調皮地吸納反射,把陽光攪拌地七零八散。


    阿桂重又走進屋裏,在裏間靠窗的位置站好。他閉上眼睛,靜靜神,再把眼睛睜開,將石頭舉起對準從窗戶間溪流般瀉射下來的陽光。


    在料峭春寒的知性光照下,石頭褪去漫射時的黃隱暗蒙,顯現出暖灣洄港處大海淺薄裏的純淨透明。這純淨透明又非空無一物的寂寞枯寥,而是充滿著成百上千條細細亮亮的金色流線。這些金色流線疏密有致,既有同性互斥的相敬如賓,也有同胞親近的景情交融,它們好似漫不經心,又象誌在必得一樣,說不出的頭看不見的尾,宛如童年回憶般,向著親切美好的方向前進。


    “發晶,這是金發晶。”馬桂哆索著嘴唇,激動地說。


    阿桂把發晶放進箱子裏,又拿起那隻手帕的包裹,同樣來到窗前,小心翼翼地層層打開。手帕包裹裏還有白紙包裹,全部打開後,一件光芒四射同是發晶所雕的精致掛件呈現在大家麵前,飽滿圓潤的心上,一把小巧玲瓏的寶劍浮雕於上,栩栩如生。“心劍”,象征愛情合美堅貞的“心劍”。四兄妹,包括母親嚴慈都在心底暗叫一聲。


    阿桂把包裹用的白紙展開,看了一眼,遞開妹妹,“阿鳳,這是給你的。”


    馬鳳遲疑著伸手接過。


    紙上寫著:鳳,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落款,歡。


    馬鳳已為老父哭幹了淚水的雙眼,一瞬間又濕潤了。這是張歡出事前交給馬宗的,既是祝馬鳳二十周歲的成人快樂,也是向馬宗道明了他對馬鳳的愛慕之情借以提親。張歡用他自學的手藝為心愛的人雕刻出了愛情的信物“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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