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姐妹,側妃和姬妾的相處之道,自有規程。


    “藍妃,您是要和我們生分了麽……”她穩定心神,很快想出了主意,提裙跪在簾外,先是輕聲細語,繼而慷慨激昂,“妹妹還在錦繡閣沒有回來,妾身也不知道她怎樣了,可昨晚她的事……妾身實在是無能為力,更不明白為何突然被提了姨娘!我們姐妹和藍妃相交多年,若是因為這件事損了情意,妾身寧願不要這個名分,寧願給藍妃端茶倒水做奴婢,您且等著,待王爺回府,妾身這就去回了王爺,再不要什麽姨娘的位置,並且立刻把妹妹送回老家去!”


    簾內半日沒有動靜,連丫鬟走動端東西的聲音也沒了。佟秋雁伏在地上,幾乎忍不住想掀開簾角窺一眼。可她不敢,隻能靜靜的跪著,老老實實等著。等著聽如瑾到底作何答複。


    如果,如瑾順勢接受她的歉意,以後兩人自然還能正常走動。即便不能親厚如昨,到底也可維持姬妾之間的體麵。


    如果,不接受呢?


    她惴惴地想,惴惴地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腿都跪麻了,細微的環佩聲才輕輕響起,有人朝外走來。她提心咬著唇靜候,須臾簾子掀開,是如瑾站在麵前。


    “藍妃……”她眼裏立刻湧了淚。


    如瑾淡淡地看著她,待她的睫毛全被淚水沾濕,珠淚滾落腮邊的時候,才說:“那麽你就去王爺跟前求吧,求他降了你的位份,求他送秋水出府——以後,我這院子就有你一間房,情分依舊。”


    佟秋雁一時答不上話,萬萬料不到如瑾這麽直接。


    “不願意麽?”


    “不,妾身願意!妾身隻求與藍妃和好如初。妾身這就去二門上等候王爺。”佟秋雁站起來就走。


    然而身後,傳來極其輕微的冷笑。


    “收起你的聰明,我並不在意自己有沒有妒婦之名,你也不必費心提防對付我。王爺那裏,你愛去就去,愛怎樣編排就怎樣編排,從此別來我這裏就是了。”如瑾放了簾子,轉身回屋,“佟秋雁,兩生兩世,到今天我算真正認識了你。勸你別做出什麽越格的事來,免得給我機會動手——我可真有點迫不及待了。”


    佟秋雁呆住。


    她並不明白兩生兩世是什麽意思,可卻完完全全的明白,她被如瑾嫌惡透了!


    她所熟悉的女人間的相處之道,在這裏竟然全都不頂用。


    望著晃動的繡簾待要說什麽,旁邊兩個小丫鬟雙雙逼上來,“姨娘,請走吧。”圓乎乎的菱脂還說“別站髒了我們剛擦的地”,見她不動,她們就準備動手。


    佟秋雁連忙閃開幾步,慌不迭匆匆出了門。


    昨晚突然被卸了膀子的驚悸還在,對於辰薇院的丫鬟,她有莫名的恐懼,生怕被她們碰著身上半點兒。穿過院子的時候,灑掃的婆子故意將水濺到她身上,將好好的一幅裙子弄得全是泥點,她敢怒不敢言,提裙快步出了院,後腳剛邁出,就聽院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幾乎夾了她的腳跟。


    她猛然轉頭,盯著嚴絲合縫的月洞門瞅了好半日,才漸漸壓住胸中驚怒。


    藍妃,藍如瑾,如果做不得朋友,就隻能是敵人麽?


    遣走了佟秋雁,如瑾坐在窗邊看了一會書,默默半日,沒翻一頁。


    吉祥帶著丫鬟們將瑣事都做完了,回頭看看,她還在那裏孤坐,心中一酸,就忍不住上前相勸:“主子,她們不仁,您還講什麽義?犯不著自己傷心,豈不是錯付了情。”


    如瑾將書合上,轉過臉,彎唇綻出一個和緩的笑,看得吉祥一愣。


    “主子?”這笑,和昨晚全然不同了,將吉祥要說的勸慰全都打進了腹內。


    如瑾懷裏抱著一柄鎏金雀紋圓手爐,白皙纖細的指尖在爐身上輕輕摩挲,淡淡地笑著:“我並沒有傷心,隻不過是在想,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張六娘為什麽會在那裏,而佟秋雁和佟秋水,又為什麽會在那裏。”


    吉祥被“這裏”“那裏”的繞暈了,覷著主子臉色,似乎又不像是受了刺激,而且恍惚還有些以前在藍府理事的氣度,冷靜而淡漠,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


    “你放心,你們也都放心。”如瑾的目光越過吉祥,溫和看著幾個丫鬟,自嘲地笑笑,“昨晚我的確是難受,一麵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一麵是……王爺。”


    是說要娶我,也真娶了我,並且給我那樣一個新婚夜的王爺——這些話和丫鬟說不出口,也不能說。


    即便兩人並無夫妻之實,可……遠比許多夫妻談得更深,也更貼近,而且,即便她不想承認,距離似乎是越來越近了。


    在這時出這種事,說不傷心,那是假。


    可一味傷心更是沒用。


    “我一夜沒睡好,這是真的。不過看了佟秋雁這番作態,倒是釋懷了。有些人不值得,那就丟開手。她不滿意做我的朋友,非要自降身份殷勤伺候,便由她。事情已經發生了,佟秋水和王爺我都會見一見,問一問,不會自己悶在屋裏犯嘀咕,你們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一切如常就是。”


    吉祥大大鬆了一口氣,繼而卻又擔心別的,遲疑道:“主子,您……可別和王爺硬嗆,有什麽都好好說。”


    “我知道分寸。”如瑾笑。


    她先去見了佟秋水。


    佟秋水在錦繡閣裏還沒有出來,如瑾帶人走過去,門口的內侍說“小佟姑娘還在睡覺”。


    小佟姑娘?這稱呼倒是新鮮。如瑾徑直進了院,問清房間,直接進去。


    佟秋水睡在一樓的暖閣,透過拐子紋門式多寶格的空隙,能看見裏頭架子床半掩的幔帳,萬字曲水的圍欄,淺豆綠素紗麵米白底的帳子,露出床裏淡橙色雙蝶團紋的繡被。被子微微鼓起,顯是睡著人。


    門前立著兩個素淨侍女,雙雙朝如瑾行了禮,恭順打起簾子,並沒有詢問或阻攔。


    如瑾就將丫鬟留在外頭,舉步走了進去。


    屋裏點著安眠的甜香,輕輕淺淺的味道,青絲披散的女子側身朝裏,正在好眠,並未察覺到屋中多了人。如瑾走到床邊,將另外半幅簾帳也掛在了床角金鉤上。這仍然沒有驚醒夢中之人。


    如瑾在床邊的繡墩上緩緩坐下了,看著佟秋水均勻起伏的肩頭,聽著她綿長安穩的呼吸,靜靜地等。


    像是一幅定格的畫麵,屋外侍女靜立,屋內一坐一臥,沒有人動。唯有天然木小方幾上獸首銅爐裏吐出一縷縷青白色的煙氣,還有窗欞勾勒出的日影在地上慢慢移動。冬天也有鳥雀,站在光禿禿的花枝上蹦跳嘰喳,將叫聲傳進屋裏。


    如瑾想起前生,鄉間破敗陰暗的小屋子,佟秋水形容枯槁躺在木板**,身下隻有一床薄薄的舊被子,棉絮都露出來。今昔比照,天差地別。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差錯,兩個人之間竟然形成了這樣奇怪的關係。


    那個聽說情郎已有妻小,連外室側室俱都不肯做,懷著身孕千裏迢迢回老家的佟秋水,怎麽就成了長平王府裏連名分都沒有的婢妾?那個心高氣傲寧死不屈的佟二小姐哪裏去了,是前世記憶中一個生了差錯的夢幻麽?


    應該不是的吧……


    那幅月下睡蓮圖還被如瑾妥貼收在箱子裏,連著嫁妝一起帶進王府來的,那樣的筆觸格調,真實存在的性情,怎會是幻覺。


    那麽,是什麽改變了人,改變了行為,選擇,性情?


    如瑾自己經過生死,才有了這樣的改變,那麽佟秋水呢?她甚至想,難道佟秋水也和自己一樣,在破敗的鄉間淒涼過世,然後又回到過去活過來了麽?因為前世的不肯妥協未得善終,所以才要選擇一個身份顯赫的男子,寧做婢妾?


    所以當佟秋水從睡夢中迷蒙醒來,如瑾脫口問出的第一句話,竟是,“你死過一次麽?”


    佟秋水嚇了一大跳。


    醒來床邊就有人,任誰也會吃驚,何況這人還是她此刻最想避開的如瑾,更何況,如瑾神情恍惚的問出“死”字來。


    她本能地驚坐起來,擁被往床裏縮了縮,舌頭有些打結,“瑾妹……藍妃,您、您怎麽在這裏?”她朝四周看,看到多寶格外站著侍女,這才稍稍安定一些。


    如瑾將舊友的驚懼和變化都看在眼裏,飄遠的思緒收回,清明了點。佟秋水的害怕,讓她很失望。多年相交的朋友,怎麽成了這個樣子呢,她寧願她挺直脊背站在她麵前,高傲的說,這就是我的選擇,該怎樣對我,隨你。


    那樣,才是她所認識的佟秋水。


    “你莫怕,我不會將你怎樣。”如瑾站起來,走到距離床邊遠一點的地方,去看多寶格上陳列的玩。


    “……藍妃,奴婢失禮。”佟秋水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深深低著頭,掀開被子走下床來,顧不得穿鞋,對著如瑾的背影跪了下去。


    跪下了,卻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寂靜的屋子裏沉默相對,是此時此刻她最不想經曆的事情。盯著地毯上的花紋默默半日,最終她選擇了磕頭。“藍妃,奴婢給您見禮。”


    舊日,往事,從此之後,皆成煙雲。


    瑾妹妹和秋水姐,終是兩個活在過去,死在昨夜的人了。


    如瑾倏然轉過身來,死死盯著伏身在地的舊友。


    “為什麽。”她一字一字的問。


    佟秋水躬身在地許久,背脊微微起伏,終道:“因為,別無選擇。”


    好一個別無選擇。如瑾瞬間想起了青州時,佟太守將她請到書房,也說了同樣的話。她們一家倒是別無選擇到一起去了。


    天下那麽大,究竟有多少個別無選擇,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又有哪個才是真的走投無路,哪個,不過是給自己也給別人的華麗托辭?


    你有事,為什麽不去找我商量。你的姐姐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你住進王府來,為什麽不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一看,反而忙不迭地去義勇獻身了……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湧上嘴邊,如瑾咬牙忍住。問什麽都是晚了,問什麽都是白問,佟秋水伏跪在地的冷冰冰的影子,已經給出了答案。


    如果,如果我隻是閨中懵懂、嫁進來又期盼夫妻和睦、想讓夫君多看自己一眼,多留意自己一點的普通女子,你這番獻身,讓我以後該怎麽麵對你?怨恨,吃醋,爭寵,報複?


    “佟秋水,你不後悔,是不是?”


    這一聲佟秋水,比直呼佟秋雁更加艱難。


    “藍妃。”佟秋水直起身子,對上如瑾目光的時候,有一瞬間的猶疑和茫然,然而很快,便決然而清晰地說,“侍奉皇家,身為燕民何敢言悔。奴婢,幸甚。”


    如瑾不想再多說什麽,轉過身,掀簾走了出去。


    佟秋水的聲音追在身後:“如果藍妃覺得是奴婢背叛了您,任打任罰,奴婢絕無怨言。”


    “你沒有背叛我,你隻是做了你認為正確的選擇。與我無關。”


    從錦繡閣出來,日頭高高照在天空上,如瑾深吸口氣又輕輕吐出去,就像吐出了一直糾纏在心頭的陰鬱。


    “去讓賀蘭著人知會佟太守吧,就說王爺收了他的二女兒。”她吩咐丫鬟。


    “那……還要請佟太太過府嗎?”吉祥想起昨晚的話。


    如瑾腳步輕快地往回走,“你見過收婢妾還要知會婢妾家人的麽?”


    當然是沒這個規矩。於是吉祥明白了,遂道:“佟太守也不知道聽了信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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