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基地的第二天,一架華美的黑色三角鋼琴前,緋夏端坐在琴凳上,輕輕打開了琴蓋,麵前並沒有樂譜。


    激烈沉重的音符在她纖細的十指間不斷湧現,她胸前銀白色的十字架隨著她的動作不斷晃動著,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


    安娜一家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從出生就受過洗禮,這個銀質的十字架項鏈是她父母送給她的5周歲禮物,她一直都戴在身上。


    她被組織買下的時候剛剛六歲,卻已經能夠一字不漏的背出兩卷聖經。即使身在這樣肮髒汙穢的組織,她也依然堅持著每周在房間裏祈禱,從來沒有間斷過。


    每當她們完成任務,安娜就會握著胸前的十字架懺悔,緋夏曾經毫不留情的嘲諷過她的虛偽,她也隻是毫不在意的笑笑,然後極其虔誠的閉上眼睛,輕聲給出了解釋。


    “我知道自己有罪,但是我必須活下去。”


    後來緋夏知道,安娜祈禱的內容隻有一個。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再次見到自己的父母親人,再次回到他們身邊,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那樣承歡膝下。


    安娜和她不同,身為孤兒的她理解不了那種血溶於水的羈絆,她隻能沉默的給予理解和尊重,在安娜每次祈禱的時候為她看好房門,杜絕一切打擾。


    然而,她們隻是組織的工具,她們的一切都是組織所要利用的,什麽都不例外。


    安娜的任務對象中,基督教徒越來越多。親人留給她的信仰,她的虔誠反而成為她詐騙的最大資本,她懺悔的時間越來越長,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勉強,就像一朵過了花期的玫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緋夏眼前枯萎。


    緋夏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也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安慰她,身在這樣的組織,任何的光明和溫暖都隻是奢望而已。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動叫她姐姐,每天用韓語跟她說話,按照習俗對她用上敬語,然後在旁邊陪她一起看她最喜歡的東方神起。


    即使是這樣虛假的安寧,也僅僅持續了不到半年的時間。三年前的夏天,安娜竟然說她愛上了一個人,甚至不顧緋夏的勸阻在任務期間頻頻跟他外出約會。


    “你明明比我還清楚,感情是我們最不需要的奢侈品,你難道瘋了嗎?”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冰冷的質問口吻,也清楚的記得,安娜當時苦澀的笑容。


    “小夏,當你愛上一個人,你才會明白,隻有那種心動的感覺,會讓你知道自己還活著。”


    “活著?我們不過都是些行屍走肉罷了,這樣也能叫做活著?”


    她依然吐出冰冷的惡言,卻最終沒有阻止。安娜眼中的決然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也完全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能夠讓她有這樣的勇氣。


    愛情真的是那樣神奇的東西,可以讓人有勇氣從地獄最深層爬上去嗎?


    她不知道,也沒有機會看到結果。[]因為安娜的愛情,依舊隻是組織的工具而已。


    平安的兩個月過去,讓她們暗自鬆了一口氣,僥幸的認為逃過了組織無孔不入的監視。卻沒能想到,這隻是故意為之的陷阱。


    當那一天,安娜歡快的出去約會時,緋夏卻接到組織的通知,臨時有任務要執行。


    那一刻她真的有了不詳的預感,然後當她趕到任務地點,她的預感成了現實。


    安娜愛上的人叫做傑米,是個定居在英國的韓裔大男孩,當時隻有22歲,大學還沒有畢業,正在她們住下的賓館裏實習,是大堂助理。


    那個開朗陽光男孩子很容易讓人生出好感,安娜就是被他的笑容所吸引,她說那樣無憂無慮的燦爛笑容,能夠讓她從心裏覺得溫暖。


    那一天,當緋夏趕到任務地點時,傑米臉上已經沒有絲毫的笑容。淩亂的包間內,他身上隻遮蓋著一件破碎的外套,□在外的身體上,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傷痕。


    “是你!竟然是你!你是我大哥派來的對不對!是他叫你來毀掉我的對不對!”


    那樣瘋狂的咆哮,那樣仇恨的眼神,安娜在他麵前隻能哭泣著拚命搖頭,連一句解釋都說不出來,最後暈倒在緋夏懷裏。


    後來她們被帶回了基地,安娜像個傀儡一樣,按照她的口令吃飯洗澡睡覺,眼神空洞得仿佛失去了靈魂,整整三個月沒說過一句話。


    傑米在她們回到基地的第二天就割腕自殺了。他在那一天被數個男人□施虐並且拍下了dv,而且被人傳到了網上,他的麵孔清晰可見。


    安娜並不知道,他是一位富豪最疼愛的小兒子,他同父異母的大哥為了繼承權給組織下了委托,務必要用最快速徹底的方法毀了他。


    傑米一向被保護得很好,但是他的父親並不同意他和安娜的戀情。沉浸在愛情中的少年為了和女朋友約會而甩開了保鏢,等待他的卻是那樣慘烈的騙局。


    三個月後,安娜忽然開了口,就像是經過漫長的冬眠之後醒來的動物一樣,拚命補充著營養,食量比以前整整翻了兩倍。


    她依然會祈禱,卻不再為了任務而懺悔,言行舉止看上去和以前沒有任何區別,但是她的眼眸深處已經是一片死寂,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光彩。


    安娜的體重在兩個月內迅速增加到60公斤,然後在某一天下午,她們剛剛在東京完成一個新任務之後,她拜托緋夏去幫她買炒年糕。


    當緋夏回到賓館,卻在浴室裏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安娜,還有浴缸中彌漫的猩紅色血液。


    “不要救我,讓我去找他吧。自殺的人上不了天堂,所以我們可以在地獄相見。”


    看到她回來,安娜青紫的嘴唇緩緩揚起,蒼白的臉上是獲得解脫的安詳笑容。緋夏一步一步走過去,就像是走過了一輩子那麽長,才終於走到她身邊。


    “我努力了兩個月,終於有足夠的血液還給他。”


    “小夏,徹底脫離組織之前,千萬不要愛上任何人,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樣。”


    我已經沒有心了,也不會對任何男人動感情,我沒有你那麽蠢。


    她明明想用平時的嘲諷口吻說出這句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喉嚨被什麽東西死死的哽住了,胸腔不斷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原來沒有心也是會疼的。


    “來,姐姐告訴你一個秘密。”


    安娜努力的笑著,笑容中帶著孩童般的頑皮,眼神漸漸有了光彩。


    “昌瑉他,笑容跟我弟弟真的很像哦,不過我弟弟恐怕沒有他這麽帥。”


    “小夏,去看看東方神起的現場吧,看過之後,你就不會覺得我有戀童癖了。”


    “我知道了,姐姐。我一定會去看的。”


    這是她那時唯一說出的一句話,也是她對安娜說出的最後一句話,那個明明隻比她大兩個月,卻堅持要她叫姐姐的人,聽到她的承諾之後,在她麵前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最後一個音符漸漸消散在空氣中,緋夏緩緩低下頭,用雙手握住了胸前銀白色的十字架,似乎是在祈禱,又似乎是在等待。


    片刻之後,清脆的掌聲帶著恰到好處的讚賞,在她身後不遠處忽然響起。緋夏卻沒有絲毫意外的神色,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不愧是組織裏最有音樂才華的人。summer,假期過得愉快嗎?”


    祺瑞緩步走到她身邊,沒有任何聲響。英俊的麵孔、修長挺拔的身材、優雅有禮的舉止、溫文爾雅的言詞,純白的休閑西裝讓他看上去就像是風度翩翩的白馬王子。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對於緋夏冷漠的態度,他絲毫不以為意,依然微笑著向她伸出了手,顯得風度十足。


    如此溫柔的話語,如此紳士的動作,麵對這樣一個英俊又體貼的男人,恐怕大多數女人都不會忍心拒絕,隻不過緋夏絕對是例外。


    她隻是漠然的抬起頭,看著窗外血紅的夕陽,沒有一絲表情,也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summer,不要再任性了。”


    等了許久,祺瑞的耐性似乎徹底耗光了,他伸出手想要把她拉起來,緋夏卻在她碰到自己之前飛快的側身躲開了,然後站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我自己會走。”


    祺瑞臉上的笑容轉瞬就淡去,冷厲的眼神在她臉上牢牢注視了幾秒,直到確認她的眼神和平日並沒有什麽區別,才緩緩揚起了嘴角。


    “今天是你的慶功日,可千萬不要讓大家失望啊。”


    語氣中太過明顯的警告意味並沒有讓緋夏有絲毫動容,她隻是平靜的走出鋼琴室,眼神始終波瀾不驚。祺瑞直覺有些不對,卻看不出任何破綻,隻能戒備的跟在她身後。


    “小諾,好久不見了。”


    再次看到陳諾,緋夏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不經意流露出些許柔軟,讓一直密切關注她的祺瑞終於放下了心中的懷疑。


    不管怎麽樣,陳諾終究是她最大的軟肋。確認了這一點,祺瑞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柔了。


    所謂的慶功宴並沒有多麽隆重,參加的人也隻有c組內的幾個成員和陳諾而已。陳諾不僅在祺瑞麵前曲意逢迎,對緋夏更是刻意的熱絡,讓她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到了現在,組織依然想要利用陳諾來控製她嗎?


    看到眼前這個全然陌生的“妹妹”嬌笑著偎進祺瑞懷裏,緋夏猛的低下頭,餐刀和餐盤頃刻間摩擦出刺耳的噪音,又在下一瞬戛然而止。


    祺瑞滿意的揚起了嘴角,吩咐陳諾為她倒酒。可是他並沒有及時發現,緋夏低垂的眼眸中,閃爍著他完全陌生的決然和嘲弄。


    她花費了整整三年時間才得到這樣一個機會,在國際刑警到來之前,她怎麽可能露出任何破綻,讓這些人有所警覺?


    欠下的債,終究是要還的。無論是他們還是她自己,誰也逃不掉。


    這場虛情假意的慶功宴並沒有持續多久,經過一個多小時以後,無論是出演者還是旁觀者,都已經不想再繼續浪費時間了。


    “你這次做的很好,過幾天我再給你下個任務的資料。”


    放下紅酒杯,祺瑞漫不經心的看了緋夏一眼,手指在陳諾細膩的臉頰上輕輕撫過,率先拉起她準備離開。


    可是緋夏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沉默不語,而是目光清冷的看向他,用淡然的聲音說出了毫不猶豫的拒絕。


    “這是最後一次了。”


    “summer!”


    聽到祺瑞冷厲的警告,緋夏卻忽然笑了起來。她從容自若的抬手看了看腕表,臉上的笑容愈盛,卻再也不看他一眼,優雅的起身離座。


    “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告辭了,組長。”


    “站住!”


    她這樣肆無忌憚的態度讓祺瑞徹底收起了偽裝,森冷的語氣讓人不寒而栗。


    “看來你已經忘記了你的院長媽媽……”


    “院長媽媽早就死了!”


    緋夏猛然回過身,目光凜冽的看著他,眼中滿是譏諷。看到祺瑞因為她突然的爆發愣了一秒,她立刻冷笑著看向陳諾。


    “院長媽媽早在五年前就已經被你害死了,我說的對嗎,小諾?”


    “那隻是一場意外車禍……”


    “閉嘴!”


    陳諾下意識的想要撇清自己,卻被祺瑞一巴掌打倒在地,剩下的半句話直接哽在喉嚨。她死死捂著臉,眼中滿是不甘和憤恨,卻沒有一絲悔意。


    緋夏壓抑住心中不斷擴散的悲涼和痛苦,再次嘲弄的揚起了嘴角。祺瑞已經拿出手槍指向她的太陽穴,她卻根本不理會,隻是牢牢的盯著陳諾。


    失去利用價值的人,隻會被組織無情的抹殺,無論是她還是陳諾都不會例外。


    自從得知院長媽媽的死因,緋夏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親自帶著陳諾到黃泉向她懺悔。


    “既然你不覺得自己有錯,那就跟我一起去院長媽媽那裏評評理吧。”


    緋夏的話音未落,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祺瑞立刻扣下了扳機,卻因為突如其來的震動而打偏了,腥紅的血色瞬間在她肩頭綻放。


    疼痛比預料中還要劇烈,緋夏卻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緊緊握住胸前銀白色的十字架,在其他人驚駭欲絕的眼神中狠狠按下了頂部那個隱秘的按鈕。


    安娜姐姐,已經過了這麽久了,你還會在地獄裏等著我嗎?


    雖然我的一條命贖不清我所犯下的罪孽,但至少我已經替你和院長媽媽報了仇。那個人間地獄將不複存在,也不會再有無辜的孩子遭受我們所經曆過的夢魘。


    這該死的一切終於結束了,她終於能夠在死亡中獲得解脫。


    引爆微型炸彈的那一刻,緋夏微笑著閉上了眼睛,笑容像兒時一樣純真。


    “她居然真的是個騙子……”


    看到望遠鏡中那個武裝到牙齒的島嶼,愛德華歎息般的聲音中有著隱藏極深的痛苦,右手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著。


    站在他身邊的喬治默默歎了一口氣,動作卻沒有半點遲疑,右手猛地一揮,軍艦上的炮火立刻覆蓋了島上的所有建築。他所收到的命令並不是逮捕,而是徹底的剿滅,就連為他提供了準確情報的緋夏也不例外。


    恐怕任何人都不會想到,一向縱情聲色的二世祖喬治會是國際刑警組織的得力幹將。就像他根本沒有想到,他的堂兄竟然會愛上了一個騙子,而他卻因為那個該死的保密原則,不能提前泄露半句。


    “喬治,你能不能……”


    想起那雙深藏著哀傷的黑色眼眸,愛德華終究忍不住開了口,想要為緋夏求情。隻是話剛說了一半,島上的一座建築轟然倒塌。劇烈的爆炸聲傳到他耳邊,立刻讓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也讓喬治的閃過一絲愧疚。


    為了讓愛德華能夠徹底忘記緋夏,他並沒有讓堂哥知道一切。隻是告訴他緋夏是個騙子,而他奉命剿滅這個非法組織,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被判處了死刑。


    即使他會因此而受到良心的譴責,即使那個人會成為愛德華心中永遠的傷疤,他也絕對不會後悔。因為他堅信,這才是最正確的決定。


    海陸空全麵封鎖,那座島嶼很快就被徹底清掃幹淨。喬治平靜的檢查完一切,立刻離開了那座廢墟,下令艦隊返航。


    海風迎麵吹來,硝煙的味道逐漸消散在夜色中,再也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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