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大船,通體烏黑。船頭有大旗,讓江風吹得筆直,上繡一隻出雲豹。


    旗邊站著兩人。


    一人豹眼生電,膚色如銅,一身黑素長衫,臂上紮白布,正是為霍八戴喪的徐九。


    而另一人黑衣飄飄,不過這回黑紗襯白裏,風過紗動,就現出雲紋。斜日長照,在這片雲上染落霞繽紛。那張第二眼才會好看起來的麵容,不知是因為霞色,還是因為情緒,溫潤中竟有豔色。這人,不消說,如玉的君子,元澄是也。


    “墨哥的東家究竟是什麽人?”耳邊為紅萸歡呼的喊聲震天,但徐九隻對人感興趣。


    “為何有此問?”元澄不是碰巧趕上連江水都要沸騰的這一幕的,而是聽徐九說紅萸船場到日升闖三關,特意撿最後一關來觀。


    “一個小小掌事都這麽厲害,東家得成什麽樣?”無法想象,徐九眉一皺,“元大人,該不會是皇親國戚?”


    “她厲害,同她的東家有何幹係?世上,會做事的遠勝於隻出錢的,這樣的人多得是。”暮色起,風微涼,元澄麵上的豔色轉溫。


    在雙色帆翻飛時,他體內的血也跟著翻飛了;在墨紫微笑且抱拳一禮時,對美從來都無視的心為她的從容瀟灑震撼了。


    原來,真正的美不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臉,而是一種放縱翱翔的姿態,一種天地我遊的暢快。她站在水上,全身濕透的狼狽,發絲隨風散亂,臉上沾著泥濘,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從她的笑容移開,所有人都願扯開嗓子為她的勝利嘶吼。而她甚至沒有半點驕傲的表情,隻是從骨子裏散發出愉悅。她讓半個江麵為之激蕩,但她自己從中獲得最單純的情緒就滿足了。


    和徐九的疑問不同,他想問,她如今究竟是誰呢?


    是大求的宋墨紫?還是玉陵的宋墨紫?


    在他看來,似乎哪個都不是。


    並沒有找人去查她。金銀故作神秘得吊他胃口,當時沒放在心上,回去後卻想起一事來。


    三年前,大求邊境異動。他身居高位,貪歸貪,該他的事絕不馬虎。派探子去查,傳來的消息是大求水軍士氣昂揚,江麵上演練頻密,同時各地輸入都城的木量猛增,全都進了船場。他自然重視,再派人混到都城去探,卻是幾批都有去無回,隻有一隻半死不活的鴿子帶回來半張字條,上麵有三個字——宋玉之。


    本來他不過例行公事,沒想到大求那邊密不透風,就讓他認真起來。剛開始以為這是個人名,從它著手卻無半點頭緒。這時南德舊帝突然病倒,所有事情壓到他身上,不得不耽擱下來。直到又過兩年,玉陵皇帝派使團來訪,使團團長叫宋玉,當場令他重拾舊憶。宋玉之不是一個名字,宋玉才是。


    打聽宋玉,很容易。原本隻是大求宮中一名普通的匠師,卻在入宮突然展現精湛的技藝,從此被重用。之後,平步青雲,榮華富貴信手拈來。這樣的說法,對於天資很高後天比誰都努力的元澄來說,自然是不信的。他相信,這個宋玉背後一定有秘密。字條上寫得“宋玉之”,究竟之什麽呢?


    宋墨紫的名字就是那時探查出來的,和宋玉的長子宋振,幺女宋豆綠的名字放在一起。但他沒有想到宋玉的秘密會跟那兩個女兒有關,倒是宋振升官的速度讓他更斷定父子二人藏著什麽。可是,沒等他徹底查清,大求就發兵玉陵,而南德老皇帝駕崩,他被抄家流放。


    墨紫的駕船之能,他曾親身經曆。又聽徐九說,造船業的三關數十年無人能全過,自然這三關與造船術密不可分。就在剛才,一個男子高舉墨紫的手喊出紅萸,他就篤定墨紫是闖關成功的最大功臣。


    這個墨紫,對船了若指掌,而宋玉宋振執掌大求船場聞名。共同點圍繞著船,那麽墨紫和宋墨紫是同一人,宋墨紫是宋家父子所藏的秘密,字寫全就該是——宋玉之女,一切順利成章。


    元澄不用查,心中已有定論。但墨紫也好,宋墨紫也好,跟之前他對她迷一般的身份所持態度一樣,有好奇,墨紫不說他也無所謂。不過,他至少不會再驚訝為什麽有人要置她於死地。這般的才華,能用最好,不能用自然也不願意給別人用。怎麽可能不招殺意?墨紫說得此一時彼一時,恐怕也是因為她想到了。


    視線裏,日升的幾艘大船要回航,他問徐九,“九爺,可否再幫我個忙?”第一個忙,就是讓他借乘了豹幫的船。


    徐九想攀元澄這個交情,於是答應得爽快,“大人隻管說,徐九盡力而為。”


    元澄一招手,華衣帶了幾個人上前來,有男有女。


    調轉頭來說墨紫。


    她一上船就頭暈眼花站不穩。


    曾海落井下石,笑道,“墨掌事,你這是喝老酒來後勁,前頭英雄後頭狗熊,要暈船啊?”


    臭魚對這個曾海厭惡得很,正要反唇相譏,卻被墨紫拉住。


    “事已了,不必再張揚。”她從來不主動高調,闖三關是逼於無奈。


    那種情況下,不表現到一定程度就得不到認可。紅萸不能開,十年契就變成終身契。雖說,她要自己贏取自由的執著在別人眼裏會有點可笑,但既然對於一年內賺五千兩銀子有把握,她為何不趁機打牢獨立的基礎?外麵,還有人隨時想要她的命哪


    多虧閔鬆喊得是紅萸,不是墨哥。紅萸可以出名,反正十個人裏會有九個人對誰是大老板更感興趣,而不是打工的。她要的,隻是像閩老爺子這樣行家裏手的認可。


    “墨三兒,我瞧你麵色蒼白,可是舊傷複發?”閔老爺子問得關切,“我叫隨船大夫給你瞧瞧,如何?”


    墨紫半邊肩已經沒了知覺,但她硬撐著。女兒身一事,被發現她當然會直認不諱,但要她自己曝露的話,隻想告訴信任的人。


    “閩老爺子,我隻是累了。可否下去換衣休息?”再用閩氏的好藥試試,說不定一覺醒來就好了。


    閩老爺子當然說可以,讓人準備了艙房和幹淨衣物,請墨紫五人趕緊去。


    墨紫一過拐角,就腳軟站不住了。


    早知道不對的肥蝦連忙在旁邊扶住,語氣難得責備,“墨哥你也太逞強,萬一內傷複發,可是要丟命的事。”


    讚進嚇了老大一跳,“墨哥,你可不能死”


    墨紫覺得渾身有些發燙,心跳加快,胸口發悶,便用鼻子吸氣嘴巴呼氣,阻止兩眼繼續昏黑下去。


    臭魚把讚進揮得跟蒼蠅似的,往不遠處的一間艙房裏趕,“去,去,別說黴話。我瞧你氣色也不怎麽樣,別管墨哥,管你自己吧。換了衣服,趕緊運個功,把氣補回來。”


    讚進很不情願,卻因為後來墨紫發話,勉強和臭魚水蛇一起進去了。


    “肥蝦,我自己的傷自己有數。就是真累,想睡一大覺。”昏迷的時候讓大夫看傷,她沒關係,橫豎眼不見為淨。但現在清醒著,她實在不好意思給這幫兄弟瞧。“要不,等船到岸,我還是不醒,就隨便你們叫大夫?”


    肥蝦氣笑,隻能由她。


    墨紫進到自己那間房,塗了藥,換了幹淨衣服,倒在**很久睡不著,身上忽冷忽熱。好不容易睡了,又做亂七八糟的夢,跑一路叫一路的,讓火燒讓冰砸,累得半死。直到額頭上傳來涼意,嘴裏流進甘香的汁水,才舒服些,睡沉過去。


    再醒來,看到一張熟麵,怔了怔,當下打量四周。很寬敞的屋子,家具簡單,打造得卻好。這裏,已經不是船上,可也絕對不是某貪官的家。


    “落英……”一時間,在“這是哪裏”和“你怎麽在這裏”兩個問題上,猶豫該先問哪一個。


    “小姐,你醒來就太好了。華大夫真神,說你今日醒,你就醒了。”落英絞了方濕帕子,輕輕幫墨紫擦臉。


    冰得墨紫一個激靈。


    “你知道冷,便是身體不燒了。”門簾打上去,進來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婦人,“趁熱喝下這碗藥,免得涼了藥效減半。”


    “您是——”還是先問對方是誰吧。


    “我就是上回元大人請來給你治傷的,那老頭的老婆子。我娘家姓楊,老頭子姓華,隨你怎麽稱呼了。”楊氏看上去有六十歲,動作卻利落幹脆。尋常這個歲數的古人,老得很不行的樣子。這位,有點現代六十歲的後中年相。


    “華夫人,請問這是哪裏?您和落英又為什麽在呢?”喝過藥,墨紫一起問。


    “這是日升船場,我和我家老頭子還是讓元大人請來的,落英丫頭當然就來照顧你的。”楊氏收了藥碗,又拿一小碗蜜餞來,“藥後一刻方能進食,你先吃點零嘴填填肚子。”


    墨紫有點弄糊塗,一時覺著自己做夢。


    “姑娘身體底子縱然不錯,也不能這麽耗的。幾乎要命的傷,養了才月餘,就從半空飛下來。這回雖說隻昏了兩日,要不是用藥及時,你可救不回來了。我家老頭子要我跟你說,再有下回,便是元大人送千年靈芝,他都不來。免得治不好,元大人參他一本庸醫。”楊氏笑嗬嗬說著。


    元澄一個教書先生,還能上本參人這麽有權力?墨紫一時傻乎乎,想道。


    .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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