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隻是站在那裏,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


    遠處似乎聽到回複冷靜的塞提一世惱怒地命令他的寵妃以及第七王子拉美斯回到陰影下。


    遠處似乎聽到手持兵械的士兵匆匆的腳步聲。


    遠處似乎聽到人群裏陣陣輕微的騷亂。


    黑暗裏,胸腔裏鼓起巨大的潮汐。


    身體裏仿佛有一股極熱的水流在衝擊著四肢的每一個地方,最後流入胸口的諾大空洞。猛地,斑斕的畫麵跳入腦海。


    她看到了一堵美麗的牆,上麵歪歪扭扭地刻畫滿了她似曾相識的花朵。


    眨眼,又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雕像,祭司將權杖落在她的手臂旁,溫和地詠唱,“從今天起,你是……”


    回首,水藍色的旗幟迎著溫和的風慢慢地卷動,緩緩落下的夕陽將戰士的屍體暈染起悲壯的深紅。


    側身,絳紫深黑旗旁冰藍的雙眼帶著笑意一晃而過。


    低頭,她站在一片冰冷的水裏,池子宛若一枚流動的調色盤,藍色由深至淺,好像初夜的晚空一般潔淨透徹。


    而抬頭,向前望去,少女手持匕首,哭泣著向她衝過來。


    耳邊似有誰在驚歎,餘光裏一抹透徹的琥珀色倏地劃過……


    猛地,眼前一片猩熱的紅色,淩亂地將目光所能及的所有地方鋪上一片錯落刺眼的色彩,胸口一陣猛烈的劇痛――


    記憶如同不停墜落的億萬星辰,狠狠地嵌進她的心裏――


    眼前猛地一片斑斕的色彩撲麵而來,隨即化為耀眼的白光吞沒了她所有的視線。


    她怎會忘記,為了保護他,她已經死了……


    一束金光衝破黑暗射了進來,落在比非圖與艾薇的中間。比非圖對艾薇伸出手來,她隻沉默地微微搖首,微笑的眼裏已經帶有了閃爍的淚光。他透著光線,她的麵孔變得格外朦朧,眯起眼,琥珀色裏染上了絲絲絕望。安頓好塞提王的孟圖斯匆匆領命趕來,金色鎧甲的近衛隊一躬身念著多有得罪,扣住了比非圖的臂膀。


    金光一縷又一縷地從天上灑落下來。艾薇伸出雙手,看向自己的雙臂,潔白的手臂在光線的照射下竟微微有些透明。他的身體被衛兵們強拉著,走向花船另一側的神廟,她的腳卻好像生了根,無法動彈,他猛地眸子一緊,帶著恨意地看向伊笛,“伊笛,若是她出了什麽事情,我定叫你的艾薇公主償命。”


    伊笛皺眉,搖頭的時候隻是緩緩歎息,“她本身就是虛幻的。她隨著荷魯斯之眼走了,我們能夠剩下的,隻是記憶的影子。”


    “影子……”禮塔赫站在一邊,看著漸漸露臉的阿蒙拉神,在沙地上勾勒出他模糊的影子。黑曜石般的眼睛掃過滿臉焦急的比非圖,“那是永遠抓不到,終將被忽略的存在。”


    阿蒙拉神漸漸從黑暗的陰影之下露出原本的尊威,天空再一次恢複沁人心扉的湛藍,金色的光芒充滿了每一個角落,遠處的寺廟裏隱隱傳來祭司祈禱的鳴唱。艾薇伸出手,她已經碰不到自己,隻是在低頭的時候,淚水爭先恐後地不住向地麵掉落,不知是喜悅或是悲哀,視線裏隻剩下一片模糊,再也看不到周遭的樣子。


    荷魯斯之眼,神與她開下的玩笑。


    二十一世紀侯爵家的花園裏,從老嫗手中接過那個小瓶、喝盡了最後一滴鮮紅液體的那一刹,她一直在尋找的荷魯斯之眼,便已經徹底消失了。從那一刻起,她無盡的追尋,隻不過是早已消失的存在。


    緹茜啊緹茜,她是知道自己手中的就是荷魯斯之眼的,為何還要讓她徒有此行!


    讓她再次遇見他,目睹他愛著別的女人,目睹他對自己的不屑一顧,目睹在命運麵前二人無限糾纏的不堪一擊。


    一種劇烈笑意凶猛地衝擊著她的腦海,她究竟犯下何等罪孽,使得她如同渺小一顆的珠子,在命運設下的螺旋裏無盡的重複著徒勞的軌跡。每一次見麵,不管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不管他們各自是處於怎樣的地位,他們總是會相遇,總是會對彼此產生難以割舍的好感。不管是最高統治者與身份奇特的外國人,還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與血統下賤的女祭司,不管是毫無關係的陌路人,抑或是血濃於水的兄妹,他們的宿命莫名緊緊地交織在一起。


    她就這樣,一次次地被拋入時空中,看著他、陪伴著他經過人生每一個重要的階段,讓他變成她生命裏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然後再殘酷地將她剝離他的身側。她妄想保護他,她妄想斬斷命運的安排,然而,她終於必須承認,在通往至高權力的道路上,她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阻礙。擾亂他的計劃,破壞他的布局,讓他變得不像她自己。


    她怎能再看他為保護自己而死?她怎能再看他為留住自己扭轉帝國的軌跡?她斷不能容忍自己毀了他身為拉美西斯二世的永世英明。若他們在一起必然引向他的滅亡,那麽不如就這樣,毀滅他們的愛情吧。


    他們的事情,就讓她一個人記得就好了。痛苦也讓她一個人承擔好了,孤單也讓她一個人感受好了。她要他活下去,像他應有的樣子,活下去――


    四周聲音嘎然而止,金色的光芒驟然擴大,仿佛要將她吞噬融化一般,透過無盡的白光,她終於看到他的麵孔。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全部消失了,一片空闊的沙地,身體上隻能感到略微發粘的清晨的大霧。他就站在她的對麵,他仿佛成長了,年輕的身體結實而挺拔,棱角分明的麵孔更添英氣。但他卻依然茫然、直至不知所措,琥珀色的眸子眷戀地望著她,麵孔上帶著難以抑製的、迫切的希望。


    “留在我身邊……好嗎?”


    她仿佛想起了什麽,在一次一次隨著清晨消失的夢裏,她總是見到這個場景。但是,就好像每一次的回答一樣,她不由淡淡微笑,微揚的嘴角染上了不易察覺哀傷,“對奈菲爾塔利好一些,對她好,我才會開心。”


    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困惑,好像覺得她是在敷衍他一般。她依然微笑著,麵部的肌肉僵硬地支撐著早已酸腫得幾乎要全盤崩潰的淚腺。大霧鋪天蓋地湧來,朦朧地阻斷了他們二人視線的交錯。


    就這樣吧,狠狠地推開他,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他,無奈地、無助地按照早已寫好的劇本一般……破碎吧。


    世界一片異樣的潔白,霧化為深深的濃白,包裹住一切虛幻。耳邊隱隱聽到細碎的響聲,或是水珠滴落的聲音,或是金屬器具碰觸托盤的聲音,或是人們匆忙的腳步。


    潔白在眼前無盡的幻化,然後漸漸變得清晰而真實。


    白色的天花板上懸掛著金色的維多利亞風吊燈,四周透明的的紗簾靜靜地垂落在及地的窗子,胳膊上插著顏色各異的管子,耳邊滴答滴答的水聲原來是吊瓶裏的營養劑。身著白衣的護士小心翼翼地調試著她身旁的各種儀器。她嚐試著微微移動自己的身體,想要把罩住自己鼻息的呼吸器關掉。


    虛弱的身體難受控製,這一舉動扯動身上連接的無數條線,帶起放在旁邊的各色藥瓶,劈裏啪啦全部摔碎在了地上。護士還來不及詛咒,微皺的眉頭在看到她的雙眼時變得驟然舒展,她飛快地取起艾薇床頭的通話器,濃重的倫敦腔快速地說著什麽。


    艾薇執拗地要把自己臉上的呼吸器拿掉,手忙腳亂卻怎樣也無法夠到。身旁的護士還在說著什麽,無暇顧及她,而不過幾秒,身側大門被重重地打開,黑色西裝的人影走了進來。她還沒有來得及將頭轉過去,一雙冰涼的手已經輕輕捧起她的臉,小心地拭去她額頭的汗珠,冰藍的雙眼帶著擔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生怕一個疏忽,她就又失去了意識。


    艾薇費力地拍了拍自己臉上的呼吸器。他便抬起頭,對護士輕輕說了幾句,隨即伸手關掉了旁邊的按鈕,將笨重的罩子從艾薇的臉上取了下來。他的手指輕輕地劃過她的眼眶,然後有些慌亂地從懷裏掏出絹絲的帕子,小心地擦拭著她的臉。


    “怎麽哭了?”他的聲音熟悉,語調溫和,卻聽起來那樣遙遠。


    艾薇看著艾弦,嘶啞的聲音隻能好似呼吸一般拚出微弱的詞語,“很疼。”


    他的臉色變得很不好,帕子捏在手裏,因為用力關節透出點點白色。他匆匆地抬頭對那護士說,“快叫dr.dm過來。”然後又低下頭,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哪裏疼?忍一下,醫生就來了。不要再昏睡過去了。”


    艾薇點點頭,牙齒緊緊咬住蒼白的嘴唇。胸口巨大的空洞被一種劇烈的情感所填滿,衝擊著血管的每一個終端。


    很痛,心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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