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之前,禦階之下,太子與兩位郡王端然而立。


    藍澤經過幾人的時候,太子微微眯了眼睛,六皇子永安王一如既往溫和含笑,七皇子長平王側目斜視,繼而舉袖掩口,打了一個嗬欠。


    永安王唇形不動,聲音低低傳過去:“七弟昨夜又是軟玉笙歌?端穩些,小心父皇看見。”


    長平王輕輕一笑,放了袖子。


    “臣藍澤叩見陛下,祝陛下聖體安康,威加四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前頭藍澤一撩袍子,跪倒在地三叩九拜,大禮參見。


    一下,兩下,三下,三個頭磕下去,再站起身來,再拜,仍是磕頭三次,再站再拜。隆重而冗長的禮儀形式,日日得見聖顏的官吏們是輕易不需要這樣做的,藍澤久未入朝,又是這樣的領功而來,自然要做足了禮數,才顯得出他有多麽忠心恭敬。


    皇帝靜靜站在高台上,袍底山河萬裏的波濤繡紋與禦階上漢白玉雕琢的九龍連在一起,居高臨下俯視著,直等藍澤將三叩九拜大禮行完,方才輕輕說了一句:“平身。”


    藍澤俯首再拜一次,恭敬道謝,這才提袍起身。雨地濕滑,他鄭重備好的侯爵禮服已是濕了,內裏半條褲腿也都浸滿了地上雨水,風吹過的時候難免濕涼,但他卻並不曾注意,隻一心聆聽著禦階上九五至尊的金口聖語。


    “襄國侯揭露晉王謀反之秘事,免了一場刀兵禍患,有功於朝,有功於江山社稷,實乃大燕良臣,不愧為忠義之後。”


    皇帝一席話將藍澤說得熱淚盈眶,躬身高聲道:“臣食君祿,忠君事,雖遠離朝堂卻仍不敢忘卻陛下隆恩,無時無刻不懷以身報國之心,但見一點不利於陛下不利於我大燕基業之事,必不敢蒙眼蒙心視作不見,定當舍身報效!區區微功何足掛齒,陛下恩賞,臣受之有愧。”


    皇帝和顏悅色說道:“卿本有功,何談有愧。此番召你來京卻也不為謝恩,實乃多年不曾見你,朕心掛念。”


    “有勞陛下惦念,臣感激涕零。”藍澤將身子彎得更低。


    皇帝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掃視階下百官,掃過前列幾位閣老的時候,幾人俱都低頭。陰雨之中光線晦暗,看不見眾人臉上神色,皇帝卻也不必看清什麽,隻要他們低頭俯首也就夠了。


    注視著官吏們,皇帝依舊和藍澤說話:“此番來京,聽說你帶了家人一起?”


    藍澤連忙解釋:“家眷們久居偏遠之地,不曾見過京都繁華,不知我大燕如何風物阜盛,臣順便帶了她們出來見個世麵,更為與臣同沐陛下浩蕩天恩。”


    皇帝頷首,笑道:“既然都來了,那就多留一些時候,若是喜歡京都風光,一直住下去亦無妨。隻是聽聞你在京中無有宅院,可別委屈了她們。”


    藍澤回稟:“早年先父在城西曾置辦過一處小院,安頓家人倒也便宜,能得沐天恩已是畢生幸事,何談委屈。”


    皇帝道:“你赤膽一片,居於草棚茅舍亦甘之如飴,朕卻不能任由功臣生活寒酸,以免被人笑話了去。昔年晉王在京時的王府仍然空著,朕就賜予了你,日後那便是襄國侯府的產業。”


    輕描淡寫一句話,卻令階下幾位臣子臉色更為難看。兩個老臣抬頭往禦階上瞧了一眼,對上皇帝威嚴的目光,抿緊了嘴唇,又都垂下頭去。


    藍澤又驚又喜,腿一彎又跪到了地上:“陛下,這、這……臣不敢……臣受之有愧。”


    “有何不敢,又有何愧?”皇帝揮袖,“不必推脫,下去吧。”


    藍澤叩首謝恩,站起身來的時候仍然覺得恍如做夢。賜了宅院,又有“一直住下去亦無妨”的言語,皇帝這是允許藍家從青州搬來京城了麽?大燕開國百年有餘,卻從未有過京外公侯能被賜住京都的,這是天大的殊榮了!


    更何況晉王出京就藩前,在京裏居住過的王府可是數一數二的華美,滿朝上下沒有不知道的,全京城裏再也找不出比舊日晉王府更好的宅子了,位置又好,占地又廣,屋舍花園精美異常,除了規製上要比宮裏次一等,奢華處絕對遠超皇宮。


    藍澤看了看天,牛毛似的雨星點點飄落,打在他臉上有著些微涼意,可他卻有一種被金餅子砸到的感覺。趕在大朝會的時候入宮謝恩,已經是他未曾想到的殊榮,卻沒想到皇帝還有這樣厚重的賞賜頒下來,藍家終於時來運轉了麽,他藍澤窩囊了前半生,後半生終於就要揚眉吐氣抬頭做人了麽?


    連日以來在京都中處處碰壁的憋屈早已被忘到九霄雲外,此時此刻,藍澤滿心滿眼裏都是快要溢出來的激動和狂喜。賜住京都,奢華宅院,襄國侯府終於立起來了!


    唱禮官高昂的聲音連番又起,大朝會散了,皇帝回宮,武百官行禮完畢魚貫走出天玄廣場,藍澤卻依然杵在當地未曾挪動半步,似是還未回過神來。


    “襄國侯,恭喜啊。”黃袍玉帶的太子走近前來,朝著藍澤眯眼一笑。他有著和生母慶貴妃一樣的媚眼,眼角向上挑的太高。這眼睛生在女人臉上是嫵媚的風情,生在男人臉上就稍嫌怪異,太子喜歡眯著眼笑,看上去更似一隻狐狸。


    藍澤從恍惚中略略回神,看見一身明黃的顏色走近自己,初時還以為是皇帝,著實嚇了一跳。隨後趕緊定了定神,這才發覺來人是太子,滿朝裏除了皇帝之外唯一可穿明黃袍衫的人。


    “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藍澤慌忙跪下見禮。


    太子一抬手,虛扶了他起來:“襄國侯忠義良臣,不必多禮。”


    藍澤十分激動。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和國之儲君在這樣近的距離下相談,比之於方才高高在上的皇帝,這近在咫尺的太子更讓他心裏踏實,驟聞厚賞後如夢似幻的飄忽也因了眼前這道明黃而漸漸落地,天光一點點明亮,藍澤從雲端回了人間。


    “昔日晉王的府第可是好宅子,稱一聲美輪美奐也不為過,襄國侯得父皇如此看重,孤心甚慰。”太子又笑。


    “皇家天恩浩蕩,微臣無以為報,唯有肝腦塗地,全心效忠陛下與太子!”


    太子揮揮手:“好了,襄國侯忠心孤與父皇皆是明了,雨落未停,侯爺請去,莫站在這裏淋雨了。”


    太子轉身而去,藍澤躬身相送:“殿下萬安。”


    六皇子與長平王站在不遠處閑聊,偶爾轉目看這邊一眼,六皇子調侃:“父皇和皇兄如此看重襄國侯爺,七弟若是對他家侄女有意,不妨求上一求,讓父皇賜個婚豈不是好?”


    長平王負手而立,笑得意味深長:“六哥這就不懂了。”


    六皇子笑道:“有何道理?願聞其詳。”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市井所言誠不欺人,娶回家裏有什麽好,偶爾見上一麵,調笑兩句,那才是妙。”


    六皇子忍俊不禁:“七弟哪裏學來的村言粗語,若被父皇聽了,又該一頓好訓。”


    “六哥不覺此話甚為精道麽?”長平王側目。


    六皇子道:“罷了罷了,不說他家,隻是你年紀不小,該早日上心婚事才行。”


    長平王灑脫一笑:“這卻不用你我上心,一切自有父皇母後做主,指了誰來,我娶回去便是。”


    兩人並肩出了宮門,各自登車,朝王府而去。


    藍澤尚未回到家中,已有跟隨的小廝趕前來報,未曾進門就扯著嗓子在胡同裏喊:“皇上嘉許厚賞,賜侯爺居住京都,賜住京都——”


    池水胡同並非藍府一家,尚有幾個富戶住著,這些天來已經見識了藍家的排場,和藍家下人們也有些許摩擦。京中本鄉本土的人家在胡同裏住的好好的,突然來了一大群人擠進來不說,偏偏還是一位侯爵,底下頗有趾高氣昂仗勢欺人的奴才,短短幾天時間已經因了一些小事屢起爭執。


    能在池水胡同裏居住的也都不是一般富戶,七拐八拐的多少和官場上有些聯係,略略聽到一些風聲,自都約束著下人們忍住,不要跟藍家正麵衝撞。此時滿胡同裏喊著襄國侯被賜住京都,這些人家聽見無不大感晦氣,嗟歎難道以後就要這麽受氣下去?倒是有一兩家還算清醒,醒過神來,想起若是聖旨賜住京都,定然不會久居在池水胡同這樣的地方,怕是很快就要搬家了,於是又是歡欣非常。


    消息傳進內院的時候,秦氏仍舊昏睡著未曾醒來,如瑾守在床邊擔憂陪伴,猛然聽了此信,先是愣了片刻,隨後長出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心情頓時鬆了下去,身子一晃,差點摔下錦凳。


    “哎,姑娘!”碧桃站在身後連忙扶住,“您這是累壞了吧?一夜未睡,先去歇歇好不好?”


    如瑾穩住身子定了定神,擺手道:“無妨,無妨,誰回來傳的信,叫進來我要問話。”


    丫鬟匆匆而去,須臾卻又回來:“姑娘,傳信回來的人領了老太太的賞錢,又回去接侯爺了,一時傳不進來。”


    “領了賞錢就走?”如瑾蹙眉,外院的人越發不像話了,父親也不知約束管教,問道,“祖母那裏神誌不清,怎麽還能賞銀子。”


    丫鬟也是一臉疑惑:“奴婢不知,隻聽說老太太十分高興,一聽信就賞了下去,賞的不是銅錢不是銀子,是幾個小金裸子。”


    “金裸子?”如瑾訝然。金裸子哪裏是打賞下人的東西,都是家裏日常鑄了用作小輩見麵禮壓歲錢之類,報個信就給奴才賞金子,這成什麽了。


    “祖母現今在做什麽?”


    丫鬟搖頭:“沒做什麽,奴婢路過的時候聽見她在屋裏跟丫鬟說話,似乎很是高興。”


    老太太自從受驚之後就沒怎麽說過話,多是人家跟她說一大通,她回上一兩個字,現今竟然因為下人傳進來的消息自主說起話來,可見這消息於她是有多重要,簡直比靈丹妙藥還管用。


    如瑾聽了丫鬟的話,不太放心祖母的身體,怕她興奮太過傷了精神,欲待去看個究竟,可轉頭一看臥床不醒的母親,皺了皺眉,終究沒動彈,隻打發了青蘋帶人去前院看動靜伺候。


    秦氏在**躺著,如瑾握著她的手,靜靜思量。


    她一直擔心父親上朝會有什麽變故,此時聽見恩賞的旨意,算是暫時能放下心來,但所謂“賜住京都”,到底是怎麽個賜住法呢?小廝傳回來的話不清不楚,她沒能細問,未免著急想知道究竟。


    孫媽媽在一旁歎道:“又得恩賞,總算是個好消息,希望太太能早點醒來罷,讓她也高興高興。”


    碧桃拍著胸口念佛:“上次得了恩賞風光進京,路上卻出了事,這次千萬不要再有別的差池才好。”


    孫媽媽嗔怪:“說什麽呢,還不住嘴。”


    碧桃驚覺失言,連忙跟如瑾告罪。如瑾搖手止住她,卻也被她無心的言語勾起了隱約不安。上次功勳封賞已是虛幻凶險,進京才幾天卻又得了恩賞,越發顯得不真實。


    沒過多久藍澤回來了,帶回來的隨從盡皆喜氣洋洋,外院頓時沸騰起來。小彭氏接了藍澤進房,替他脫下禮服更換了家常衣服,殷勤遞帕端茶的服侍著,然後請藍澤榻上坐了,蹲身下去恭恭敬敬道喜。


    “起來起來。”藍澤笑容滿臉,親自伸手攙起了侍婢。


    小彭氏眼波一動,順勢貼在藍澤懷中,軟語輕聲:“侯爺得了這樣的賞賜,奴婢也能跟著您一起領略京中繁華了,侯爺大喜,奴婢可要沾沾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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