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充分的心理準備,葉子菁也沒想到暴風驟雨會來得這麽猛烈。


    那天上午,葉子菁正在檢察院辦公室聽副檢察長陳波匯報後勤方麵的工作,市委王秘書長突然來了個電話,要葉子菁馬上到市委第二會議室來,說是長恭同誌專程從省城趕過來了,正和市委領導一起等她,要聽她的案情匯報。葉子菁放下電話後,沒敢耽擱一分鍾,當即驅車去了市委。去的時候心情還是挺不錯的:關於失火定性的匯報材料報送市委五天了,市委一直沒個態度,葉子菁心裏有些忐忑不安,現在能麵對省市領導,把問題當麵說說清楚,無疑是件大好事。


    緊趕慢趕,趕到市委第二會議室時,會議室裏已座無虛席了。葉子菁推開會議室的玻璃門,第一眼就看到了公安局長江正流。江正流坐在王長恭斜對麵,正滿麵笑容和王長恭說著什麽。葉子菁這才知道,江正流也接到了會議通知,而且比她接到得早。當時,會議室裏的氣氛很好,沒有什麽不祥的跡象,市委書記唐朝陽、市長林永強和那些已在等待的常委、副市長們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談笑風生。


    不祥的變化發生在她走進會議室之後。她走進會議室,說笑聲突然消失了,省市領導臉上的笑容凝結了。除了唐朝陽和氣地向她點了一下頭,再沒有任何一個領導和她打過招呼。更難以想象的是,會議桌前後兩排竟然沒有一張空椅子了,唯有會議桌側前方空了把醒目的高背椅,像個受審席,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給她的。


    王長恭也真做得出來,冷冷看了她一眼,竟然要市長林永強宣布開會。


    林永強於是宣布開會:“好了,子菁同誌到了,我們就開始吧!首先請長恭同誌代表省委、省政府做重要指示!請同誌們注意,這個會不準記錄,不準錄音!”


    情況顯然不太對頭,通知說是要她來匯報,怎麽一開始就請長恭同誌做重要指示了?而且,不準記錄,不準錄音,什麽意思?與會的領導者們又都是這麽一副冷漠的態度,恐怕是衝著她和檢察院來的吧?!四下看看,又注意到,常委、副市長到了許多,偏偏市人大主任陳漢傑沒到,葉子菁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來。


    果然,王長恭一開口火藥味就很濃,口氣極為嚴峻:“同誌們,‘八一三’放火案發生到今天,整整三十五天了!在這三十五天裏,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可以說是承擔了空前未有的壓力!一百五十六人喪生火海,人民的生命財產遭受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損失,其情況之嚴重為我省、我市建國以來所僅見!驚天大案啊,影響惡劣啊,黨中央、國務院領導同誌一次次做出重要批示,全中國,全世界的媒體在那裏報道,死死盯著我們孜江省,盯著我們長山市!死難者家屬呢,也三天兩頭群訪,要求我們嚴懲放火罪犯,省裏收到的群眾來信就有幾十封。可我們呢?工作做得到底怎麽樣?能讓黨中央、國務院放心嗎?能讓廣大人民群眾滿意嗎?事情一出,我就說過兩句話,一句是正確對待,一句是守土有責。今天,我請同誌們都捫心自問一下:你這塊陣地守住了嗎?你這個指揮員盡到責任了嗎?!我看沒有,尤其是我們某些很關鍵的執法部門,工作態度和工作效率都是很難令人滿意的!”


    說到這裏,王長恭把目光打到葉子菁身上,似乎剛發現葉子菁仍站著:“哎,子菁同誌,你怎麽回事呀?站在那裏幹什麽啊?沒人罰你的站,找地方坐下!”


    葉子菁四下裏看看,仍沒發現一張空位子,隻得窘迫地坐到了“受審席”上。在“受審席”上坐定後,葉子菁心裏一陣酸楚,這種難堪對她來說從沒有過。


    王長恭繼續做重要指示,話越說越明了,就差沒點她葉子菁的名:“放火案不好好去辦,捕風捉影的事倒幹得很起勁!為一封匿名信查了近三十天,找市委,找紀委,找公安部門!結果怎麽樣?莫須有!嚴重幹擾影響了放火案的起訴審理!這就讓我奇怪了,我們這位同誌究竟是怎麽了?當真是重視反腐倡廉嗎?有沒有個人目的啊?幫幫派派的因素是不是在起作用啊?我看總有一點吧?總是不太正常吧?今天我對這件事提出批評,並不是要庇護腐敗分子,是在講一種大局,講一個原則,講同誌們的黨性和人格!匿名信應該說是我國政治生活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經驗證明,每逢領導班子調整,幹部提拔調動,或者發生某些突發性的大事情,這種匿名信都少不了!舉一個例:林永強同誌到長山來做市長時,我和省委幾個常委就收到過辱罵誣蔑永強同誌的匿名信。在省委常委會上,我就明確表示了態度:如果怕這怕那,不敢擔責任,不對自己的同誌負責,讓一兩封匿名信影響到我們對一個市長的任用,中共孜江省委也就太軟弱無能了,我們也該回家抱孩子了!”


    會場上頓時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葉子菁注意到,這完全是自發的掌聲。


    林永強在掌聲平息後,插話說:“王省長今天說得太好了!匿名信問題確實是我國目前政治生活中的一個普遍現象,就連我們檢察長背後也有匿名信告嘛!”看著葉子菁,似笑非笑地說,“子菁同誌啊,那些匿名信我請你帶回去看看,你偏不願看,其實啊,看看還是有好處的,能使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嘛!”


    江正流也跟著發起了感慨:“是啊,是啊,在這方麵,我們的教訓太深刻了!過去就有這種說法嘛:‘別管我說的有沒有,八分錢的郵票就讓你原地踏步走!’現在不是八分錢了,是五毛錢了,匿名信的成本漲了點,可有些人還是樂此不疲!怎麽辦呢?我們組織上就要有數,就要有態度,不能對自己的同誌不負責任嘛!”


    今天這被動太大了!這個該死的小人方清明,竟然把她推入了這麽一種無奈的境地,竟然讓她激起了如此嚴重的一場官憤!在目前這種對上負責的體製裏,誰不知道官憤的危險大於民憤啊?引起民憤實際上並不可怕,隻要上麵有人保,還可以換個地方繼續升官。而激起官憤,尤其是頂頭上司們的官憤,你的日子就難過了!


    為了掩飾窘迫和狼狽,葉子菁低頭做起了記錄,長發掩住了俊美的臉龐。


    林永強發現了,衝著葉子菁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子菁同誌,你這個,啊,是怎麽回事啊?不是講了不準記錄嗎?還記什麽?記在腦子裏就行了!”


    王長恭卻譏諷道:“讓她記嘛,子菁同誌可以例外,這個同誌不唯上嘛!”


    葉子菁實在忍不住了,努力鎮定著情緒說:“王省長,林市長,你們今天批評的可都是我啊,是我目前領導下的長山市人民檢察院啊。你們的重要指示我不記下來恐怕真不行,回去以後不好貫徹落實嘛!”說罷,又埋頭記了起來。


    與會者們全被葉子菁的頑強和倔強搞呆了,會場上一時間鴉雀無聲。


    唐朝陽這時開了口,和氣而嚴肅地道:“子菁同誌,不要這麽意氣用事!”


    葉子菁衝著唐朝陽淒然一笑,這才遲疑著把用於記錄的筆記本收了起來。


    王長恭繼續說了下去:“所以,就有個保護幹部的問題!省委對在座的同誌們有個保護的問題,在座的同誌們對下麵的幹部也有個保護的問題!不要在這種時候上推下卸,更不能在這種時候不顧大局,不聽招呼,四處出擊,有意無意地給省委、市委添亂!我在省委常委會上說了,作為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省一級的領導責任全由我承擔,我向中央做檢查,主動請求處分。市裏就是你們在座各位的事,不要喊冤叫屈,想想在大火中慘死的那一百五十六人,想想我們黨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再想想自己身上沒盡到的那份責任,你就能心平氣和了。朝陽同誌,小林市長,你們說是不是啊?”


    唐朝陽平靜地表態說:“王省長,作為市委書記,領導責任應該由我負!”


    林永強也搶上來道:“我是市長,是我工作沒做好,要處分處分我!”


    王長恭看上去很滿意,微笑著,衝著唐朝陽和林永強揮揮手:“好,好,你們兩位黨政一把手有這個態度就好!該堵*眼就得堵嘛,改革開放時代的負責幹部,身家性命都可以押上,還怕背個處分嗎?!”話頭一轉,卻又說,“不過,也要實事求是,畢竟是放火嘛,防不勝防嘛,前幾天我向省委提了個建議:該保的還是要保,黨紀政紀處分免不了,市級幹部爭取一個不撤。我今天為什麽要向大家交這個底呢?就是希望同誌們放下思想包袱,振奮精神,把善後工作做得更好!”


    葉子菁再一次注意到了王長恭關於放火的提法,明知這時候插上來不妥,會引起王長恭的反感,卻還是賠著小心插話了:“王省長,怎……怎麽是放火呢……”


    王長恭很奇怪地看著葉子菁:“哎,子菁同誌,你怎麽反問起我來了?啊?案情材料不全是你們報上來的嗎?你們和公安局報上的材料都說是放火嘛!”


    葉子菁站了起來,急切不安地解釋說:“王省長,放火的材料是一個月前報的,當時不是特事特辦嘛,許多疑點也沒查實。現在案情發生了重大變化,我們已經寫了個匯報給市委了,也許您還沒看到!現在,我是不是可以匯報一下呢?”


    王長恭很不耐煩,阻止道:“子菁同誌,請你先坐下,我話還沒說完呢!”


    葉子菁不好再堅持了,隻得忐忑不安地坐下。


    王長恭將臉孔轉向與會者,又說了起來,語氣再次加重了:“安定團結是大局,是壓倒一切的大局。同誌們都知道,長山市目前不安定的因素比較多,死難者家屬情緒激烈,嚴懲放火凶手的呼聲越來越高,不對放火犯罪分子及時嚴厲懲處,就很難消除這個不安定隱患。據永強同誌說,前些日子死難者家屬已經吵著要**了,有關部門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事情平息下來!南部破產煤礦幾萬失業工人也還在那裏鬧著,據正流同誌匯報,類似臥軌的事情還有可能發生!所以,在這種時候大家一定要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在重大原則問題上,要講黨性,聽招呼!”


    這話仍是在點她,王長恭反複強調聽招呼,正是因為她不聽招呼。伍成義的推測和她的預感現在都應驗了,省市領導們需要的就是一場放火,而不是失火。王長恭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畢竟是放火嘛,市級幹部爭取一個不撤!”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葉子菁才不相信在開這個會之前,王長恭會沒看過他們檢察院報送市委的匯報材料。就算王長恭真沒看過,唐朝陽和林永強也應該給他口頭匯報過。


    真是奇怪,唐朝陽、林永強,還有江正流竟然也隻字不提,就任憑王長恭一口一個“放火”的在那裏說。看來唐朝陽、林永強,還有江正流已經在那裏聽招呼了。聽招呼有好處嘛,他們的烏紗帽保住了,冤了誰也沒冤了他們的仕途!


    就在這當兒,王長恭點名道姓說到了她,口氣很誠摯:“子菁同誌,我今天對你提出了一些批評,自認為還是為你好,沒什麽私心和惡意,請你不要產生什麽誤會。省委、市委不會以權代法,我們一定會給你們檢察機關創造一個良好的辦案環境。但是,這不是說就可以放手不管,黨的領導還要堅持嘛,大的原則問題黨委還是要把關。你這個檢察長還是黨員嘛,還是院黨組書記嘛,一定要講黨性啊!”


    葉子菁馬上檢討:“是的,是的,王省長,可能有些情況我匯報得不及時,在某些事情上也許沒擺正自己的位置,今後我一定注意改正!”就簡單地檢討了這麽兩句,又把實質性問題提了出來,“但是,王省長,關於火災的定性問題……”


    王長恭做了個製止的手勢:“子菁同誌,你性子怎麽這麽急啊?過去你不是這個樣子嘛,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又說了起來,“我們領導同誌不以權代法--事實上我們也沒有以任何形式幹涉過你們獨立辦案嘛!那你葉子菁同誌呢,也不能以情代法!這一點,朝陽同誌提醒過你,我好像也提醒過你,你做得怎麽樣呢?辦案過程中受沒受到過感情因素的影響啊?不能說沒一點影響吧?”臉一拉,“子菁同誌,這個放火案,你們檢察院依法去辦,一定要從重從快,不能再拖了!工人同誌們的困難是一回事,依法辦案是另一回事,你這個檢察長頭腦要清醒!”


    王長恭的重要指示終於做完了,葉子菁以為可以輪到她匯報了,正要發言,卻又被林永強阻止了:“下麵,我就王省長今天的重要指示談幾點具體意見……”


    直到這時,葉子菁才徹底明白了,這個名為聽她匯報的會議,實則是打招呼定調子的會議。沒有誰想聽失火的案情匯報,她被愚弄了。王長恭已經把放火的調子定下來了,他們檢察院必須聽招呼按放火起訴,法院則會按放火判罪,查鐵柱和周培成兩顆人頭就要落地了!葉子菁怎麽也想不通:王長恭和林永強膽子怎麽就這麽大?口口聲聲不以權代法,卻這麽明目張膽地以權勢壓人,逼著她和檢察機關將錯就錯,去知法犯法,而身為市委書記的唐朝陽竟然一言不發!問題太嚴重了!


    林永強就所謂“放火”問題做具體指示時,葉子菁渾身直冒冷汗,再也坐不住了,悄悄把市委王秘書長叫到門外,焦慮地問:“王秘書長,這都是怎麽回事啊?我們的材料五天前就送了,唐書記、林市長難道都沒看?怎麽還說是放火啊?”


    王秘書長的回答讓葉子菁吃了一驚:“你們檢察院朝三暮四,一下子改口成失火了,可公安局還堅持是放火啊!唐書記、林市長看你們的材料,也要看公安局的材料嘛!領導們肯定要慎重研究,做分析判斷,認可公安局的意見也很正常嘛!”


    葉子菁失聲道:“我們這份失火的上報材料可是和公安局通過氣的!伍成義副局長最清楚,伍局一直在第一線和我們協同辦案,我們雙方意見是完全一致的!”


    王秘書長沉下臉,不悅地道:“葉檢,這你別和我叫,據我所知,長山市公安局局長目前還不是伍成義,是江正流!江正流同誌作為公安局長是‘八一三’大案的第一責任人,江正流從沒同意過你們檢察院關於失火的定性!為這事,江正流氣得要死,不但找了市裏,還和唐書記、林市長一起到省城向王省長進行過專題匯報!”


    江正流不愧是王長恭一手提起來的好幹部,在這種時候不但狠狠給了她和檢察院一*,還把王長恭和林永強需要的放火意見及時送上來了!這就不能怪省市領導了,以權壓法無形中變成了兩個辦案部門的意見爭執,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王秘書長勸道:“葉檢,領導們的意思你該看明白了,我看還是聽招呼吧!”


    又是聽招呼!她葉子菁能聽這種招呼嗎?她要聽的隻能是法律和事實的招呼啊,無論如何也不能用查鐵柱和周培成這兩個失業礦工的血染自己的紅頂子啊,如果她聽了這種踐踏法律和正義的錯誤招呼,就會成為國家和人民的罪人……


    一股熱血湧上頭頂,葉子菁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再次走進了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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