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動不動的躺著,懶得動,隻在腦海裏反複琢磨入府以來和佟秋雁的每一次見麵。漸漸的,她開始暗歎自己的疏忽。


    怎麽就一直沒往這上頭想?


    若不是今日佟秋水突然反常,讓她在驟然而至的驚疑中開始動腦子,她還要被佟秋雁蒙蔽到什麽時候!


    隻因憐憫佟秋雁的獻身,並且因為最初的內疚而讓這憐憫更甚,她就將之當成了好人,從來不曾認真思考過,讓感情影響了判斷。對於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這樣的疏忽真是太不應該了。


    佟秋雁,佟秋雁,如瑾的前世今生,一直未曾關注過這沉默守禮的女子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窗外又是一陣大風刮過,啪的一聲響,似乎有東西撞到了窗子上,將如瑾從思緒中驚醒過來。外頭有丫鬟輕手輕腳的開門聲,一會又關上了。如瑾就揚聲問:“怎麽了?”


    值夜的冬雪答話:“主子還沒睡麽?大風刮段了樹枝,撞到窗欞上了,沒什麽的,您別怕。”


    如瑾翻身坐了起來,將蓋了一身汗的絨毯從被子上掀開,叫冬雪進來,說,“把這毯子給關亥,讓他派人去錦繡閣看看,要是佟二小姐還在那裏跪著不肯走,給她披上。”冬雪接了毯子要走,如瑾又叫住她,想了想,道:“還是不用送毯子了,讓關亥帶人去,佟二小姐若還在,不管她願不願意,直接將她帶到我這裏來。”


    冬雪向來不多說多問,即便覺得不該憐憫那佟秋水,還是按著吩咐答應了,披衣出去到後頭找內侍。


    如瑾就坐在**等,一麵琢磨著一會若是見了佟秋水,該和她說些什麽。


    問她為何要來王府,為何要去求見王爺?


    問她到底聽了姐姐什麽話?


    問她有了麻煩為什麽不來和自己說,還拿不拿自己當朋友?


    還是什麽都不問,直接向她說起自己對佟秋雁的推斷?


    她會信嗎,還是……原本就知道……這一切隻是瞞著自己?


    不,不會的,佟秋水不是那樣的人!


    轉過一個又一個的念頭,如瑾心裏頭亂糟糟的。


    外間的門有了輕微響動,然後便是冬雪裹一身寒氣挑簾走了進來,因怕冷氣衝了主子,隻站在門邊回話。“佟二小姐不在那裏跪著了。”


    如瑾鬆了一口氣。天氣驟變,眼看進了冬日,這深夜裏頭跪在冷風裏,是個人都要跪出病來。“她回西芙院了?讓那邊小廚房的人別為難她們,要熱水熱湯的都緊趁著點,另外把我這毯子也送去吧,再去櫃裏找兩床厚被子給……”


    “主子。”冬雪欲言又止。


    如瑾心中一沉,看著冬雪的神色,口中停了囑咐。“怎麽了?”


    吉祥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主子,佟二小姐被王爺叫進樓裏去了。”


    如瑾瞳孔猛地一縮。


    “你說什麽?”


    “主子……”吉祥輕輕走上來,低聲安慰,“您別傷心,為那樣的人不值得。她們做出這種事,以後咱們也不用再念舊情了,早幹淨了反而是好。”


    如瑾隻覺得心裏一陣鈍痛,全然沒聽清吉祥說的是什麽。她捂住了胸口,彎了身子。


    “主子您怎麽了?!”


    “主子!”


    佟二小姐被王爺叫進樓裏去了……如瑾的耳邊反反複複就是這麽一句話。


    大風呼嘯的深夜,韶華盛放的女子孤零零跪在門前,任誰也會心生憐憫,進而請之進門取暖吧?


    這,原是常事……


    如瑾眼前不斷出現錦繡閣門外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想象著佟秋水之前跪在哪裏,今天穿的那身煙草翠綾衣裙在暈黃燈光下會是什麽樣子,想象她是在什麽情況下被傳進樓裏的——凍得瑟瑟發抖,跪也跪不住,搖搖欲墜的時候?是花盞出來傳的,還是小雙子,或者哪個名字也叫不上來的內侍?或者……是長平王親自開門相迎?


    一念及此,長平王披衣迎風站在門口,佟秋水跪在地上瑟瑟相望的畫麵,就在腦海裏越來越清晰,像天地間漂浮的霧靄,一點一點籠罩了整片原野,讓人再也看不清別的。


    “主子,您哪裏不舒服?喝口熱茶順順氣好嗎?”


    “主子您和那種人生什麽氣,明日尋個由頭發落了就是,千萬別自己傷身。”


    吉祥冬雪絮絮的焦急的碎語響在耳邊,須臾腳步聲紛雜,其餘幾個丫鬟也都圍了進來,站在床外關切地詢問,七嘴八舌的。


    如瑾立時張開了眼睛。


    多大點事,何至於如此,讓大家白白著急。


    明日若是傳了出去,人家聽說她心口痛,還要以為是她妒意大發,容不得王爺納新人呢!


    她可不是嫁進長平王府來爭寵吃醋的!


    “我沒事,大概是被這爐子熱氣熏得悶著了,端遠一點吧,剛入冬,不至於整夜燒這東西。”她鎮定心神直起身子,吩咐丫鬟們做事。胸口的痛漸漸散到了全身,其實也沒什麽,不過就像一點墨滴在清水裏,散了,化了,也就看不見了。


    吉祥幾個對視一眼,順從聽命,將長條小暖爐移到了拔步床外。


    “主子……”


    吉祥上前要說話,如瑾揮手道:“你們都去睡吧,時候不早了,有冬雪在外值夜就好。”


    聲音雖輕,但是很堅定。


    幾個丫鬟不好深勸,見主子自己轉圜,怕說多了徒惹她傷心,隻得紛紛行禮往外退。如瑾想了想,叫住她們又說,“佟二小姐既然進了錦繡閣,明日早起吉祥去跟管事的說,分一個丫鬟過去伺候她,另外西芙院前院的南屋還空著,讓人趕著收拾出來給她住。南屋子陰涼了些,多弄幾個暖爐,告訴她貴妾要進門,這兩日不好給她布置新屋,等過了這陣子再騰挪,讓她暫且委屈一下。還有,這事佟太太恐怕還不知道,明日叫人請了她過府,願不願意的,女兒都主動進來了,大概她也說不什麽什麽來。嗯……我想想還有什麽要準備的……”


    如瑾以比平日快了一倍的語速飛快安排著,幾個丫鬟聽得麵麵相覷,吉祥越發氣悶,眼睜睜看著主子心裏難受卻不說,還要若無其事的安排瑣碎,權當佟秋水是普通姬妾了……可佟秋水和府裏那些全然不同啊!


    吉祥覺得不能甩手就走,又折回來勸:“主子!這些事您就別管了,讓祝姑娘打理就是,西芙院都是她照應著呢,您快睡吧。今晚風大,奴婢留在裏間陪著您。”


    如瑾道:“佟秋水畢竟和西芙院那些人不同,是我舊交,她要住進來,我能幫的自然要幫一幫。隻是這時節趕得巧,眼看著著宮裏指的貴妾要進門,不能給她抬位份了,不然明日一早就抬了姨娘也是可以,隻要王爺不反對,我自然給她求個臉麵回來。好歹,相交一場。”


    她笑盈盈地一路說下去,全然不知自己的臉色落在丫鬟們眼裏,早已泛著蒼白。她知道的,唯是說到“隻要王爺不反對”時,自己胸口針紮似的尖痛了一下。


    這尖痛似夏日雷雨時節裏,天邊倏然劃過的閃電,隻那麽一瞬,不知何處來亦不知何處散,除了明閃閃的灼眼的光,什麽都沒有留下。


    吉祥幾個互相看看,吳竹春自動領著小丫鬟們悄悄退下了,隻留了吉祥冬雪,若要勸慰,自然還是由最親近的人來勸。兩個侍女雙雙走到床裏,一個一個開口。


    吉祥道:“主子,您別這樣,心裏難受就說出來,要是……要是想哭,哭出來散一散悶氣吧。奴婢在這裏陪著您,怎樣都不會傳出去的,您就別撐著了,奴婢們看著不好受啊。”


    冬雪也輕聲緩氣的說:“佟家小姐要做這種事,以後您就把她們當普通姬妾對待,不用顧念往日。您是側妃,府裏數一數二的主子,何必跟她們置氣呢。容奴婢說句不中聽的,以後府裏添人的時候還多著,眼下就是兩位貴妾,另外前頭王妃那裏的侍女們一個比一個長得俏麗,皇後娘娘允了多添六個人,您這裏不過添了奴婢一個,安國公府卻又送來六個漂亮丫鬟。王妃和王爺到底是夫妻,鬧不快頂多一時,以後肯定會轉圜,到時候王妃為了討好,那些丫鬟一個個說不定都要用上,王爺還年輕,以後日子很長,所以,您實在不必為這樣的事傷心,就算傷心一時,到頭來也得慢慢習慣,豪門大戶都是這樣,何況是皇家王……”


    “住嘴,你這是勸人嗎?”吉祥越聽越覺不中聽,板著臉打斷了冬雪,“你先下去,今晚不用你值夜了,我在這裏陪主子。”


    如瑾倒是對冬雪刮目相看了,不想這丫鬟還挺有見識的,無所謂的笑笑,止住吉祥,“罷了,她說的也是正經道理。我是不在意府裏有多少新人舊人的,長平王府是什麽樣子,出嫁前我就知道,難道到了現在還要不自在麽。你們都下去吧,把燈熄了,一盞也不用留。”


    她翻身躺下,麵朝著床裏閉上了眼睛。吉祥狠狠瞪了一眼冬雪,輕手輕腳幫如瑾掖好被子,看她一動不動躺著,一肚子的勸慰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默了一會,隻得放下床帳悄聲退下,想著睡一覺也許會好,明日再勸不遲。


    臨走時吹熄了燈火,內寢的窗子便暗了下去,不一會,外間和值房也相繼歸於黑暗。辰薇院隻剩了幾盞燈籠在風裏飄,和這府裏大多數院子一模一樣。


    錦繡閣是王府中唯一燈火通明的地方。


    原本已經暗下的燭火,在佟秋水被傳進樓中之後,一盞一盞次第又亮了起來,將樓上樓下照得亮如白晝。


    佟秋水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燈,明紙的,絹紗的,琉璃,水晶,金盞,玉台,還有許多她叫不上名字的材質,從被人扶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她的眼睛就被一片璀璨晃得發花。自樓下走上去,到了二樓的中堂,滿屋子擺設她隻掃了一眼,就被深深震撼了。


    成套的紫檀家具,高高低低擺滿了整間大屋,條案,長桌,螺鈿鏡榻,落地大屏,多寶格,羅漢床,書架,鬥櫃……沉凝而厚重的顏色,被幾卷名家手筆的花鳥掛軸鮮亮一襯,再加上占據了半個屋子的藍底金紋大地毯,金鉤子掛起的層層帳幔,她幾乎以為自己誤進了皇宮——皇宮也就該是這個樣子吧?


    那多寶格上,琳琅滿目的金玉瓷器,官窯雙陸尊,青花夔紋瓶,白玉柱爐,古青銅鍾,青銅觚,汝窯水仙盆,竹葉描金漆盒……以及許多她叫不上名字也看不出用途的東西,落落擺滿了所有大格小格。


    須臾她便想到了姐姐所住的三間小屋,漆麵斑駁的家具,早已用舊的簾帳,和這裏簡直是天壤之別。晚間吃飯的時候,姐姐還和丫鬟說起要做一個厚棉簾子掛在窗上,以抵擋冬天越來越烈的北風,可是她現在站在這裏,窗外風聲還是那麽大,屋子卻一點沒有風透進來,不用點火爐也已經溫暖如春。


    嵌大理石蟠螭羅漢**,緩袍散發的男子正盤膝坐在那裏,手裏端著一碗東西,注視著榻桌上的書卷,旁邊跪著舉盤的內侍,另有一人伺候巾帕。


    佟秋水隻看一眼,本已緊張的心情就又緊張了百倍。時隔將近兩年,一麵之緣的男子的麵容,已在她的記憶裏模糊不清了。那晚花園裏光線不明,她隻記著他晨星一眼的眼睛,和不甚端正的語調。


    時候長了,氣和恨都成了習慣,那雙眼睛也成了她痛恨的唯一憑借。


    此時此刻,再次相見,男子俊朗的臉孔便和那記憶中的眼睛漸漸重合,成了她有些熟悉卻又更多陌生的樣子。他沒有看她,依然專心致誌對著書,手裏的勺子不時舀動著小碗裏的湯水,一下一下,發出輕輕的瓷器碰撞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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