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意識沉淪,宗穀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在某個人的懷裏躺著。


    她的懷抱是如此柔軟,又散發著讓曾經的他無比迷戀的味道,恍忽之中,宗穀忍不住將她抱緊。


    而下一刻,他就意識到了這股迷戀的實際意義。


    “……”


    宗穀瞬間清醒過來,剛要鬆手,對方先放開了他。


    “嗬嗬……”


    他抬起視線,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


    “……老師。”


    橘天子起身走到一旁的酒桌前,坐下之後又看向他:“芳明感覺好點了嗎。”


    乍醒之後的茫然,此時才盡數追趕上來。


    宗穀看著她,忽然想起自己應該正在嵐山的渡月橋放流水燈,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這是哪裏?


    他左右看了看,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露台上。底下傳來隱約的流水聲,循聲望去,旁邊同樣是一條河流。


    嵐山的桂川麽……


    不,並不是。


    憑著附近那座眼熟的大橋,宗穀很快認出自己所在的地方。


    “鴨川……祇園?”


    “沒錯,這裏是鴨川河畔天滿樓的納涼席。看見了嗎,那是四條大橋。”身後傳來橘天子的回答,“芳明昏迷之後,鈴就……芳明還記得剛才發生的事情嗎。”


    他回過頭,橘天子讀懂了他臉上的茫然,“一點也不記得了?”


    宗穀還是搖頭。


    “啊呀,連自己最喜歡的人是老師這件事,也忘記了嗎?”


    “……”


    宗穀抿了下唇,沒有說話,腦海裏則在不斷回想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


    他昏迷了?


    為什麽會昏迷?


    為什麽醒來之後會出現在這裏,而桐野茜她們又在哪裏?


    橘天子看了他一會兒,主動開口為他說明:“芳明在桂川放流水燈的時候突然昏迷了,一頭紮進了河裏呢。”


    她又招了下手,“到這邊來。”


    宗穀起身過去,同時打量著四周。


    這裏就是鴨川河畔的酒樓在夏季時搭建起的露台,也即所謂的“鴨川納涼床”。地板上鋪著榻榻米,擺著酒桌,兩邊都垂掛著兩三米高的竹簾,作為隔斷。而這座巨大的露台上,此時隻有他和橘天子兩人。


    他在擺著酒和料理的矮桌前坐下,橘天子繼續說道:“芳明墜河後,雖然很快就被那個可愛的小姑娘跳進河裏撈了上來,不過她們還是嚇壞了呢。”


    同行者中,擁有這種行動力的隻有一個人:“桐野……”


    “她叫桐野麽?真是勇敢的孩子,我也要好好感謝她呢。”指尖敲打著桌麵,她又說道:“芳明一直醒不過來,鈴也嚇壞了,隻好來找我。”


    對於墜河一事,宗穀沒有絲毫記憶,隻能認為自己在倒下之前,就已經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因為生病嗎?


    他再次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還是什麽也感覺不出來。


    而緊接著,他忽然又意識到了另一件事:傍晚時那股昏昏沉沉的感覺,此時已經完全消失了。


    病好了,還是睡夠了?


    他望著橘天子,“是老師將我救醒的嗎。”


    她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才說道:“我也沒做什麽,隻是帶著芳明轉了轉,來到了這裏,然後你就自己醒了……”


    橘天子停頓了一下,“你要感謝鈴。”


    “我會的。”宗穀點了下頭,沒想太深,“鈴和她們現在在哪裏?”


    “已經回去了。”


    “是嗎……”


    “難得見次麵,我不太希望她們來打擾我和芳明呢。”橘天子又示意桌上的料理,“芳明沒吃晚飯吧,這是為你準備的。”


    腹中饑餓,可他此時並沒有多少食欲,肚子裏全是疑問。


    隻是橘天子一直盯著,他還是拿起快子吃了幾口。


    “味道怎麽樣?”


    “還不錯。”


    “隻是‘還不錯’嗎,看來這家酒樓需要換個廚師了呢。”


    “……不,我是說味道很好。”宗穀立即改口。


    誰知道她會對廚師做什麽。


    “那就好。”橘天子露出微笑,又端起了酒杯。


    而她一直看著他,一見停下,就問是不是料理不合口味,宗穀隻好又多吃了幾口。


    好在料理本身味道極佳,他的食欲很快被調動起來。


    心不在焉地吃了一會兒,對坐的橘天子再度開口:“芳明最近好像很忙。”


    “……”


    宗穀猛然回神,“我還要去執勤。”


    橘天子失笑。


    “不行——在我準許之前,芳明不準離開這裏。”


    “老師……”


    “再陪我一會兒就好。”


    宗穀看了眼時間。


    八點過半,比他以為的要早一些,又比他期待的更遲一點。


    晚上九點開始執勤,隻剩下二十多分鍾的時間,無論如何也來不及從四條趕到琵琶湖大橋了。


    “放心。”


    橘天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我會送芳明過去的。”


    “謝謝,隻是……不,沒什麽。”


    他停頓了一下,還是沒有拒絕。有人開車相送,總比自己過去要快。


    既然遲到已成必然,宗穀也放棄了提前離開的打算,轉而開始思考待會兒要如何跟京子解釋,而回去之後,又要如何對桐野茜以及紅子說明今天晚上的事情。


    “芳明最近很忙呢。”橘天子又說起了剛才的話題。


    宗穀先是點頭,又看向她:“祭魂會也是老師排遣無聊的方式之一嗎。”


    “也隻能稍微打發一點時間呢……啊。”橘天子一副突然明白過來的樣子,“原來芳明是在埋怨我。”


    “沒有。”


    “真的沒有?”


    “稍微有一點……”


    宗穀選擇坦誠,而她隻是微笑。


    祭魂會百害而無一利,難得有當麵對談的機會,他打算勸說橘天子取消這種隻能稍微打發一點時間的“娛樂”。


    “可祭魂會也不是我組織的。”聽到他的話,她臉上露出無辜的神情,“他們自己跑來京都狂歡,還要我實現他們的願望,我也很頭疼呢。”


    “……”


    她失口否認,宗穀抿了下唇,也沒有反駁,想了想後又說道:


    “祭魂會流傳至今,已經成了亡者世界約定成俗的固定節日,即便老師不組織,每到八月中,天下亡魂也會自行匯聚到京都來,為的就是那一絲被神明卷顧的可能性。”


    橘天子一邊飲酒,一邊聽著,他繼續說下去:“如果老師將這一絲可能性也消除,我想以後也就不會再有靈體特地匯聚於此。”


    “我明白了。”


    她放下酒杯,說道:“芳明是想讓我告訴他們,‘大家散了吧,今年不會實現你們的願望,從此以後都不會了’……是這樣嗎?”


    宗穀點了下頭。


    橘天子笑了一下,又抬手一指,“可我覺得他們不會答應呢。”


    她所指之處,是納涼床底下的鴨川河畔。


    宗穀起身走到護欄邊,瞬間屏住了呼吸。


    幽暗的河堤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各種靈體,而這還隻是近些日子匯聚到京都的靈體中的一小部分;


    靈體們漫無目的地徘回著,在河邊散步的普通人穿梭其中,無知無覺,殊不知一旁的納涼床上有人看得都快窒息了。


    “芳明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嗎?”橘天子拿著酒杯走了過來。


    麵對露台上的女神,底下的靈體毫無波動。對絕大部分亡靈來說,黃泉主宰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名字而已。


    “什麽?”宗穀轉頭看她,心思還在底下,隨口回應著她的敘舊。


    “每年到了聖誕節的時候,我們這些生活教師,會在兒童福利院裏組織一場小小的派對,結束後還會為孩子們分發禮物呢。”


    他怔了一下,隨即點頭:“我記得……老師總是會把最好的禮物留給我和鈴。”


    “因為我真的很喜歡芳明呢。”


    橘天子笑了笑,又說道:“在那個時候,芳明會期待聖誕節的到來嗎?”


    “滿懷期待。”宗穀說道,心裏隱約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又轉過身,背靠護欄,偏過頭來看他:“如果在聖誕節即將到來的前幾天,福利院的老師們突然宣布要永久取消聖誕派對,而且也不會有任何禮物,芳明會怎麽想?”


    “……”


    他確定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了。


    “會失望,更會憤怒。”


    “小孩子的憤怒,頂多會損傷一下我們這些老師的耳膜……但是他們不一樣呢。”


    宗穀望著底下的無數靈體,“他們還會變異。”


    因為徹底失去希望,這些本就極度敏感的亡靈,內心的失望與憤怒也會變得更加不可遏製。十個靈體裏至少有八九個會變異,屆時,京都將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混亂。


    “不過,以此作為祭魂會的結局,倒也還算不錯呢。”


    橘天子高抬手臂,舉酒對夜,對身後的亡魂看也不看。


    “我不喜歡慘澹收場,恰逢五山送火這樣的盛典,就讓京都在火光中華麗地混亂起來吧。”


    【天下亡魂,聽我號令——】


    腦海中忽然響起一道聲音,宗穀沒想到她會如此果斷,大驚失色。


    “老師!”


    “怎麽了?”橘天子看向他,“這不正是芳明所期望的嗎?”


    “不……是我疏忽了。”


    宗穀立即勸止,向她承認是自己考慮不周,隻想著永絕後患,卻忽視了眼下已是箭在弦上的局麵。


    “……京都陷入混亂,老師的玩樂也會受到影響。不如在今年祭魂會結束後,再宣布這件事。”


    祭魂會通常都是在盂蘭盆節結束之後才會迎來最終的高潮,到那時候,機構也會有所準備。


    “啊,芳明真是麻煩。”


    “對不起……”


    橘天子又看了他一會兒,露出笑容:“不過沒關係,隻要是芳明的要求,我都可以答應。”


    被創世的神明特別關照,宗穀也無法產生太多榮幸的感覺,“謝謝……”


    【沒事了。】


    腦海中又響起了她的聲音。


    黃泉主宰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號令世間所有的靈體,此時和剛才大概也是故意讓他聽見的,宗穀心想。


    底下的靈體們對神明的隨性之舉表現出了不同的反應,茫然者有,但更多的都是興奮。有不少靈體都是頭一回參加祭魂會,神明的話語,無疑是對傳說的最佳左證。


    “芳明不喜歡混亂嗎?”橘天子沒來由地問了一句。


    “不喜歡。”宗穀望著底下,“我想,也不會有人真正地喜歡混亂。平靜才是所有人的歸宿。”


    “我也這麽認為,可這個世界總是混亂的。”


    別的不說,至少亡者世界的混亂之源,就是你這位黃泉主宰的恣意妄為。


    ——這樣的念頭,宗穀也隻敢在心裏想想。


    “芳明覺得,至少那個世界的混亂,是因為我。”


    “……不,沒有。”宗穀額上多了些汗珠。


    “但事實就是如此。”橘天子仰頭望著天空,“快樂不可多得,唯一值得追求的隻有平靜。可悲的是,我已經無力中止這樣的混亂了。”


    “混亂源自秩序的缺失,而原有的‘秩序’,已經被我摧毀得一幹二淨了。”


    宗穀看了她一會兒,問道:“要怎麽做,才能重建秩序?”


    “這就是芳明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奪取八雷神的神力,再經過一些儀式,不僅能重塑人世與彼世的界限,還能借此重新建立兩個世界的連接,讓死亡的秩序重回正軌。”


    這個結果並不在宗穀的意料之外,他隻是不明白其中的具體變化。


    不過,這應該也不是他需要考慮的事情。


    “被拋棄在先,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麽,隻是現在這樣的結果,也不是我想見到的。”橘天子看著他說道,“事到如今,我隻能期待我的學生來補救了。”


    宗穀吸了口氣。


    “我可以期待芳明嗎?”她凝望著他的雙眼,“千百年來,我挑選……我在世間見過無數才俊,但沒有一人能與芳明相提並論——這件事隻有你才能做到。”


    “我會……”


    沉默數秒,一開口,宗穀就發覺了自己內心的不平靜。


    盡管已經放下了對橘天子的特殊情愫,可被她寄予如此厚望,他還是會雀躍不已。


    “我會全力以赴。”


    宗穀深深吸氣,讓自己至少在表麵上歸於平靜。


    “讓黃泉恢複秩序,令人世歸於平靜,原本就是我畢生的追求。”


    橘天子臉上露出再滿意不過的笑容:“我相信芳明這一次不會再讓我失望。”


    “‘這一次’?”


    “芳明以前說要為了我去當醫生呢,結果轉頭就忘記了,我還不能失望嗎?”


    “……”


    得到他的許諾,她似乎非常高興,又回到桌上喝起了酒。


    宗穀同樣心潮澎湃,過了一會兒,才讓內心平靜下來。


    他不喝酒,也沒有橘天子這般興致,陪了她一會兒,又開始考慮晚上執勤的事情。


    看了看時間,已經到八點五十分了,他再次向橘天子提出告辭。


    “老師,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橘天子正在興頭上,聞言隻是一笑,“好。”


    “老師……”


    “我明白,我會送芳明過去的。”


    宗穀再次道謝。


    將酒盅裏的最後一點殘酒飲盡,橘天子站起身,又拉起他的手,來到護欄旁。


    鴨川緩緩流淌,倒映著河對岸的夜色。原本聚集在河堤上的無數靈體,此時都消失不見,隻留下夜的寧靜。


    過了幾秒,宗穀才意識到,是橘天子開啟了他體內那枚勾玉的能力,將靈覺屏蔽了。


    她望著底下波光粼粼的河川,“芳明喜歡京都的夜景嗎?”


    宗穀看了看她,“喜歡。”


    “我也喜歡。到最後,還是隻有這裏能讓我留下來呢。”


    夜風吹來,橘天子長發亂舞,忽然扭頭一笑。


    “芳明想不想從另一個角度欣賞京都的夜景?”


    “什麽角度……”


    “抓緊了。”


    宗穀還未反應過來,她忽然踏地而起,踩著露台的護欄,三兩步踏上了夜空。


    彼此雙手緊握,他也被帶著飛了起來,淩空懸浮。


    “……老師!”


    宗穀緊緊抓住她的手,還沒來得及對自己的第一次飛行產生新奇感,驟然脫離大地的驚恐就已經填滿了他的心。


    橘天子大笑,風裏全是她的聲音。


    “放心——我不會讓芳明掉下去的——”


    她拉著他不斷上升,離露台和地麵越來越遠,直到四周再也沒有比他們更高的建築,他一腳就能跨過鴨川,隻用前半隻腳掌,就能將車水馬龍的四條大橋踩在腳下。


    再停下時,宗穀也已經適應了許多。


    飛行夜空,感覺更像是在深水中潛泳,在橘天子的牽引下,他的身體憑空懸浮著,似乎失去了重力。


    高空風很猛烈,也隻能吹動他和她的衣服和頭發。


    “感覺如何?”橘天子問道。


    宗穀低下頭,腳下的古都被發光的街道縱橫切割,到處是燈火,隻是已經看不清詳細;


    而北麵環繞京都盆地的五座山上,火焰構成的文字還有船和鳥居的圖形,一眼便能望盡,祭典正當時。


    望著底下,他不由自主地張開另一隻手,又緩緩握緊。


    “京都……盡在掌握之中。”


    橘天子看了他一眼,笑而未語。


    “這邊是比叡山。”


    她在夜空中轉了個身,指向京都東麵的巨大陰影,“翻過比叡山,就是琵琶湖,芳明覺得我們過去需要多久?”


    “五分鍾?”他提出期待中的猜測。


    “好。”橘天子又笑,“那就五分鍾。”


    她握緊他的手,向著黑暗中的大山大湖疾飛而去。


    風聲呼嘯,鑽進身上所有的縫隙,再從另一處縫隙鑽出來。


    宗穀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逆流而上的魚,在洶湧的急流中不斷穿梭、從不敗退,每一陣風都是助推的浪,將他推向更高更遠的天空。


    頂點


    暢快淋漓之中,唯一的缺憾便是身不由己,始終都被牽引著。


    橘天子望著前方,卻又看透了他的想法。


    “芳明也想自己遨遊天空嗎?”


    “想。”


    她放聲而笑:“那就成為像我一樣的神明吧——”


    “……”


    女神的笑聲響徹山野,蕩漾到湖邊。翻越過比叡山,又急飛一陣,宗穀已經能看見黑暗中的大橋了。


    橘天子帶著他在收費站附近的無人處落下。


    “謝謝,老師……”


    “不。”


    腳下一踏,她又飛上黑暗的天空,回身最後看他一眼,“芳明要感謝的人是鈴。”


    宗穀還沒說什麽,橘天子已經融入黑暗,消失不見。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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