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翁伯利安山穀關隘門前。


    佩克拉上校麵向著正對他大踏步走來的弗萊德,向前走了兩步,卻又警覺地忽然停住腳步。


    他的右手稍微向上舉起,卻又重新縮了回去,在自己的褲腿上反複揉搓著,不知道把它放在哪裏才好。


    在戰鬥中,這個值得尊敬的中年軍官可以堅守自己的崗位,可以奮不顧身地衝出城牆,可以舍生忘死地救援困境中的友軍,可是現在,他不知道如何麵對眼前這個英俊又虛弱的年輕人。


    上校畢竟是前王朝的貴族世家,一個舊朝的軍官。


    他還不知道如何去麵對弗萊德,這個前朝的英雄將軍,弑君的叛逆,同時又是背負著王國光複希望的人。


    同樣的,他也不知道弗萊德會如何對待他。


    很快他就知道了。


    我的朋友一把推開攙扶著他的士兵,踉蹌著奔向上校僵硬的身影,然後無力卻熱情地擁抱著這個令人尊敬的軍人。


    他隻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對不起,我來晚了。”


    第二句是:“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您了。


    您……您還活著,我很高興!”如果有可能,弗萊德還會說得更多,可是他再也說不出了。


    哽咽的聲音占據了他的鼻腔和喉嚨,喜悅的淚水湧出他的雙眼。


    他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隻能緊緊擁抱著上校,任由自己的情緒隨著眼淚奔流在麵頰上。


    在這樣真誠的表達麵前,還有什麽能夠阻礙一個人、一個身體裏流淌著熱血的軍人去回應這份友誼?身份的變幻,王朝的更迭,所有一切和人的真摯心意無關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完全失去了它們的影響力,佩克拉上校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表情,淚水從他滿是紅霜的眼眶內傾泄而下,瞬間淹沒了他消瘦的麵孔,浸濕了他許久未曾整理的胡須。


    “閣下……”他顫抖著伸出未受傷的右臂,輕輕拍打著弗萊德的後背。


    “看到您平安無事,我……我……我也很高興。”


    足夠了,不必再說什麽。


    沒有人會去計較上校所用的敬語是“閣下”還是“陛下”,如果他在為我們共同的友人平安出現而高興,那麽誰會去苛求他的效忠。


    我們已經得到了他的友誼,而這,比他的忠誠來得更加寶貴!在交談中,我們得知,在佩克拉上校到達東路軍被困之地時,卡特萊克將軍已經戰死,東路軍正陷入苦戰。


    上校拿出了他所擅長的“聲東擊西”的戰術,在經過連續七次奇跡般大規模穿插閃擊之後,終於找到了突破的位置,一舉將東路軍解救出來,而後迅速退守翁伯利安山穀,借助有利地勢多次擊退克裏特人的攻擊。


    在這期間,他多次向辰光城求援,要求增補守禦山穀的軍力,同時讓他脫身回援正在苦戰中的我們。


    可是他發出的所有求援信都沒有得到回應,派出的信使沒有一個人歸來,信鴿也不見蹤影。


    那時候,都城應該正處在王位爭奪戰的準備時間,梅內瓦爾侯爵加列特公爵那時大概恨不得將每一個士兵都牢牢抓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根本不會有人理睬他的報告。


    最後一次,上校的求援信終於得到了回應,回複的內容是“北方戰事有變,堅守陣地,以圖後策”,同時,送信來的人已經不是當初帶著上校的信箋出發的傳令兵。


    這時候發布命令的人,已經變成了米拉澤,他自然不會同意上校回援我們。


    出身貴族世家的熏染讓佩克拉上校嗅出了陰謀的味道,但克裏特人的不斷侵擾讓他能做的事情並不是很多,他隻能派遣親信衛兵趕赴都城打探消息,誰知道帶回來情報卻是如此令人震驚:誰能想象得到,在兩國大軍壓境之際,國家竟然發生了內戰。


    那時的上校有三個的選擇:一是幫助米拉澤對付我們,二是幫助我們攻打米拉澤,三是不去理會正在發生的內亂,全力抵禦外侵。


    佩克拉上校選擇了第三條,他告訴我們,他無法下命向自己的同胞進攻,也做不到放任外族人在我們的國土上肆虐。


    他對我們感到抱歉,因為他沒有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們身邊。


    他對於守護國土的執著讓我們覺得自己才是應該抱歉的人。


    無論有多麽正當的理由,我們畢竟曾經向我們的同胞揮劍。


    作為軍人,這是我們的恥辱。


    而且,如果不是他捍衛著我們僅存的國土,我們早就已經無處可去。


    “現在,閣下,請大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請離開吧,前麵的路還長。”


    上校對我們說。


    “離開?”我從這個刺耳的字眼裏讀出了不同尋常的含義,“怎麽回事,上校,您不同我們一起走嗎?”“我……我要留在這裏。”


    在我急切地追問下,上校有些猶豫。


    “為什麽,您為什麽要這樣?”達克拉大聲地問。


    “不為什麽,一個軍人守衛自己的國土,這不是很尋常的事情嗎?”佩克拉上校緩緩地回答,每一個字都說得那麽費力。


    “你想死在這裏嗎?你這個家夥!”這時候紅焰忍不住大聲問。


    “為國而死,雖死無憾!”“你那是沒有任何價值的白白犧牲!”紅焰大吼起來。


    “想想您的士兵,上校,您不能讓他們平白地死去……”米莉婭小聲地勸說道。


    “我……”上校猛地張開口,似乎想分辯什麽,可是最終還是忍耐了下來,“他們都是經受過考驗的士兵,他們已經有這個覺悟了……”“那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固執的念頭白白犧牲他們……”這時候,我感到一陣憤怒吞噬著我的心。


    上校守衛國土的想法我能夠理解,但是隻要人在,就有光複國土的希望。


    這裏的情況已經完全不足以再維持下一次同等規模的攻擊,在這種情況下,守衛在這裏就和謀殺士兵沒有太大的差別。


    “固執的……念頭……麽?”上校扭轉頭去,緩步離開,“或許吧,畢竟……我還是個驕傲虛榮的貴族麽。”


    “輕視士兵生命的人,不是個真正的軍人!”終於,我按耐不住,說出了這句話。


    上校忽然停住腳步,過了半晌,他悲傷得有些扭曲的聲音從他的背影那裏傳來:“那我……就不是個……真正的軍人……”我驚呆了,我已經無法分辯眼前這個正慢慢消失的背影是誰?曾幾何時,這個人曾經為一句軍人的認可而改頭換麵,為一句軍人的認可而激動不已,可現在,他居然說:他不是個真正的軍人?!他居然因為一點貴族愚蠢的驕傲感和虛榮心否定了自己的追求和信念?!這讓我怎麽能夠原諒他?!這讓我如何相信這個背影與我所熟悉的那個佩克拉上校是同一個人?相逢的喜悅被這一句話打散得無影無蹤,我的心裏空落落的,眼睜睜看著上校消失在我的視野裏,似乎同時也消失在我的心中。


    當晚,我心煩意亂,倒在堅硬的木板**輾轉返側,怎麽也睡不著。


    屋中的爐火很暖,但我的心裏涼涼的。


    我無法理解上校突如其來的轉變,不知道是什麽刺激了他,讓他說出這種傷害我,同時更深地傷害了他自己的話。


    終於,我穿上衣服,決定在今夜找他好好地談談。


    很奇怪,夜已經那麽深了,上校的房間還亮著燈。


    兩個人影投射在窗戶上,其中一個是佩克拉上校,而另外一個更加熟悉,卻是我的朋友弗萊德。


    他一定也是來勸說上校的。


    我這麽想著,心裏有些好奇,想知道弗萊德是如何勸阻那個固執的軍官的。


    於是就靠在門板上,凝聽屋中的聲音。


    “……這消息是真的?”這是弗萊德的聲音。


    消息?什麽消息?又有什麽消息傳來了嗎?“商會的人昨天一早傳來的,隨後克裏特人就開始攻擊了。


    現在,一支超過兩萬人的大軍正向這裏趕來,沿途還在吸收克裏特的軍隊。


    他們大約七天後到達這裏。”


    佩克拉上校的聲音傳了出來。


    “這樣做……值得嗎?上校?”伴隨著紙張簌簌的聲響,弗萊德的聲音在微微顫抖著。


    “別的人我說不準,閣下。


    但如果是您,我覺得,值得!”上校堅決地回答著。


    “您不能這樣!”忽然,弗萊德的聲音大了起來,“這是我們的事情,也是我們的麻煩,和您沒有關係,我們能應付!”“能應付?”上校用不無嘲諷地語氣回答道,“當然,很簡單,隻要你們能用七天的時間一邊熟悉廣闊而陌生的聖狐高地,一邊尋找補給,一邊和數倍於自己的敵人戰鬥,並且最終擊敗他們就可以了。


    這太簡單了!”“這才是最危險的選擇,年輕人!”佩克拉上校的口氣也嚴肅了起來,“比我所要做的還要危險!”“那我寧願留下來,和您一起戰鬥!”弗萊德大聲說道。


    “這可不行,閣下。


    不管怎麽說,這裏還是屬於德蘭麥亞雲斑豹王朝的貴族佩克拉子爵守衛的領土,作為王朝的顛覆者,您在這裏不受歡迎。


    我要求您離開。”


    “那我就占領這裏!”弗萊德堅決地說,“無論花多大代價,我都要阻止您做傻事!”“您沒有權利這樣做……”上校慢悠悠地說,“這才是真正的傻事。


    您已經不是那個王國將軍,弗雷德裏克卡古德裏安公爵了。


    您肩上的責任已經不再局限於一軍一城,您得為這個國家負責……”“……對於一個王者而言,閣下,舍棄有時是一種美德,一種殘酷但高尚的美德……”“……如果您真的選擇留下,閣下,我會立刻離開,因為我看錯了人。”


    “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您……”弗萊德急切地說道。


    “送死,對嗎?”上校的口氣逐漸地放緩,“為什麽你們誰都對我沒有信心呢?這次的襲擊在我的預料之外,我的防禦計劃還沒有完成。


    現在關隘中還有五千多士兵,明天,最晚後天,城外的伏兵也將進入合適的位置。


    如果有七天的時間讓我完成防禦圈,起碼我可以多支撐一個月,一個月時間可以讓您做很多事情,閣下,起碼可以在聖狐高地上銷聲匿跡。


    您看,我不是單憑著這道破城牆和克裏特人硬拚。


    放心吧,我不會做那種讓士兵平白送命的蠢事。”


    “可是一個月之後呢,上校?您會怎麽樣?”弗萊德追問道。


    “……”沉默,悠長的沉默從門板的縫隙間傳來,卻比一聲驚雷還要刺激我的神經。


    我們的身後居然多出了一支強大的追兵!佩克拉上校居然打算拚死來為我們斷後!!而我,這個天底下最蠢笨的家夥,居然用最惡毒的話侮辱了他,那個藏著一顆真正的軍人的心的男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希望您能夠投降。”


    弗萊德低聲說。


    “我已經不再是您的部下了,將軍,我不用接受您的命令!”佩克拉上大聲反駁。


    “這不是命令,隻是一個朋友的請求。


    我請求您,看在達瑞摩斯的份上,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是個軍人!”上校痛苦地吼道。


    “所以您才應當更珍惜生命!”弗萊德激動地回答,“再沒什麽人比一個真正的軍人更能了解生命的珍貴了!”“您……讓我考慮一下……”上校頓了一頓,而後無力地說道。


    “我期待著……能夠……與您重逢,上校。”


    在弗萊德緩緩說完這句話之後,我聽見了屋子裏傳來腳步聲音。


    當他走出房門時,我已經離開了這裏。


    當晚,我失眠了。


    我沒有把我所知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因為我知道,他們一旦了解了這些,就寧願舍棄生命也不會把上校獨自留在這裏。


    如果那樣的話,上校的苦心和弗萊德的忍耐就全部白費了。


    可是這內心的矛盾和歉意,卻又讓我如何排解?次日清晨,翁伯利安山穀外,一支萬餘人的軍隊整裝待發。


    再向前大約半天的路程,他們將要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在未知的道路上尋找自己的出路。


    在他們的身後,由幾道殘破的城牆圍成的關隘中,是些願意用鮮血去換取信念的堅強的戰友。


    而這一切,他們都不知道。


    紅焰和達克拉沒有向上校道別,執拗地率先離去。


    弗萊德歉意地看著上校,上校卻不在意地揮了揮手。


    而後,我跟在弗萊德的馬後,漸行漸遠。


    可是我的心始終都沒有離開身後那一個已經為我們樹起堅韌護盾的關隘。


    崎嶇的山路仿佛專門與我作對似的,每一根野草似乎都在阻攔我的去路。


    當轉過一道山梁,那城牆在地平線的彼端變成一條細線的時候,我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轉身策馬重新向城牆奔去。


    “我馬上回來!”我伏在馬背上大叫著,不敢抬頭,害怕我不知內情的朋友們看到我臉上的淚水。


    一旦掉轉馬頭,這條山路立時變得寬闊平坦,我的馬飛奔在山間,就像是在飛翔。


    沒有多久,我就重新來到城牆下。


    城牆上已經沒有了上校的身影,隻有幾個衛兵挺直了長矛站在垛口處。


    “上校……”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叫喊,用我的肺葉把每一個字從心中擠壓出來;“對不起了……”“請您……一定要……活下去啊……”“活下去啊……活下去啊……活下去啊…………”群山回蕩著我的聲音,那是我最深沉的祝福和最誠摯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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