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來得很突然。


    一夜之間,連綿春雨停了,天就熱了起來。


    在雨停的那一天,舊的太傅去了——當然,易闌珊不知道。


    易闌珊坐在爬滿爬山虎的涼亭裏,麵前放了一大盆冰,兩個人站在她身後搖扇子,依然覺得酷熱難當,又不好把袖子卷起來。


    她羨慕地看著何信雲:“真奇怪,雲娘娘,你都不出汗的。”


    何信雲莞爾一笑:“也許是年紀大了吧,隻會畏寒,不會怕熱。”


    易闌珊更加憤懣:“那小來怎麽也不出汗?”何信雲拿團扇蓋住臉輕笑起來。


    小來卻似乎什麽都沒聽到,他專心地磨著墨,突然抬起頭來:“娘娘,墨磨好了。”


    何信雲走到案幾前,拿起毛筆,飽蘸了墨汁,筆走龍遊,一氣嗬成,書就了一副狂草。


    小來讚道:“娘娘的字寫得真好。”


    易闌珊湊上來:“我也看看。


    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樹陰中野徑斜。


    水滿有時觀下路,草深無處不鳴蛙……”小來接口誦道:“籜龍己過頭番筍,木筆猶開第一花。


    歎息老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茶。”


    “拓龍?這個“拓”是什麽?”“籜,是指的竹筍上一片一片的皮。


    這首詩是陸遊作的《幽居初夏》……”小來娓娓道來。


    何信雲含笑看著他:“你這小東西,知道的不少呢。”


    易闌珊也笑了:“是啊,小來光長心眼不長個頭。


    年紀和我差不多,個子卻比我矮那麽多。”


    她的兩隻手一高一低,比出一個誇張的差距,惹得何信雲笑了起來:“小來的個子也沒那麽小吧?”小來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


    一個宮女急匆匆地跑進來,附在何信雲耳邊說了幾句話,她的語聲甚低,易闌珊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卻能從她凝重的表情上想見有大事發生。


    易闌珊心裏咯噔一下:這宮裏還能出什麽事兒?簡單來說,一個宮女在宮門落鎖之後出宮,卻被珍妃抓了個現行。


    ——擅自出宮當然是不對的事情,可實際上它不過是件隻能做不能說的事兒——上到妃嬪下到宮女,誰沒個三親六戚的?托親戚半點事兒,或者給家人送點東西,都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以前易江垣執掌六宮的時候,也是睜隻眼閉隻眼,隻當什麽都不知道。


    珍妃接手鳳印的時候,宮人們觀望了半個月,並不見她有什麽特別的舉動,也都各自放下心來,原來怎樣,現在還是怎樣。


    誰知不聲不響的,珍惜居然鬧了這麽大的動靜出來?何信雲看了一眼易闌珊,走到長廊的另一端,低聲問道:“哪個宮的宮女?”“還不知道。


    各個宮現在都忙著查人呢。”


    何信雲眉頭皺了起來:“你也去看看,棲蝶殿裏誰不在?”何信雲心知盤查人頭可不是一時半刻之間的事情——大白天的,誰都有活兒幹,宮女又不是主子,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納涼,想找出到底誰出宮被逮住了,恐怕得等到晚上宮門落鎖才知道誰沒回來。


    她搖了搖扇子,還是去未央宮探一探這位珍妃的口風吧。


    眼看著雲嬪急匆匆坐上小轎走了,易闌珊咬著嘴唇出神:到底出什麽事兒了呢?幾個宮女也都跑去招找人了,看樣子挺著急的。


    小來拿起桌上的那幅字,低聲道:“有人宮女出宮被逮著了。”


    易闌珊吃驚地回過頭去,紙擋住了小來的臉,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會吧?你聽到了?你的耳朵真尖!”小來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


    易闌珊眨巴著眼睛:“你說,是哪個宮的宮女呢?”小來沒有搭腔。


    此刻,誰也不知道是哪個宮的宮女,所以妃嬪們基本都來到了未央宮打探風聲。


    眾妃齊聚一堂,說的卻是全不相幹的閑話,一時說飲食一時說天氣。


    眼見著話題越跑越遠,一個美人按捺不住,出語試探道:“珍姐姐,那個宮女是哪個宮的啊?”珍惜撥著茶杯裏浮著的茶葉,不動聲色地道:“哪個宮女?”“就是昨晚被你抓到的抓到的那個啊。”


    “哦。


    那個不守宮規私相授受的啊。”


    珍惜輕描淡寫一句,眾人的神色都有微微的震動。


    一個昭容直直地看著紀心心,紀心心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除了珍惜這裏數自己份位高,她是盼著自己來做出頭鳥呢。


    罷了,出頭鳥便出頭鳥吧,計較得再多,最後也不過一?g黃土。


    她想了想,笑著說道:“私相授受?沒這麽嚴重吧?”“夾帶禁宮之物,私自出宮,意欲轉交他人——這,還不叫私相授受?”也許是自知相貌凶惡,令人望而生畏,珍惜命內務府打造了一頂璀璨光華的孔雀冠,額前垂下白色的麵紗,遮住了她的容顏,卻也遮住了她的麵部表情。


    像現在,紀心心隻能從她的語氣推測她正在冷笑。


    “拿東西出宮,當然不對,可是也沒這麽嚴重吧?以前……”紀心心想反問你以前難道不曾替靜妃送過東西麽,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她再遲鈍,也知道上官靜是個禁忌,尤其在珍惜麵前不能提起。


    珍惜卻不打算放過她的半截話:“以前?”她放下茶杯,略抬起頭,饒有興致地問道:“以前也有人隨意出宮麽?”隔著麵紗,紀心心也能想見她眯縫著眼睛的得意樣子,她卻毫無辦法,訕訕地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寶妃是什麽意思呢?”珍惜依然死纏著不放。


    論機心,論急智,紀心心都不曾是任何人的對手,她用求助的眼神掃過屋子裏的眾人,她們卻都瞎了聾了啞了一般,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壓根不願意出來打圓場。


    紀心心的心裏反而踏實下來:也罷。


    槍打了出頭鳥又如何?珍惜同樣把這一幕盡收眼底,她微微一笑——當然,沒有人看到她的表情,心知這一點,她笑得更加滿足。


    既然滿足了,她也就不介意解開謎題:“那個宮女,是浣衣局的,偷偷拿了幾尺緞子,想拿回家去給妹妹做一身新衣裳。”


    什麽呀,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談興又起,一時說天氣一時說飲食,過了一刻鍾,便三三兩兩地告辭了。


    何信雲是和陳杏兒沈眉芳丁嬌麗一起出來的,棲蝶殿和棲霞殿在兩個方向,何信雲與她們告辭,坐上轎子,隱隱聽到三人的談笑聲,心裏有些傷感:她一直很想加入她們的圈子,可是兩殿走動雖然勤快,陳杏兒等人對她的態度雖然親密,可始終是隔了一層的。


    果然,一同生活很多年培養出的那份默契,在友情裏有著特殊的意義。


    也曾有人和她有特殊的默契,隻不過,那個人的名字已成為禁忌。


    蘇?。


    何信雲在心裏默念著這個名字,蘇?實在是一個太囂張的人,從小就是。


    蘇?的父親是她父親的頂頭上司,蘇?也就一直是她的老大,兩人從小玩在一處,準確地說,是她一直都是蘇?的跑腿、跟班、試驗品、替罪羊,甚至她的入宮,也是蘇?需要一個靠得住的幫襯。


    故此,蘇?一直對她頤指氣使,可是,相處久了,摸到了蘇?的脾氣,她其實也是一個很好相與的人。


    你隻要順著她,讚美她,恭敬地對她便好了,她根本不會注意到你對她的順從隻是一種敷衍。


    她當然曾咒恨蘇?。


    可是蘇?成為禁忌之後,何信雲終於知道,人是多麽需要另一個人,哪怕是一個你不喜歡的人。


    沒有了蘇?,棲蝶殿冷清得如同一個墳場,消失了悲喜,隻餘下空曠。


    還好,皇上把易闌珊送來給她。


    可是,孩子替代不了朋友,至少,和自己沒關係的孩子替代不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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