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城管委辦公室副主任方清明在城管係統許多人眼裏是周秀麗的人。兩年前方清明從部隊轉業,是周秀麗將方清明接收下來,安排到鍾樓區城管監察大隊做了副政委,半年不到,又調到機關做了辦公室副主任,方清明對周秀麗一直恭恭敬敬。


    真實情況卻不是這樣,別人不知道,方清明自己心裏最清楚:他根本不是周秀麗的人,他能被安排到城管委端上公務員的鐵飯碗,是憑借陳漢傑的力道。當時陳漢傑還是長山市委書記,周秀麗又是陳漢傑點名提起來的幹部,他就通過陳小沐的關係找到陳漢傑,陳漢傑隻打了一個電話,周秀麗就安排了。因此,方清明心裏對陳漢傑多少有點感激之情,卻並不怎麽感謝周秀麗,對陳小沐就更談不上什麽感謝了--陳小沐不是什麽好東西,在部隊搞基建時,陳小沐介紹過來的工程隊就坑過他,害得他臨轉業還帶上了一個黨內警告處分,為那次轉業安排,陳小沐又要了他一萬,估計收這一萬不會是陳漢傑的意思,是陳小沐自己要撈好處。


    盡管如此,方清明進了城管係統,特別是做了機關辦公室副主任以後,還是想做周秀麗的人。隻要周秀麗安排的事,沒有不努力辦的,背後聽到什麽議論也馬上向周秀麗悄悄匯報,為此得罪了不少人。宣傳科的劉科長是一個,劉科長當麵誇他小報告文學寫得好,要他好好寫下去。其實,他就寫了一篇小文章,也並不是小型報告文學,是通訊報道,叫《長山市容的美化師》,是吹周秀麗的。方清明先還以為劉科長不懂報告文學和通訊報道的區別,解釋過幾次,後來才知道,劉科長說的小報告文學是向周秀麗打小報告的報告文學。辦公室主任劉茂才也不是玩意兒。見他風頭健旺,老給他下絆子,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把領導和群眾全得罪光了。今年五月機關**評議副科級以上幹部,他的稱職票和優秀票加在一起沒超過五張,其中唯一一張優秀票還是他自己投的,其餘八十多張票全是不稱職和很不稱職。這一來,辦公室副主任幹不下去了,主任劉茂才笑嗬嗬地出麵跟他談話,說是機關要精簡,還是下去幹副政委吧!操他媽,他這麽講政治,處處緊跟領導,倒跟出麻煩了,麻煩出來後領導也不放個屁!方清明火了,闖到周秀麗的辦公室,問周秀麗:這是不是她的意思?周秀麗當時正和省委領導王長恭通電話,很不耐煩,拉著臉說,“方清明,你是黨員幹部,黨員幹部就是要服從組織分配,實在不願下去可以自找出路!”說罷,把他趕了出來,連他的解釋和想法都不願聽。


    這一來,又打回了原形,兩年前一到城管係統就是副政委,現在還是他媽副政委,而且是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政委,連過去管過的後勤也不分管了,監察大隊上上下下沒人把他當回事。真是義憤填膺啊,真是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啊!這他媽叫什麽世道?怎麽好心就沒個好報?當領導的怎麽這麽忠奸不分?方清明無所事事,又開始寫文章,發泄自己對整個城管係統的不滿,這回不是報社約稿了,是自己投稿,也不是吹捧周秀麗了,是請教問題,這些請教還大都發出來了,是發表在各報“為您服務”欄目裏的,請教者的署名都是“一個女城管幹部”或者“幾個城管幹部”。請教的問題計有:作為一個城管女幹部,狐臭嚴重影響工作怎麽辦?作為幾個斑禿患者,我們深為自己的形象影響城管幹部的集體形象犯愁,請問有何最新科學療法?“我是一個城管幹部,因為工作需要,必須經常麵對被查處者,可我過敏性鼻炎很厲害,天天鼻涕拉呼,這麽丟人現眼該用什麽辦法及時處理?”周秀麗和城管委的頭頭們並不知道如此虛心求教的人都是他,曾在會上說過,要城管係統的同誌們不要再這麽出洋相了,向各報請教這類齷齪問題時最好署上真姓大名!


    “八一三”大火一燒,得知大富豪娛樂城門前的那片門麵房嚴重影響了救火,方清明估計有關部門非查不可,又興奮了,一夜沒睡著,浮想聯翩,回憶曆史。這一回憶,許多事就想起來了:去年有一次,他跑去向周秀麗匯報劉茂才攻擊領導的言行,正碰上蘇阿福在周秀麗家。他看得很清楚,蘇阿福是送了東西的,起碼有煙有酒,煙酒裏麵是不是藏了錢?藏了多少不清楚。後來,不知是過了十天還是半月,又看到周秀麗在辦公室打電話,要鍾樓區城管委的同誌們靈活一點,收點占道費,讓蘇阿福把門麵房蓋起來。方清明還記得,區城管接電話的那位領導同誌好像挺為難,說是才拆了又建,隻怕不好對上對下交代。周秀麗便說,有什麽不好交代的啊?上麵是我們市城管,我們不查,誰會查你?真是的,有錢都不知道賺!


    嘿,嘿,還真想不到啊,五十歲的人了,他的記憶力竟然還這麽好!


    方清明激動不已,連夜寫了封舉報信,是故意寫在城管委文件打印紙上的。做辦公室副主任時,這種質地很好的文件打印紙他可沒少往家裏拿,擦屁股雖說硬了點,墊鞋底還是挺好的。原倒不想匿名,反正他不打算再做周秀麗的人了,把周秀麗拉下馬,送進去最好。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妥。倒不是沒這個膽量,而是不知道周秀麗是不是真收了蘇阿福的錢,如果沒收他就是誣陷了,為了留條退路,才署名“一個正派的共產黨員”。信往哪裏寄?又費了一番躊躇,可以考慮的單位不外乎這麽三個:市委、市紀委、檢察院反貪汙賄賂局。市人大最初並不在方清明的考慮之中。可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堆問題,周秀麗不是一般人物,和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王長恭的關係太不一般了,隻怕這三個單位沒一家敢認真查,搞不好信還會轉回來,落到周秀麗手上。真正敢查周秀麗的,應該是王長恭的對頭,是個不怕王長恭而又想要王長恭好看的人,這個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市人大主任陳漢傑!


    這麽一來,這封必將引爆政治炸藥庫、也許會將長山幹部隊伍炸得四分五裂的匿名信便在八月十四日一早,由方清明親手投入了市人大門口的信箱。投信時,方清明是個不起眼的中老年晨練者,正在碎步小跑,隻在信箱前停了不過幾秒鍾。可方清明認為,這幾秒鍾必將改變曆史。投下了這顆必將改變曆史的政治炸彈後,這位晨練者繼續向前一路小跑時,麵前已是一片令人興奮不已的血肉模糊了……


    然而,期望中的血肉模糊卻沒發生,這麽重要的舉報信竟沒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不知是陳漢傑疏忽了,沒將這封信批轉給有關部門,還是陳漢傑批轉了,有關部門不理睬?如此嚴重的受賄瀆職問題竟然沒人認真查處,周秀麗還他媽人模狗樣的在那裏做她的城管委主任,三天兩頭下來檢查工作。有關部門隻抓了鍾樓區城管副主任湯溫林和一個管片小幹部,罪名也不是批建違章門麵房,竟還隻是疏於監管!周秀麗打過的那個重要電話沒一人提起過,不知是不敢提還是上下串通好了,想共同蒙混過關?更蹊蹺的是,鍾樓區城管委賬上還真沒有收取占道費的任何記錄,檢察院辦案人員查了幾次都是掃興而歸--當然,是不是真查也不知道,周秀麗這女主任的後台可是太硬了,是他媽的省委、省政府領導,誰敢找死啊?!


    方清明便也不敢找死了,心裏詛咒著世道的可惡,臉上卻不敢露出任何興奮的痕跡,還在自己的副政委辦公室裏和同誌們一起發牢*,說是這城管真沒法幹,動輒得咎,是你的事不是你的事都往你頭上賴!對周秀麗,方清明更是讚不絕口,不斷有意無意地透露說,自己當年是周秀麗調來的,不是周秀麗,沒準他現在已經下崗了。這倒也是實情,有幾個分到企業的戰友就先後下了崗,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原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這番反腐倡廉的壯舉神不知鬼不覺,不會給自己造成什麽致命的損害。這是有經驗的,早些年在部隊因為提拔問題,他也寫過這種匿名信,告他們師長,上麵不睬也就過去了,那位師長後來對他印象還挺好,讓他升到副團職轉了業。因此,方清明冷靜下來後,馬上想到了改邪歸正問題,決定好好總結一下前一階段的經驗教訓,繼續努力去做周秀麗的人。從曆史經驗來看,這是完全可能的,他當年能重獲那位師長的信任,今天也必能重獲周秀麗的信任。


    萬沒想到,周秀麗偏在他準備改邪歸正的時候找他算賬了,要他去談談。


    是在周秀麗的辦公室,方清明進來後,周秀麗正在看文件,連頭都沒抬。


    方清明心雖虛著,膽氣倒還壯,一開口就表現出了堅定的本位主義立場:“周主任,我正要向您匯報呢,都氣死我了,它市檢察院抓人抓到我們區城管委來了,還查賬,四處亂翻,同誌們意見大了去了,都說是鬼子進村了……”


    周秀麗沒理睬,伸手抓起電話,撥通後說了起來:“王省長嗎?那件事我安排好了,您放心吧!他們翻不了天,我周秀麗還就不信了,一身正氣會被誣陷!”


    方清明心裏一驚,馬上緊張地判斷起來:周秀麗是不是真在和王長恭通話?


    周秀麗仍在和電話裏那個不知是不是王長恭的人說著:“好,好,王省長,我知道,我知道,池子大了什麽烏龜王八蛋沒有?我不氣了,您放心,盡管放心,我一定經得起這場政治風波的考驗,不會給您丟人的!唐書記和林市長也都挺關心,都和我說了,不要被一封匿名信嚇倒,該怎麽幹還怎麽幹!”說罷,放下了電話。


    方清明這才又插了上來,謙卑地笑著問:“周主任,您……您找我?”


    周秀麗的臉一下子變了,竟於突然之間現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像剛發現方清明進來似的:“哦,哦,方副政委啊,來了?快坐,坐,我找你隨便談談!”


    方清明小心地在沙發上坐下了,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不管剛才和周秀麗通話的人是不是王長恭,有一點很清楚,周秀麗已猜到或者查出匿名信是他寫的了,否則不會給他上演這種威脅的武功戲,便益發覺得周秀麗臉上燦爛的笑容極端可怕。


    周秀麗在那裏極端可怕地笑著,還放下架子要親自給方清明泡茶。


    方清明如大夢初醒,一躍而起:“哦,周主任,我來我來,這是我的事嘛!”


    周秀麗便任由方清明去泡茶,口氣也變了,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二人的蜜月時期:“老方啊,你知道的,好茶葉在上麵那個櫃子裏,還是去年你經手買的呢!”


    方清明又發現了攻訐辦公室主任劉茂才的好機會,一邊泡茶一邊說:“周主任,去年的茶葉哪還能喝啊?今年的新茶老劉咋不去買呢?我在這裏時和下麵交代過,每年新茶都得去買,陳茶隻能用來招待一般客人!讓領導喝陳茶,真是的!”


    周秀麗便接過話茬兒隨便談了起來:“老方啊,你在的時候顯不著,你這一走啊,辦公室很多事還真就沒章法了。我前天還嚴肅批評了劉茂才,文件打印紙也不管好,扔得四處都是,讓誰拾到了在上麵給咱來封匿名信啥的,不找麻煩嗎?!”


    方清明心裏一動,很想附和一下:那封匿名信很可能就是誰在拾到的文件紙上寫的,因此和他沒關係。話到嘴邊卻又及時收住了,不對,這是不打自招!周秀麗隻要反問一句:你怎麽知道匿名信是寫在文件打印紙上的?他可就無言以對了。


    方清明按下了一瞬間的愚蠢衝動,保持著精明的沉默,繼續聆聽領導的教誨。


    周秀麗實是狡詐,比當年部隊上那位直率的師長狡詐多了,見他不上套,歎了口氣,又誘導說:“老方,我知道你下去後有些情緒,可這能怪我嗎?幹部評議是按市裏規定搞的,作風建設的措施嘛!我真沒想到對你的評議會這麽差,結果出來真嚇了我一跳哩!怎麽辦呢?末位淘汰嘛,也隻能讓你先下去了,得理解啊!”


    方清明連連點頭,語氣沉重:“我理解,我理解!周主任,說實在的,我……我真對不起您啊,我是您要過來的,是您的人,評議成這個樣子,太丟您的人了!我知道,讓我下去您也是沒辦法,但凡有點辦法也不會這麽做,我是您的人嘛!”


    周秀麗擺擺手,挺和氣地批評說:“老方啊,不要說什麽我的人你的人!你是我的人,我又是誰的人啊?我們都是黨的人,國家的人嘛,我們是同誌嘛,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工作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口氣益發和氣了,“你對我有些誤解,有些意見很正常嘛,可以當麵向我提嘛!一個單位的同誌有什麽話不能當麵說透呢?非要讓外麵人看我們的笑話啊?這不太好嘛,老方,你說是不是?”


    方清明再傻也把這話聽明白了,忙解釋:“周主任,您可別誤會,我……”


    周秀麗根本不願聽,又無比燦爛地笑了起來:“好了,好了,老方,你啥也別說了,我今天就是給你提個醒!另外,也給你交個底:你老方我還是要用的,過個一年半載,等大家把評議的事忘了,你還是回機關來,那時,劉茂才也該退了!”說罷,站了起來,“就這樣吧,林市長還等著我去開會研究市容整頓呢!”


    一次意味深長的談話又意味深長地結束了。周秀麗好像把什麽都說透了,可又什麽都沒明說,攤到桌麵上的威脅和利誘也都很隱晦,令人興奮,也令人生疑。


    談話回去以後,方清明又浮想聯翩了,先是往好處想的,覺得周秀麗確有可能重新用他,劉茂才今年五十四,明年肯定要下,他又做過一年多的辦公室副主任,再調上來做辦公室主任也順理成章。真做了主任,這油水就大了,再也用不著經一次手占點小便宜,接待一次客人弄點小錢,那就等於老母豬進了蘿卜地盡他拱了!賬不算不明,細細一算就清楚了:接待這一塊保守點一年也能額外弄個一萬五六,小車班車輛維修這一塊,一年起碼落個兩萬,光這兩項就快四萬了,還不算其他好處,這等於自己給自己長了百分之二百的工資,算是提前實現高薪養廉了。


    然而,方清明畢竟是方清明,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和掙紮奮鬥的人生經驗都提醒他要警醒。主席當年說過,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曆史的經驗證明,沒根據的事物一旦過於美好必然導致災難。曆史經驗還證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他匿名告了周秀麗,告得又那麽惡毒透頂,周秀麗非但不恨他,反倒愛上他了,封官許願讓他做辦公室主任,這可能嗎?辦公室主任可都是領導的心腹,周秀麗會把他當心腹嗎?除非周秀麗神經有毛病,要不就是此人確有問題!


    繼續推理下去,事情就比較嚴重了:周秀麗如果沒有問題,那就是存心給他設套,誘敵深入,故意打開菜園門,把他這頭老母豬放進去,等他在蘿卜地裏大拱特拱,自己給自己大漲工資時,“砰”的一*撂倒:哈哈,親愛的方清明同誌,誰是腐敗分子現在比較清楚了吧!走吧,檢察院反貪局的大門早就對你開著了,一直在等你進來呢!如果周秀麗有問題,那就更不會讓他來做這個辦公室主任了。他做了辦公室主任,更多的秘密讓他知道了還得了?不怕他再三天兩頭來封匿名信嗎?結論隻有一個:這是可怕的騙局,高薪養廉的美好前景根本不存在,可怕的政治暗殺倒是確鑿存在的,周秀麗的*口已死死瞄準他了!


    看來隻有幹到底了,滿腔滿肚的正義熱血必須沸騰了!估計周秀麗問題不會小,當真清白的話,她今天就不會這麽封官許願了。這個無恥的臭娘們,因為有王長恭做後台,就敢收蘇阿福的錢,就製造了這麽嚴重的火災後果!對這種腐敗分子要進行堅決的鬥爭,決不能在腐敗現象麵前閉上眼睛,更不能任由腐敗分子宰割!


    方清明決定挺身而出,向市人大主任陳漢傑當麵匯報周秀麗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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