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於是重新細細觀賞半晌,越發見那一株白蓮絕世孤清,心中不免暗歎畫如其人。前世時候,佟秋水確是做出了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慣是不和世俗低頭,雖命途多舛,卻至死不屈。她那時隻是感佩她的大膽,如今經了一番生死,卻有別樣滋味在心頭。


    佟秋水眼中含著真誠的期待,希望如瑾給她中肯的評價。她眉眼其實頗為豔麗,隻是清冷之氣卻是太重,看上去總不覺旖旎,反而多有秋風蕭瑟之感。如瑾有意勸勉,於是不加掩飾:“這畫好是好,但太過孤傲了。”


    佟秋水聞言微微皺著眉,打眼細看自己的畫,想看出哪裏不對。如瑾進而道:“你我相交一場,我也不瞞你,我如今卻是不敢再畫這樣的畫了,怕移了心性。你莫笑我庸俗,人生在世,琴棋書畫終究不是根本,又是咱們這樣的人家,若隻一味清高,怕是不能稱心如願,後半生不知會在哪裏。你隻細想平日境況,個中滋味,須不用我細說。”


    這番話說得直接,又無甚鋪墊,對別人來說是過於唐突。但如瑾深知她的性子,若不清楚直白說出,拐彎抹角的勸勉反而會招她厭煩,兩人情意也就淡了。


    果然佟秋水先是怔忡,聽到後來,臉色漸漸黯淡下去,卻並不是惱怒之意。她低頭默了一會,素手無意識地在繪著鴻雁淩空的白瓷鎮紙上輕劃,隻道:“母親和姐姐日常也這樣說我,卻不如你說得透徹。”


    “是她們顧忌你的性子,怕說深了惹你生氣,反而適得其反。我卻不怕你惱,你若惱了,我這就走,再也不登你的門。你我本就做的是摯友,若不能容我說這些,便不用再來往了。”


    佟秋水抬頭,波光瀲灩的眸子清亮如水,看著如瑾道:“這兩次見麵,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樣。”


    如瑾一絲苦笑隱在唇角,倏然不見,“病了一場,許多事也想明白了。你若經了我這些事,恐怕也該思量一番。”


    佟秋水若有所思,半晌幽幽歎了一口氣。


    “你說的意思我何嚐不明白,隻是咱們女子又有多少事能夠自己做主,也就清淨這兩年罷了,等以後出了閣,不如意的時候多著呢。”她臉上帶著嘲諷的笑,也不知在諷笑什麽,“索性不如幹脆痛快幾年,將一輩子的樂趣都享受盡了,以後也不虧。”


    她素來無甚忌諱,出閣嫁人這種話說來也不羞,如瑾卻沒想到她還有這樣的想頭,聽起來似是破罐破摔,其實很有幾分無奈的決然。閨閣女子,能想到做到這些,也是很有風骨了。


    如瑾越發覺得不能讓她再這樣下去,家中姐妹齷齪處更讓如瑾覺得摯友可貴,打定主意要勸其回轉,於是拉了她坐下,慢慢談些書卷棋弈之類,時不時引上一兩句話頭。


    這樣閑聊閑玩的,不多會整個下午就過去了,到了晚飯時候。佟太太打發人來留如瑾吃飯,佟秋水也不願意讓她走,如瑾就留了下來,吃過飯時候還早,又跟佟秋水回房消遣。


    夜幕降臨後佟府處處掌燈,天上星光璀璨,銀釘子似的閃爍奪目,佟秋水便拉如瑾去園子:“看看我養的幾株梔子去,最近剛剛開花,夜色裏去看更是美的。”


    佟府並不大,前後宅院相隔不遠,後院南角有一個小園子,前後有條小徑連通著內外宅。佟秋水和如瑾都是素來不喜人多的,各自帶了一個丫鬟,並肩朝小花園走去。


    到了梔子樹前,果見朵朵玉碗大的白色花朵,瓊脂膩雪一樣掛在枝頭。星空為襯,夜風如水,粉融素雪滿園香。


    “好花。”如瑾站在花下出神半晌,隻覺無甚妥貼詞句形容此景,唯有簡簡單單兩個字而已。


    佟秋水與她相視,兩人各自一笑,都是極喜歡這樣星夜對花的樂趣。


    卻聽得前方不遠一把男聲響起,“花好,人卻更好。”


    清朗的笑聲惹得如瑾二人俱是一驚。佟秋水還可,如瑾卻是堪堪倒退兩步,差點栽到身後青蘋的懷裏。青蘋連忙扶住:“姑娘小心。”


    佟秋水心中驚疑,眼見又嚇到了如瑾,立時發了脾氣:“誰在那裏!什麽地方也敢亂闖,是哪個不長眼的,告訴父親打你出去!”


    佟家這個小花園平日隻有佟太守常來,佟秋水幾個兄弟都不怎麽過來的,因此很少有男子出現。聽嗓音佟秋水覺得很陌生,此處連通內外院子,家裏小廝是絕對沒膽子跑來的,她隻道是父親門下不穩重的清客,不知規矩貿然闖了進來。


    如瑾卻是認得這個聲音,驚悸之餘隻道冤家路窄,明明毫不相幹的兩個人,怎麽一天之內就能遭遇兩次。


    佟秋水的丫鬟舉著燈籠上前嗬斥:“快出去,這是佟府內宅,驚了小姐有你好看的!”


    前邊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衣袂飄飛,如瑾不想見到的人果然出現在燈影之下。


    光線黯淡,他臉上輪廓明暗更深,唯鳳目星眸,目光如炬,比天幕群星還要閃亮。他唇邊似乎含著一絲笑,肆無忌憚在如瑾二人身上打量。


    佟秋水本是惱怒,正要開口相責,一眼卻看見那人身後還跟著一人,定睛一看驚疑非常,“……父親?”


    佟太守一身官服未曾換下,微微欠著身子跟在那人後頭,非但不惱外男衝撞了女兒,反而有些急切地斥道:“這麽晚了跑來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回去!”


    說完又看見女兒身邊的如瑾,覺得有些失態,忙補充道,“藍小姐也在這裏?天色晚了,園子裏花木沒怎麽修剪,可別讓枝條傷著,請跟二丫頭別處玩去可好?”雖然如瑾是女兒朋友,但侯府小姐的身份擺在那裏,佟太守不敢言語太過。


    如瑾定了定神,低頭道:“擾了大人公務,我甚不安,還請您別怪罪。”說著悄悄拽了拽佟秋水衣袖。


    佟秋水正站在那裏對父親的行為感到困惑,轉目見如瑾臉色不太好,回過神來連忙跟父親告辭,拉了如瑾欲待離開。


    卻見那個陌生男子目視如瑾,微微側頭詢問佟太守:“這是襄國侯府的小姐吧,不知是哪一位?”


    佟太守臉色有些犯難,不敢不答話,卻又覺得這樣當麵談論侯府小姐甚為不妥,有些躊躇。


    燈影之下如瑾看到佟太守為難神色,又見那男子側目過去,對佟太守遲遲不答似乎頗為不滿,不免心中火起,又想起那日石佛寺門外無禮的戲謔。


    “閣下何人,這樣打聽閨閣女子,不覺不妥麽?”如瑾冷眼相詢,眉目間盡是冰霜之色。


    夜風吹過,帶著不合時宜的些微暑氣,卻又有晚間的溫涼。梔子花落在地上,發出沉悶聲響,似是幽冥深處傳來命運的歎息。


    如瑾蹙著眉,冷冷盯著幾步之外迎風而立的男子。他唐突無禮,她惱怒非常。


    可這惱怒之中到底有多少色厲內荏的惶然,她不敢自問,亦不敢承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每每午夜夢回令她驚起的記憶,越是不能與人細說,越是壓在心頭沉甸甸的難受。


    她雖瞪著他,卻不敢直視他的眼。


    耳邊隻聽得他的回應,似乎十分漫不經心,“還是這樣烈性的脾氣啊。能夠再遇也是有緣,何必冷眼相對,辜負夜色如許?”


    已經是孟浪之極的言語了。


    佟秋水愕然轉向如瑾:“這廝是誰,你們認識?”


    佟太守聽得女兒開口就是“這廝”,急得白了臉,慌忙斥道:“還不住口,越發無禮!”


    眼見佟太守如此恭敬惶恐,如瑾心中驚疑越來越重。她日間猜測的不對,不是普通富人子弟,亦不可能是過路行旅,該是頗有些身份的貴人。


    長著這樣一張臉……


    她不敢深想,隻是覺得惱。


    “閣下既知襄國侯府還如此無禮,不知是什麽倚仗。隻是我侯府雖然不涉朝堂事,亦是太祖親封的開國勳臣,被人欺淩也是不會輕易罷休的。今我為客,佟大人在此我不與你計較,但請閣下自重。”


    對方隻是眉峰一挑,絲毫不以為忤,隻道:“看這氣勢似是嫡出的侯小姐了。”


    如瑾越發厭煩,口中也就不留情:“以貌取人是為愚蠢,以嫡庶論高低也是庸俗得緊,話不投機半句多,閣下自便,恕不奉陪。佟大人,擾了您的客,改日親來賠罪。”


    說罷拂袖轉身,舉手投足都是凜然寒氣。


    那男子不但沒惱,反而笑了兩聲,微微偏頭又跟佟太守發問:“旁邊那位是你女兒?豔若秋菊,亦是不錯,不知芳齡幾許?”


    佟秋水剛要隨如瑾離去,聽見這話也惱了:“你……”


    後半句話卻被她父親嚴厲的眼風止住。佟太守躬身行了一個大禮,賠笑道:“勞您相問,卑職榮幸。小女年近及笄,已然許了人家,隻待完婚。”


    佟秋水詫異看著父親,連惱怒都忘了,如瑾也駐足回首。她知道佟秋水是沒有訂過親的,佟太守如此搪塞,顯然是眼前這人十分得罪不起。


    “已經許了?頗為可惜。不知可否退親?”


    佟太守麵色大變,支支吾吾說不上話:“這……這……”


    如瑾心中更沉。這人到底什麽身份,就算是上一級的布政使、巡撫等人,也未必會讓佟太守不能辯駁。


    眼見他談論的是佟秋水,一雙眼睛卻隻看著自己,如瑾大致心中明白,伸手將佟秋水拉至身後。


    “閣下何必強人所難。我不知何處得罪於你,但若惱我,隻管找我,佟太守為官恪盡職守撫育一方,經不起你這般刁難。”按住了欲待出頭的佟秋水,如瑾揚起素臉,“襄國侯府隨時恭候大駕。”


    “唔,邀我登門,我卻未必有空。”那男子笑了笑。


    如瑾終於對上他雙眼,微微一怔。


    夜色裏一雙星眸亮得逼人,滿是戲謔。而那戲謔之下卻掩藏著似乎與生俱來的冰冷。被那雙眼睛盯著,即便身處滿園馥鬱的芳園,也如衣衫單薄站在冰天雪地裏。


    明明是個登徒浪子,為何會有這樣的眼。


    如瑾垂了頭,拉起佟秋水轉身便走,再不停留。夜風送來身後低沉的笑聲,走出好遠似還飄在耳邊。


    待得回到佟秋水閨房,如瑾臉色依舊有些難看。佟秋水將她拽到窗前長桌邊坐了,疑惑道:“那人你認識是麽?到底是哪裏來的狂徒,父親那樣恭敬相待,真是惱人。”


    如瑾搖頭道:“我不認識他,隻在石佛寺偶遇了一次,一直這麽輕浮無禮。”心中卻有不能說的隱秘的猜測和擔憂,隻壓的心口微疼。


    佟秋水道:“想來也不是什麽好人,不然怎會夜入人家內院,父親也不攔著些,你好容易來一趟,倒惹了一肚子不快。”


    如瑾攔住她的發作:“佟大人也是為難,那人想必不是他能惹的,適才都謊造你的婚事做托辭了,可見也是不喜此人,你莫要誤會了你父親。”


    佟秋水悻悻歎口氣,順手揪過窗台上清水湃著的玉蘭花,拿在手裏一瓣一瓣地扯。如瑾將心中煩惱暫時壓下去,向她道:“許是我連累了你,惹的他拿你作筏,亦不知事後是否就此作罷,若是再提起你可讓人著惱。”


    佟秋水一哂:“那又怎樣?我是不怕。就算父親扛不住,我也斷斷不會讓這種人沾了,左不過還有一死呢。”


    “說什麽死!”如瑾皺眉。佟秋水之孤絕時時讓人哭笑不得,想想前世,自己也是有幾分這樣的性子,是以才與其做了至交。當下隻得勸道,“哪值得因為這種人這種事死呢,說一說都是輕賤了自己。若是真惹上了他,你務必要知會我一聲,我替你想想主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之深宮嫡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元長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元長安並收藏重生之深宮嫡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