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這是她交待給你的。”一摞子裝在信封裏的信,由紅頭繩綁著,接頭處結成蝴蝶結,壓得很貼切。信封右下方標注有ri期,大概有十幾封吧。封口處粘得很牢固。有一部分像是磨破了邊沿,露出與眾不同的陳舊來,信的內容馬上要被這陳舊泄露出去,但最終還是被膠水粗暴的粘住了。


    柯蓮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這些東西似乎可存可滅、可有可無,遺言是無關緊要的,遵不遵囑要看情況了,永遠也不會去為了遵囑而刻意為之。


    就是這種態度。


    向璧嗣從她的身上看到一副懶散和不負責任,以及更讓人不能釋然的yin暗心理。他還想得到另一些有關柯茜的東西,但聽柯蓮講,柯茜的相片幾乎燒光了,僅留的一兩張用來自己留念。他在柯茜的房間裏,望著蒙著灰塵的衣櫃,掀起立在牆角的床的骨架,雜亂的擺設,不留一絲閨房的痕跡。他似乎看到了她逐漸蠟黃、逐漸枯瘦下來的臉,頭發也無力氣去梳理,手背上長滿了斑斑淚跡,皮膚開始隱約顯現出突兀的血脈、嶙峋的瘦骨……。也許她並沒有那樣的死相,但她受到了病痛的折磨是一定了的,而且那病痛直到要了她的命為止。那隻同樣不能免除痛苦的手臂,正在燈光裏搖動筆杆,一會兒側耳細思,一會兒淚眼婆娑,一行淚,一行字……


    向璧嗣說:”我真的不知道。””沒什麽,死了就死了,本來就不想告訴太多人。她命短,有啥辦法。”但是,已經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向璧嗣早些時就恍惚聽人說過,這個村子死過一個年輕人,都說死得挺可惜。


    他咋也不會把這條死訊與柯茜聯係在一起,那麽漂亮的女孩子,閻王看了也會不忍的。村子裏有那麽多人,厄運不可能偏偏就降在這個受了老天無數寵幸的女兒身上吧?


    偏偏就是她。


    他問她:”她埋在哪兒?”她說:”被人家娶鬼妻給娶走了,埋在了離這兒有二十多裏的地方。”那家人中有個傻子,傻子肯定是娶不上媳婦了,為了傻子死後在yin間不受寂寞,父母兄弟就給他先娶個鬼妻,等於他也有一個老婆,隻不過是她一直就住在墳墓裏。傻子是特別傻的那種,四十多的人了,穿褲子都要他爹給他穿,褲子一年四季總是開襠的,大小便不能自理,像狗一樣走哪兒拉哪兒。一到冬天,屁股後麵跟了一大堆小孩子,拿雪球瞄準了往褲襠裏扔……


    向璧嗣說:”你別說了。”那傻子他認識,他小時候就拿雪球往他的褲子裏丟過。


    ”你們就那麽狠心?那樣的人你們也肯賣給他?”柯蓮說:”人死了,就什麽也沒了,不給她找家人家嫁了,她在那邊一個人孤苦零丁……””一個人也比賣給那個人好啊,你想一想,她要在世,你要把她嫁給那樣一個人,她是說啥也不會同意的。”柯蓮無以言對的不自然悄悄地在臉上一閃而過,她把臉轉向了身後又轉過來。轉過來後,有一份自然出現在了臉上。她又淡淡地說:”賣了能給媽心裏換些補償。農村的規矩就是這樣,女人死了不能入墳。埋在自家地裏吧,又怕到那邊受氣,埋在墳地裏總算是有了著落,世世代代有香火奉著,也不會受惡鬼的氣。媽是這樣說的。”柯茜的委屈就這樣讓他承受著,他抱了一肚子的委屈。在他的心目中,柯茜永遠像一朵含著露珠、正待怒放的花兒,咋能這樣呢?她的**正在一點點地腐爛,有蚯蚓爬在她的臉上、她的身上,還有的肆無忌憚地鑽進她的鼻孔,鼻孔裏一點聲息也沒有,她就是一堆土壤,她的入駐給這些土壤裏的老住戶帶來了無窮的樂趣,她的身體成了它們的樂園,它們窮奢極yu地破壞著她的身體……


    柯媽媽每天要燒大把大把的香和燒紙。屋子裏煙熏火燎,一股yin冷透過水磨石地麵散布在空氣裏,沙發表麵敞開了幾個雪白的大口子,舊衣服髒圍裙堆在上麵,用手指一拭,指頭上便能沾上黑顏sè的油煙。恍若經曆了許多個年頭,天花板和仿瓷塗料粉刷過的牆壁,如黑種人的胸膛;蜘蛛在牆角找到了織網的風水寶地。柯茜並沒有死去,她隻是由固體形式升華為氣體,漲滿了整個房間,存在於各個角落。她的身體正受著cháo氣的侵蝕,慢慢香消玉殞。地上多了一塊蒲團,因此屋子裏顯得有些鬼氣森森,一種神秘隱藏在用紅布做的桌裙後麵,正規正矩的香爐,一絲不苟的香筒,半截蠟燭流了半生的淚,燭頭是黑sè的焦糊狀。他不得不虔誠地肅立在那兒,等待著。他不知道他一直站在那兒在等什麽,反正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落座的,他在等這一切是不是瞬間的事兒,是不是幻覺,可能過一會兒,幻覺消失了,一切就又重回原貌。


    柯媽媽從外邊回來,看到向璧嗣在站在那裏,於是還像從前那樣熱情地讓座。


    向璧嗣隻好坐進擁擠的沙發裏。


    她的頭發幾乎全變成白的了,由於過多的白發,顯得臉sè異乎尋常的jing神煥發,皺紋其實一點兒也不少。腰明顯地彎了下去,ru房像兩隻裝了一點水的皮囊幾乎垂到皮帶上。她先在臉盆裏舀一丁點兒水,洗了洗手,雙手合十,在正上方的神位前拜了拜,口中不知向神說了些什麽,然後撲倒在蒲團上,磕了幾個頭。


    向璧嗣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隻等柯媽媽的佛事做完。


    她從裏屋取出一隻西瓜,個頭不大,瓜蒂處向裏凹陷,周圍有團瘡疤狀的病變。柯媽媽邊穿過客廳邊向璧嗣解釋:什麽秋天一到,沒有好瓜了,都是些死秧瓜,有些怪味。不過她家買的幾個瓜是比較甜的。廚房裏傳來她削掉瓜蒂和那塊腐爛處被削落入垃圾桶的聲音。有股黏黏的甜味從客廳與廚房的隔扇間傳過來,與屋裏彌漫的燒香的煙霧攪和在一起,空氣變成了化不開的濃稠的糊狀,偶爾有生硬的疙瘩,讓他感覺呼吸不暢。


    向璧嗣推辭掉她為他捧來的西瓜,順勢指了指昏黃的西天,對她說:”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去買些nǎi粉。”柯蓮也跑過來幫向璧嗣說話。


    柯媽媽說:”你什麽時候去?”向璧嗣問:”去哪兒?””柯茜那兒。”話很輕,似乎柯茜與他們並沒有yin陽兩隔,而是在某個不遠的地方好好地活著。


    他們原本不想在她麵前提起柯茜,而她對柯茜的死接受得如接受柯茜的一次旅行或工作。這樣,他就沒有了忌諱的話語。


    向璧嗣說:”等有時間吧,到時候我和柯蓮一起去。”柯媽媽說可不是,都有孩子拖累,你看柯蓮的孩子,咦,你不知道有多淘氣。


    向璧嗣才想起來柯蓮的孩子:”孩子呢?””睡了,別看他了,睡了才安生點兒。”於是,他隻挑開門簾向**望了一眼,小孩子四仰八叉躺在那兒,一隻腳上套著涼鞋,貼伏在身上的年為毯隨著他的呼吸在小胸脯上一起一伏,如鼓蕩在風浪裏的小船。


    柯媽媽又從低組合櫃門裏取出一打錫箔紙,交待柯蓮去的時候別忘了給她捎點兒錢花花:”這麽老遠,我又不能常去看她,捎一次就多捎點兒……”柯蓮說:”媽,你放起來吧,不會忘的。””忘了咋辦?在家千般好,出門一ri難,在媽跟前眼看得見她,什麽也不用她cāo心,現在她一個人在外邊還不知道受不受氣?前幾天晚上還夢見她來著,她的錢叫人訛走了,坐在我**不停地哭,我罵她:‘死閨女狠心把我撇下了,還哭什麽哩哭。‘她哭得更厲害了。起來我就每天燒香念語讓咱家的神保護保護她。”向璧嗣從正屋出來一次頭也沒回,徑直走到大門口,在大門口處等柯蓮送出來。他拿裝在身上的一團衛生紙浸幹眼底下的淚水,問她:”什麽時候去?””你真的去?””當然真的去。””那你什麽時候有空什麽時候就來吧,我在家等你。對了,柯茜給你的信呢?””知道,拿走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顏薄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iheeqy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iheeqy並收藏紅顏薄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