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如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再次見到玉師兄,雖然抱住了他、聽到了他,他的呼吸和微笑就在她的身邊,可是,這快樂來得太過輕鬆和突然。她開始惴惴不安,擔心這隻不過是一場興奮而狂亂的夢,天一亮,便會散去。


    坐起身來,她敲敲自己的腦袋。


    不許再胡思亂想,這般患得患失,緊張得都有點像不經世的小姑娘了。嗬,她還笑雪像小孩子,這會兒不是跟他差不多了嗎?


    笑了笑,她穿上衣裳鞋襪,反正也是睡不著了,不如出去走走。


    屋門在寂靜中的夜中“吱嘎”輕響。


    如歌走出來。


    今晚的月亮圓如銀盤。


    她走在院外的小路,春夜的風沒有寒意,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吹得紅衣隨風揚起,路邊有細細的蟲鳴,使夜色顯得更加溫柔靜謐。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白天的那片杏花林。


    粉白的杏花在月光中皎潔柔美。


    花瓣恍若是透明的。


    林中樹梢有一串碧玉鈴鐺,薄如蟬翼,恍若也是透明的。


    風過。


    鈴鐺飛響。


    丁丁當當響得清脆。


    樹下青衣的那人微笑了。


    如歌凝望他淡如月華的側影,一時間不知是幻是真,看得癡了。玉自寒聽到聲響,回首而笑,眉宇間的溫柔令滿樹杏花同樣癡了。


    他微笑輕道:“你來了。”


    如歌半天才緩過神:“啊,忘記了你已經可以聽到聲音。”


    玉自寒笑:“似乎言若有憾。”


    “是啊,都不可以偷偷繞到你身後去嚇你了。”如歌皺皺鼻子,偷笑,“好可惜啊。”


    玉自寒含笑不語。從小到大,如歌從沒有欺負過他是一個聾子,從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因為他聽不見而捉弄他。


    待得如歌走到他的身邊,他輕柔地摸摸她的頭頂:


    “怎麽沒睡呢?”


    如歌眨眨眼睛:“你呢?”


    “我……”他聲音低柔,“我怕一睡著,便會發覺這隻不過是場夢。”


    如歌的心猛然一緊。可是,雪的麵容立刻出現在她的腦海,於是她把那句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這串玉鈴鐺你還一直留著啊。”


    如歌看向樹梢的風鈴。


    玉自寒用手指輕觸飛響的鈴鐺:“是。有了它,我才可以‘看’風的聲音。”


    “‘看’到的風聲和‘聽’到的風聲是一樣的嗎?”


    “是一樣的。”


    “怎麽會一樣呢?”如歌睜大眼睛。


    玉自寒微笑:“因為送我鈴鐺的人,對我的關心是一樣的。有同樣的心,不管是怎樣的風,‘聽’起來都是同樣的好聽。”


    如歌的臉微微有些紅:


    “師兄,怎麽以前沒有發現你如此會說哄人開心的話呢?”


    玉自寒怔住,然後笑:


    “想知道原因嗎?”


    “想啊。”


    “那是因為,以前我以為自己的聲音很難聽,不想要你的耳朵受罪,於是就說的很少。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聲音還蠻好聽的。”玉自寒輕輕笑。


    如歌驚掉下巴:“師兄……你……你……”


    “怎麽?”


    “你真的是玉師兄嗎?”


    玉自寒笑得開心極了,他用力拍拍如歌的腦袋:


    “是不是嚇到你了?”


    如歌傻呆呆:“天哪,原來師兄也會自大臭屁外加吹牛皮的。”她忽然莞爾一笑,“是啊是啊,師兄的聲音最好聽了,那給我唱個曲子好不好?!”


    玉自寒呆住。


    如歌扯著他的袖子,巧笑著哀求:“好不好嘛,好師兄,既然聲音都這麽好聽了,就給人家唱個曲子嘛。”


    玉自寒苦笑:“我不會唱。”


    “唱嘛唱嘛,否則我就生氣了啊。”


    “歌兒……”


    “快唱嘛,我要是生氣可是會哭的。”如歌嘿嘿笑著威脅他。


    玉自寒頭疼地望著她,知道她隻要搬出“哭”這個武器,就是一定不會放棄要求的了。


    “好吧。”他終於妥協。


    如歌歡呼,笑得眼睛彎彎。


    杏花林。


    月圓。


    春風。


    皎潔的花瓣紛紛揚揚灑落。


    杏花的雨,如夢如幻。


    玉自寒輕輕哼唱著沒有調子的曲,荒誕走調,然而聲線低沉溫柔,就如最迷人的催眠曲,令如歌漸生睡意。


    她輕輕打著哈欠:“可惜沒有輪椅了,不能再趴在你的膝頭睡覺。”那個高度最合適睡覺了。


    “困了嗎?”


    “嗯。”


    “回去睡覺好不好?”


    “好。”如歌揉著眼睛,掙紮站起來。好困啊,連雙腿都有了困意。


    “我背你回去吧。”


    “呃?”如歌怔了怔。


    玉自寒微微低下身子,把後背給她:


    “忘了嗎?我的雙腿已經可以走路了。”


    月光照在他的背上,淡青的衣裳,有點寂寞,有點清冷。


    “讓我背你回去,好嗎?”


    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常常見到小戰楓背著走累的小如歌,小如歌伏在小戰楓背上笑盈盈地手舞足蹈,小戰楓雖然臉上擺出冷酷的模樣,但亮藍閃光的眼睛卻泄露了他的快樂。


    那時,他卻隻能坐在輪椅裏。


    如歌望著玉自寒的背,她知道,自己或許應該說不。可是,一種酸澀到令她心底抽痛的感情,使她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脖頸。


    “好。”


    她的聲音很輕。


    輕得像一聲呢喃。


    月光照耀著山間小道。


    玉自寒背著如歌慢慢走著,他依然低聲哼唱著沒有樂調的小曲,她均勻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邊,溫熱的身子熨著他的後背。


    夜風襲來點點花香。


    蟲兒不再鳴唱。


    這世間,仿佛隻餘下他和她兩個人。


    “真好……”她閉著眼睛,夢囈般說道。


    “……”


    “雖然你不肯說為什麽身子會康複,可是,這樣真好。”她輕笑,在他背上,仿佛在嬰孩的搖籃裏,“我喜歡師兄的耳朵、喜歡師兄的聲音、喜歡師兄的腿……”


    玉自寒深深吸口氣,沒有說話。


    “永遠這樣……好不好……”如歌仿佛已要睡著。


    “好。”


    他答應她。


    如歌滿足地笑了,接著就沉入了美麗的夢境。


    玉自寒慢慢背著她走。


    隻是他的雙腿忽然顯得有些沉重。


    不知什麽時候,天空飄下小雨。雨絲斜斜透明,雨滴打在樹葉青草上,有默黔的輕響。月亮躲到雲彩後麵,夜風染上了清新的寒意。


    如歌依然沉沉睡著。


    玉自寒將外衣抽出來,遮在她的身上。


    轉過一道山彎。


    突然——


    玉自寒眉心緊皺,一股濃重的殺氣迎麵撲來!


    *** ***


    夜幕漆黑,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雨,越下越大。


    山路邊,亂蓬蓬的荒草半人高,染滿鮮血,彌漫腥氣,死屍和*令一切如噩夢般恐怖。


    風雨中,有兩人。


    一人深藍布衣,渾身酒氣,幽藍的卷發翻飛,眼中布滿血絲,他右手握刀,刀尖滾珠般滴下鮮血。


    一人灰衣,眼珠是灰色,嘴唇是灰色,連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也是灰色的,野狼一般的灰色。


    裔浪知道不可以輕視戰楓。


    所以他帶出了莊裏身手最好的十二個殺手,等待戰楓最脆弱的那一刻。


    戰楓跟著烈如歌來到武夷山。


    他們也尾隨而至。


    戰楓在山腳的小酒館喝了十七壇酒,已經醉得不會走路。當他跌跌撞撞走到杏花林,看到玉自寒和烈如歌溫柔相對的畫麵時,裔浪明白自己的機會來了。


    戰楓踉蹌離開,但極度的痛苦讓他無法走得太遠,終於他跌倒路邊嘔吐起來。


    裔浪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戰楓的淚水。


    那一刻,天空開始下雨,同時,裔浪打出了“殺”的暗號。


    這,應該是戰楓最脆弱的時刻。


    可是,裔浪依然低估了戰楓。


    當十二個殺手逐一倒下死去,戰楓的眼睛卻越來越亮,幽藍的天命刀發出清亮的龍吟,他右耳的寶石好似夜空中幽藍的閃電。


    戰楓用刀尖指住裔浪:


    “來吧。”


    裔浪冷冷打量他:“你的武功,不是烈明鏡所傳。”


    戰楓道:“那又如何?”


    裔浪道:“暗夜羅是武林之魔,你習得他的武功心法,難怪性格刀法越來越殘忍無情。”


    戰楓麵無表情。


    裔浪仰首,雨打濕他的臉龐:“我不是你的對手,我隻是一個‘人’。”他,已是一個“魔”。


    戰楓道:“那你就滾。”


    裔浪道:“你懶得殺我對不對?”


    戰楓現在隻想再去喝幾壇酒。


    裔浪又道:“你也不在乎烈火山莊。”


    戰楓起步要走,忽然湧上的酒勁令他身子一顫。


    裔浪的眼睛是死灰色:“如今你已是個廢人,可是我仍舊要殺了你。因為是你殺死了烈明鏡!”


    戰楓醉眼惺忪:“多麽正義的理由……”他斜睨裔浪,低沉道,“裔浪,那夜你應該就在窗外吧,我一刀揮出的瞬間,聽到你抽氣的聲音。你可以去救烈明鏡,你可以將烈明鏡的死因公布天下,但是你都沒有做。”


    裔浪瞳孔緊縮。


    戰楓冷笑道:“因為權力和地位,你用我擋住如歌。當你以為如歌已死,那麽,最後一塊絆腳石就是我了。想殺我就過來,用得著什麽狗屁借口!”


    想必喝了太多的酒,戰楓的話比清醒時多了許多。


    雨,冰冷刺骨。


    遠處。


    如歌已經醒來。她渾身僵冷,嘴唇蒼白,手指腳趾像冰塊一樣僵硬。她靜靜趴在玉自寒背上,他的體溫是她此刻惟一的溫暖。


    玉自寒拍拍她的胳膊。


    無論她做出什麽樣的決定,他都會陪伴在她的身邊。


    裔浪的瞳孔縮成針尖般大,他陰狠地盯著戰楓,忽然扯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不錯,我全都知道。但是,我沒有揭穿你的原因,你卻說錯了。”


    戰楓沒有興趣去聽。


    裔浪道:“以烈明鏡的武功,就算再出其不意,你也不可能那樣輕鬆得手。一刀致命?哼,當年暗夜羅還是用了十招以上才勝了烈明鏡。”


    戰楓停下腳步。


    裔浪殘笑道:“瑩衣是暗河的臥底,你私練暗河的武功,暗中勾結天下無刀城,將斷雷莊血案栽贓給曹人丘,包庇私藏軍草的刀無暇……這些,烈明鏡全都知曉。”


    戰楓身子挺直。


    裔浪的聲音如野獸般殘忍:“知道烈明鏡為何從不怪責你嗎?”


    戰楓嘶啞道:“因為他心虛。”


    裔浪目中暗光連閃:“沒有人會因為心虛而包容你這麽多。”


    戰楓怒道:“他殺了我的父親戰飛天,所以才會心虛!”


    裔浪笑了,笑容殘忍而古怪:


    “烈明鏡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你。而且,就算他心虛,他殺死戰飛天,對不起的也不是你。”


    裔浪頓了頓。


    就像一隻靜靜等待著獵物步入死亡的野狼。


    “當年是烈明鏡親手調的包。烈如歌才是戰飛天的女兒。而你——是烈明鏡殺生的兒子。”


    這句話很輕很輕。


    夜空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


    雷聲在遙遠的天際轟轟作響。


    如歌所有的呼吸被奪走了。


    她腦中空茫茫一片。


    玉自寒也驚怔。


    裔浪似有若無向他們的方向瞟了一眼。


    戰楓仰天狂笑:


    “真是天大的笑話!你以為我會被你騙到嗎?!”


    裔浪道:


    “為什麽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眼睛怎會是藍色。”


    “……”


    “戰飛天和暗夜冥的眼珠都是黑色的。惟獨烈明鏡曾經有個女人,是西域的舞姬,她有一雙美麗的湛藍色大眼睛,當年她懷著身孕還可以翩翩起舞,身輕如燕。”


    戰楓眼底的暗藍如風暴般洶湧:


    “不可能!如歌比我小整整三歲!”


    裔浪道:


    “為了怕暗夜羅懷疑到如歌的身份,烈明鏡找來一位仙人封印了她。將她封印了三年,封印住她三年的成長,封印住她體內的能量,封印住她的容貌。想來,如歌的封印已經解除了,因為她的模樣越來越像暗夜冥,而她自幼嗜穿紅衣的喜好更是同她的舅父暗夜羅毫無二致。”


    戰楓握緊雙手:


    “為什麽烈明鏡要這樣做?”


    裔浪瞅著他,緩聲道:


    “因為,合烈明鏡、戰飛天之力再加上烈火山莊所有的弟子都不是暗夜羅的對手,暗夜羅想要滅掉烈火山莊易如反掌。不過,暗夜羅痛恨娶走了暗夜冥的戰飛天,於是他開出條件,隻要烈明鏡親手殺死戰飛天,他就可以放過烈火山莊。”


    戰楓沉默。他知道這就是暗夜羅的性格,不僅要讓那人死,而且要那人死在他所信賴的人手中,這種死法才會更加痛苦。


    “於是,烈明鏡就殺了戰飛天?”


    “是的。”


    “戰飛天是自願去死的嗎?”


    “沒有人知道。”裔浪道,“當時我還小,隻記得戰飛天對烈明鏡說,‘照顧好孩子’,他或許早就明白隻要他一死,暗夜冥也不會獨活。”


    “後來?”


    “那一晚,發生了很多事情。戰飛天死了,暗夜冥和舞姬鳳娘同時誕下嬰孩,烈明鏡調包後暗夜羅就趕來。暗夜冥刺傷了暗夜羅,並且逼他發誓十九年內不得顯身。待暗夜羅離開後,暗夜冥亦撒手人間。”


    戰楓再也說不出話。


    他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麽滑稽。


    藍寶石迸射出瘋狂的光芒,他眼底的幽藍像海嘯般翻騰,傾盆大雨淋濕他的衣裳,濕漉漉毒蛇般黏在他的身上。雨打濕他的頭發,一縷縷仿佛奔騰的河流,冰冷濡濕他的麵龐。


    戰楓開始發抖。


    他的胃像被千萬把冰凍過的刀子翻絞戳刺,劇烈的痛苦使他彎下了腰,他開始嘔吐。


    大雨滂沱。


    荒草的山路邊,戰楓臉色慘白,他彎曲顫抖的身子像垂死的蝦子,吐出來的隻有膽汁。


    裔浪望著他,眼中閃出一抹奇特的神情,像是痛恨,像是快慰,還有些嫉妒:


    “烈明鏡是你親爹。而你,親手殺了他。”


    他故意說得很慢,好讓每一個字都鑽進戰楓的骨髓。


    那一刀——


    刺入烈明鏡的胸膛!


    鮮血狂噴!


    烈明鏡驟然大睜的雙眼!


    眼中竟似有淚……


    那一刻,戰楓扭過了頭,可是他卻永遠記得烈明鏡的那雙眼睛。


    有淚水……


    有痛苦……


    然而,沒有對他的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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