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一口氣。</p>


    在這種大山上,想要種點什麽,毫無疑問就隻能靠梯田。但是,這樣廣闊的,層層疊疊的,把一整個山頭都削平的梯田……</p>


    如果是現代社會,有足夠的農業機械;</p>


    或者,說哪怕是封建社會,有足夠的耕牛、耕犁、鐮刀和鋤頭……</p>


    這樣規模的梯田,開出來也就開出來了。但是,就昨天所見,那些前來迎接的戰士,矛尖上鑲的,絕大部分都是石塊。</p>


    沒有金屬做矛尖,還想有金屬做籬笆?單靠木棍,石斧和石鏟,這些人是怎樣一手一腳,開拓出麵積如此廣大的梯田……</p>


    格雷特默默感歎著,和老祭司緩步走近,甚至都忘了騎個魅影駒偷懶。走在已經收割完畢,一片枯黃的梯田裏,聽著老祭司指指點點:</p>


    “這裏是玉米田……玉米的產量其實不大,但是,釀造祭祀用的酒,一定要用到大量的玉米……”</p>


    哦。飯都吃不飽了,還要耗費大量糧食來釀酒,活該你們饑荒。無夏之年那次,王國都下達了禁酒令來著。</p>


    “這裏是豆子田……今年種豆子,明年種土豆,輪換著來……”</p>


    豆子肥田,土豆消耗肥力挺好。而且他記得前世看過,隻吃玉米和土豆,會缺乏某種氨基酸,讓人得糙皮病,而豆子恰好彌補了這種營養……</p>


    自然的平衡,就是這麽玄妙。</p>


    格雷特點點頭,拄著橡木杖,高一腳低一腳的在田裏走過去。橡木杖悄悄生出短短的樹根,插進田地,快速拔出,再插進,再拔出……</p>


    無形無相的魔法力量悄悄散開。以橡木杖的落點為中心,深入土壤,定向殺滅土豆病的致病菌。</p>


    格雷特昨天在顯微鏡下看過了,這種真菌,依靠孢子四下傳播。而孢子的生命力可以相當頑強,如果說,它能在土壤裏潛伏幾個冬天,格雷特一點也不奇怪。</p>


    ——炭疽杆菌的芽孢還能潛伏幾十年呢!</p>


    老祭司看著格雷特一步一步走過去,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道精光,卻是不動聲色。他陪著格雷特走完這一壟田地,眼看陪伴的人都跟在幾十步外,慢慢道:</p>


    “尊敬的林行,您的法術……似乎沒有什麽看得見的樣子?”</p>


    “哦,當然。”格雷特展開精神力,控製著法術釋放的範圍,務必讓殺滅效果深入地下半米以上,聞言道:</p>


    “隻是殺一些真菌,要那麽強的光影做什麽?或者,您需要的話,我把光弄亮一些,讓大家都看到土豆病已經治好了?”</p>


    光影嘛,視覺效果嘛,這在傳播信仰當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有些人不看到各種光影,他就不相信療效。</p>


    在格雷特前世,那個沒有超自然力量的地方,尚且有很多神棍想方設法的折騰魔術,也要弄出一堆特殊效果來。至於這個世界,神術的視覺效果,那就更加五花八門。</p>


    雖然格雷特自己,恨不得節省每一份力量,全部都用到實際療效上。但是,如果對方有需求,也不是不能滿足一下的嘛。</p>


    “啊……不用、不用。”老祭司眯著眼睛笑了起來,深深的皺紋,在臉上聚集成一團:</p>


    </p>


    “您就這樣走一圈就可以了。咱們靜悄悄的,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不要讓任何人發現……讓他們以為,你隻是在這裏逛了一圈……”</p>


    咦?</p>


    老頭你很陰險嘛!</p>


    格雷特對老祭司刮目相看。雖然之前的交流,已經讓他見識到了老祭司靈活的信仰底線,但這一波發言還是讓他有點驚訝。不要出動靜,不要讓人發現?</p>


    那我等於做白工了?</p>


    雖然我也並不在乎做白工……但是,你好歹給我一個交待啊!</p>


    “噓……”</p>


    老祭司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長長地吹了口氣。看來這個表示“噤聲”的手勢,倒是全世界通用的——他又對格雷特眨了眨眼睛,低聲笑道:</p>


    “王國有法令,不許接受外來祭司的治療。否則,外來的祭司,接受治療的人,甚至病人的家人,全都要死。這個部族的祭司,也要接受鞭刑。”</p>


    這麽狠?!</p>


    格雷特驚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老祭司一圈兒,又扭頭望向梯田:</p>


    不許治人,那土地呢?這裏的梯田,以及留種的土豆,被我治過一圈兒,是不是土豆全要燒毀,田地全都要過火,甚至要挖出來扔到懸崖底下去?</p>


    我們倒是可以一走了之,料想王國也不會無緣無故,來找一位半步傳奇麻煩,你呢?留在這裏接受鞭刑?!</p>


    “啊,治人是比較麻煩,治土豆和田地,應該不要緊。”像是從他臉上讀出了震驚和關切似的,老頭兒向格雷特笑了笑,搖了搖頭:</p>


    “隻不過怕小孩子不懂事亂說,能少一點麻煩,就少一點麻煩。尊貴的林行,您的法術幾乎沒有光和聲音,這太好了,請務必繼續下去!”</p>


    所以說,老祭司是頂著可能受鞭刑的風險,請他幫忙治療染病的土地。格雷特對老頭兒的觀感又好了些,拄著橡木杖,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完兩塊土豆田,忽然問道:</p>


    “這法令也太不近人情了吧?——萬一人家病得快死了,還不許接受外來祭司的治療,要別人眼睜睜地看著家人死掉麽?”</p>


    “啊,這條法令,不是針對您這樣的人。”老祭司長長地歎了口氣。他亦步亦趨地走在格雷特身邊,遙望西北方向:</p>


    “尊貴的林行,你們雖然一直住在大森林裏,但是,許多部族都有你們的傳說。我們知道,您這樣的人是朋友,是懷抱著善意而來的。但是——”</p>


    他撐著手杖,顫巍巍地站直身體,指向陽光射來的方向:</p>


    “在那裏,那些強盜,他們欺騙我們的君王,殺戮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君王,我們的祭司,成片成片地倒在他們刀下,宏偉的宮殿被他們拆毀,莊嚴的神廟被他們踐踏……”</p>


    格雷特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這事兒他知道,又是光輝教廷造的孽。早些年,早許多年,光輝教廷就占據了風暴群島,占據了新大陸的南半塊大陸。</p>


    在他們的占領地當中,應該有銀礦,金礦,可以穩定地出產貴金屬,以至於每年都需要運回本土;而在前幾年,他們很明顯又打下了新的地盤……</p>


    議會攻擊珍寶艦隊那一次,從珍寶艦隊上卸下的那些金盤,金碗,金冠,金杖,如果不是打下了一個王國,格雷特再也不信。</p>


    “那些強盜每次的做法,都是一個樣子。”老祭司忿忿道:</p>


    “我們這個地方雖然偏遠,也聽說過他們的做派。——每次,都是先派祭司過來,裝成是來幫助人的,是來治療人的。為你治病,為你排憂解難,送你各種各樣的好東西……”</p>


    格雷特沉沉地點頭。確實有些傳教士,是抱著虔誠的信仰,來幫助當地的土人,引導他們皈依光輝之主。踏蠻荒,蹈瘴癘,九死不悔。</p>


    比如,黑門半島上見過的那位馬丁牧師,那樣的簡樸、真誠和仁善,哪怕他處在敵對勢力,也不能不承認對方人格的光輝。</p>


    但是,更多的傳教士,卻是包藏禍心。好一點的,探查當地的地形、氣候、水文和出產,回去以後,來給大軍指路;</p>


    差一點的,幹脆就像那個……那個誰來著?反正是被他掛路燈的某個教士那樣,和當地的惡神勾結,一條帶著天花的毯子,斷送不知多少性命。</p>


    這樣的傳教士,這樣的牧師,當地土著王國見一個打一個,甚至嚴厲禁止國民接受他們的治療,格雷特其實……也能夠理解。</p>


    “他們攻占了國都,他們殺戮了君王。君王的小兒子,帶著幸免於難的貴族和祭司,逃向南方,逃到他們追不到的地方。但是,整個王國都受了重創……”</p>


    說到這裏,老祭司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收斂了憤怒的神色,左手撫胸,深深地向格雷特低下頭來:</p>


    “尊貴的林行,非常抱歉,我不能在部族裏宣揚您的功績,隻能將它歸於我們的神明。事實上,護佑我們的神明,都受了非常嚴重的傷。這時候,每一聲虔誠的祈禱,對神明都是有用的。”</p>


    “我們的太陽神,我們的風神,我們的玉米之神,我們的土豆之神……”</p>


    他抬頭仰望高天。格雷特順著他的視線抬起頭,看到一隻神鷹展開雙翅,在高高的山巔上盤旋:</p>


    “還有我們的神鷹。當黎明來臨時,背負著我們的太陽神,衝出地平線的神鷹。現在,每一點力量對他們都非常寶貴,實在沒有辦法分出來給您了。”</p>


    格雷特長長地歎了口氣。下意識地,他的耳邊,響起了德拉·梵·洛西亞清冷的聲音:</p>


    “快死了。”</p>


    太陽神快死了?</p>


    他們王國的主神,快死了?</p>


    也是,王國被攻擊,護佑它的神明,怎麽會不奮力出戰?而想要侵吞一個王國,光輝教廷肯定也會派出軍隊,沒準,遠征軍裏會有傳奇高手……</p>


    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砍傷幾個神靈,實在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兒。</p>


    “我知道了。感謝您的告知,我會盡量不出手的。”他認認真真點頭。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後麵的一句話:</p>


    我可以幫上什麽忙嗎?</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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