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帶著連公公逛了一圈,好話沒聽幾句,不滿倒是一堆。先說紅萸怎麽沒船台,那麽大的一片地都瞧不見人影。然後看到了船棚,就說平白無故造什麽大棚。進到裏麵,她想看到造船的情形,應該沒話說了吧。結果又被說船型普通,規模太小。當著一棚子船工船匠的麵,還說她紅萸沒有像樣的匠師。


    連公公每說完一段,他手下三個小太監就趕忙附和,跟回聲似得整齊。


    在這些的批評中,墨紫不但自始至終微笑,還不時拉住火大要頂嘴的衛慶,並以眼神製止同樣有氣的閩鬆。她甚至主動對著連公公插科打諢,把他惹得哈哈笑,自己卻低頭垂眼,聽話得要命。


    麵對如此乖順的人,連公公最後並沒有改主意。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說實話,他可是一點兒都不滿意紅萸,船少人少,看上去就窮酸相。劉公公關照是一碼事,看著官大一級,可真要比後台,他不需要瞧劉公公臉色。不過,看這個墨掌事挺上道,他就把這筆銀子讓給這種小船場賺吧。


    “墨掌,你也算是運氣好。要擱平時,便是燒高香也輪不到你這一家。船呢,是三個月後要給太後祝壽的喜慶舫,水上表演雜耍用的,都有宮船專有的定製,所以不難。工部的船場忙得恨不能十二個時辰開工,督造局才把這種小活兒交給外頭的船場來做。本該由日升來造,畢竟除了官船場,日升便是最好的了。但墨掌事本事大,能找了劉公公來說項,我要不做個順水人情,似乎說不過去。好了,咱在哪兒蓋章?”


    墨紫便將他們領回前麵樓裏。


    一個小太監到馬車裏捧來一個盒子,連公公打開,拿出兩份質地極好的紙,遞給墨紫一份。


    墨紫瞧了,是事先書寫好的購船契定,船型,交船日,成交價,一條條羅列得清楚。


    “多謝連公公賞識。”看到價格的時候,她的眼睛亮了亮,“我這是頭回接宮裏的生意,不明白的地方,不知能否跟公公請教?”


    連公公就是喜歡墨紫不張揚而仔細的態度,顯然是個會做人的且會辦事的,心道難怪能攀上劉寧那條線。在宮裏混了大半輩子,他是老薑辣子,不知多會看人。剛才,他故意說那些難聽話,也看到那些工人不滿的臉色,但他不看別人,隻看這位墨掌。年紀不大,性子沉穩如山,一張巧嘴舌簧,他心裏知道那是人討好,可聽在耳裏很順很舒服,半點不誇張諂媚,就好像跟他相熟了多年的老友,讓他能真笑出來。


    這不,該說什麽,一點不含糊。要有那上不了台麵沒見過世麵的,打腫臉充胖子,趕緊接下這筆生意再說,哪裏會在沒成交前曝露其短。等到日子收船,問題就來了,要賠銀子不說,砸招牌關門算是輕的,重則扣個意圖不軌的罪,腦袋都保不住。


    “墨掌事但說無妨。”連公公今日心情不錯。


    “剛剛公公說,船都是定製的,那可有船圖或船模?”不然,她都沒見過大周宮船,怎麽弄?


    連公公點頭,“墨掌事便是不問,我等一下也會給你,是船圖,照著一模一樣的造。”


    墨紫說是,省她動腦,又問,“契上說,三月後交初船。這初船,就我所知是毛船,不上漆,不雕花,原木的樣兒。可是如此?”


    “不錯,既然是宮裏用的,細部的裝飾有宮中匠人來做,你紅萸想做,也沒這材料啊。”連公公這話並沒有諷刺的意思,而是事實。


    墨紫再說是,省了油漆和後期精加工的成本,“那,可有用什麽木料的要求?”


    “木料不用你操心,過兩日自然會有人送來。宮裏的東西,都得用最好的。”連公公想了想,又說,“量上絕對給足的,你可別糊弄我們不懂。”雖然,他們督造局確實對大多數要督造的東西完全弄不懂工序用料什麽的,不過因為是定製,照以前舊例就行了。


    “不敢。”墨紫略低頭,謹慎最後一問,“價錢是三千兩——”


    “你嫌少?”連公公以為。


    “不,不是。就不知包不包了這木料的錢?”用最好的木頭,那賺利就不多了。


    “木料既是宮裏出,怎會包在三千兩裏?”連公公覺得這個墨掌事還挺老實,“要是你自己掏錢買木,這筆生意你就賠死了。三千兩隻是造船費用。”


    到底是宮裏的,出手恁大方三千兩幾乎就是淨賺


    聽了半天宮裏這樣宮裏那樣,沒白白長繭。你想啊,船行生意,民間的價格都是包了木料的。造船最大的成本就是木,人工很便宜,七七八八扣下來,一千兩的船,用她在鴻圖看到的最次的木,能賺淨利八百兩左右。船用料越好,價錢一樣,賺頭就越少,因此,一般船場都不接指定木的小型船的生意,還能賺一筆木料上的差價。她沒那麽狠,而且考慮到要打名氣,所以用料是偏好的,人工也給得大方,淨利大概是價格的一半。


    “我明白了,多謝連公公指點,不然還真是無頭蒼蠅,不知往哪兒飛呢。”墨紫笑著作揖。


    當下,各自蓋了章押了印,連公公給了一千兩定銀。


    墨紫又親自送連公公出紅萸大門,還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直到馬車轉過彎看不見為止。


    回到船棚,卻發現大夥兒興致不太高,幹起活來意興闌珊,便臨時拉起來開大會,讓他們有話直說。


    這也算是紅萸第一次的全員大會了吧。


    雖然感覺很新鮮,但到了紅萸後常常有新鮮的事,比如過節費,篝火晚會,每七天能休息一天,一年能累長假,再加上墨紫親和力很強,因此大家適應得很快,紛紛要求發言。


    “墨哥,可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衛慶因為情緒有些激憤,墨紫後來沒讓他跟。


    “什麽地步?”秉承顧客就是上帝的宗旨,再說對方來頭那麽大,她笑臉相迎也應該啊


    “諂媚的地步。”閩鬆嗤之以鼻,“我們紅萸憑什麽讓人說得一文不值?幾日前,咱們大夥跟著墨哥,在鴻圖給人狠狠瞧了顏色,千根木白白到手,不費吹灰之力,木筏順江而下,真是自在且大快人心。今日墨哥這樣,讓人心裏窩火。我等有本事,何必讓人施舍?宮裏來的就了不起麽?”


    這兩個冤家,平時互相鬥到她腦袋疼,這會兒對付起她來,很團結。而且兩人在船場人氣都高——帥哥嘛,帶起頭來,大夥兒連連稱是。


    牛皋喊得最響亮,“墨哥,看不起咱的人,咱不給他造船。”


    “宮裏來的,很了不起啊”墨紫一開口就常讓人懵的那種,“任何來給我們送錢的人,都很了不起。不管他們是抱怨還是誇獎,不管他們是高興還是討厭,能做到他們的生意,便是我們的本事,為何要聽他們口頭上說什麽。我要是想壓價,我也會先把那樣東西說得一文不值,賣貨的要是沒信心,我正好趁機低價買下。我對咱們紅萸有信心,你們這麽義憤填膺,看來是沒信心了?”


    不少人被說得低下了頭,衛慶和閩鬆等人目光變得灼亮。


    墨紫一笑,“我承認,為了抓住這個機會,卻是矮了對方一截。可去鴻圖拿木是賭約在先,字據為證,氣勢不虹,便實實在在損失了應得的一份。宮裏的人能找到紅萸,是墨紫托人情在先,自然以禮相待。宮裏不比別地,那幾人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到咱們這兒貶上兩句,我倒覺得是常理。我沒諂媚,隻是讓人惡言惡語都變成了棉花糖,傷我不著。逞強要分時候,今日紅萸的生意如果接到明年去,除非是皇帝,其他人都得給我等著。底氣不足,腰杆不硬。就咱們現在這樣,兩張單子,還不知道下一單什麽時候來,我能給人臉色看嗎?大夥兒別急,憋著口氣,把眼光放遠了,用不上幾年,讓宮裏的人求著咱們告爺爺告奶奶。”


    大家聽著,臉上都發光了。


    牛皋嘟囔,“誰見過宮裏求人?”


    墨紫手一指,樂嗬嗬,“所以讓你等著瞧。”


    又說道:“大夥兒給我好好幹,等這筆銀子到手,過年我一人封個大紅包。咱就圖個實惠,有沒有本事自己說了算,先管溫飽,再管人嘴碎的。”


    大家聽到這裏,更是精神飽滿,呼喝著散開,忙活去了。


    丁修對著墨紫豎豎大拇指,一手把牛皋拉走。


    衛慶看了墨紫一會兒,“什麽都不說了,我去前樓,要是再擺臭臉,墨哥扣我工錢。”


    墨紫和閩鬆到龍舟那兒去,閩鬆卻沉默。


    “怎麽,還是想不通?該不會是瞧慣了我天不怕地不怕,以為我是鐵人了吧?”她半開玩笑。


    可沒想到閩鬆還真應一聲是,“本以為,天下間誰能讓墨哥低頭彎腰?”


    墨紫哈哈一笑,“你可真是抬舉我,我不過是替主子辦事的一個丫頭,吃這行船飯,能大聲吆喝的人,就可能地位比我高。我若不彎腰,小命早沒了。這腰嘛,當直就直,當彎就彎,隻要不違背良心原則,有何所謂?不過——”話也不能說太滿。


    “什麽?”閩鬆覺得老爺子送他來是對的,這女子處事張弛有度,他自歎不如。


    “彎可以,折不可以,那是我的底線。觸我底線者,我搏命抗之”


    別人寧折不彎,她卻反其道而行。


    .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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