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言的家據說讓大求一個騎兵隊長占了當私宅,所以保存完好。但三進的院子,卻隻有宋言,一個老管家和兩個小廝。


    “聽聞大求人不把漢女當人,我就把妻妾子女都送到大周去了。”宋言拿出埋藏在地下的好酒。


    “既然全家都走了,宋員外為何不走?”元澄戒了酒,金銀沒戒,還是行家,直說難遇的佳釀。


    “我家到我是一代單傳,但我自己有三個兒子,把他們送走就行了,我得守著老祖宗留下的基業,死也得死在棧橋。”宋言是個秀才鄉紳,守業的觀念極重,“好在沒走,這不就是守到二皇子打回來了麽?今日又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真是好久都沒那麽高興了,元老弟,金老弟,幹脆今夜就住下,仆人雖少,院落雖荒,好酒配野菜,照樣一醉方休。”


    元澄笑道,“我與拙荊不能喝酒,不過願以茶會酒,吃一夜野菜,如何?”


    “好一個好酒配野菜。”金銀讚這詞用得妙,“我大哥是懼內的,大嫂不讓他喝,他就不喝了,咱們不必理會他。想不到大難過後,還有宋員外這般守孝講義的,能碰上你也是緣分。你若不嫌我們吵鬧,作個鬧宵的伴,我等奉陪到底。”


    宋言拍掌大聲說好,吩咐老管家多多準備酒菜。


    元澄抿茶不語。


    豆綠偷空問墨紫,“姐姐,不是急著要找鳴山,怎得還住下喝酒?”


    “我們一路來問了不少人,沒一個知道鳴山的。這個宋員外跟爹是好友,說不定聽爹說起過。不過,這事若秘而不宣。突然問起,恐對方生疑不說實話。所以得先套交情。”墨紫明白元澄和金銀的心思。這兩人在重要時刻總會一致默契對外。雖嘲卻親,親兄弟也未必能像他們這般。


    酒過三巡,日落月升。廳堂裏架起了火盆,暖得讓人發汗。三人從玉陵老皇帝說到當今天下亂勢。宋言酒喝多之後,不但話嘮。還什麽都敢說,把金銀他爹,他哥。他後母。還有墨紫她爹,她哥一個個罵得狗血淋頭。


    “玉陵國難由這五個國賊始,百姓卻為他們付出削骨剔肉之代價,簡直豈有此理啊!還好他們都死了,給咱們英明的二皇子讓開了路,也算是最後一點貢獻。”他最後總結。


    金銀被人誇得好似飄飄然。特意對元澄笑得聳眉。


    元澄淡淡挪開視線,舉起茶杯。“我以茶代酒,讓我們為英明的二皇子幹杯。”


    瞬時,酒水亂濺。


    “宋員外既然在宋縣住了幾十載,想來對各處山水風光很熟悉了。”看時機成熟,元澄問道。


    “宋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宋言打個酒嗝,“不過元老弟問對了人,出了宋縣不好說,宋縣之內還沒什麽地方我未曾到過的。你們不是在遊曆?等明日我帶你們去幾個好地方,風景美不勝收啊。”


    “聽說有山帶鍾乳石洞,宋員外可知?”不直說山名洞名,巧妙藏了,把話題往山引。


    “帶鍾乳石洞的山?”宋言的臉醉紅了,但仍說話清晰,酒量驚人,“附近的山不少,倒不曾聽聞有鍾乳石洞的。不過,如果你們喜歡看奇形怪狀的石頭,我知道什麽地方有。”


    “在何處?”金銀喝口酒,慢晃著杯子。


    “月牙山,就在棧橋的東邊,有個大山洞。”宋言答道。


    月牙山和鳴山差太多了,墨紫與元澄對視一眼,後者便開口。


    “月牙山?不是吧?我聽說是宋縣鳴山。”這就接上了。


    “這麽古老的名字現在還有人說嗎?”宋言怔了怔,“月牙山以前是叫鳴山,可改了少說有百年了。玉陵建國之前,大周天下那會兒,還叫這個。”


    找到了。因為用的是古名,怪不得誰都不知道。


    “宋員外博學強記,這麽久遠的事居然還如此清楚。”元澄讚歎。


    宋言道,“豈敢豈敢,我自小長在宋縣,沒去過多遠的地方,這輩子就守著祖上留下的地。看書也有限,當村長時仔細看過宋縣自唐以來曆代的縣誌,所以才知道的。”


    “那麽,明日有勞宋員外為我們帶路了。”元澄看看墨紫。


    墨紫起身微福,“宋員外,我有些倦了,不知可有地方休息?”


    “有,有。幹淨廂房尚有幾間,夫人小姐請,是在下思慮不周。”宋言立刻喚了小廝來領路。


    元澄也站了起來,“宋員外,且允我伴拙荊同去。”


    金銀哈哈笑,“瞧吧,這便是君子之風,恩愛夫妻。宋員外,你可不能走,今夜咱們這些人就歇在這廳堂裏了,酒榻之間醉夢天明。”


    “二弟,宋員外客氣,你卻別耍酒瘋,早些歇息,明日還要去看山。”元澄和墨紫走了。


    金銀撇撇嘴,“自己不喝酒,看我喝酒又眼饞。宋員外莫當真,我金大少把你當朋友,絕不會客氣。”


    宋言其實有些困意,但喝通宵的話是自己說的,隻好硬撐。他以為自己的酒量已經罕見,想不到遇到一個更能喝的。結果,他趴下了。


    金銀連喊數聲,見他不應,怏怏道,“這麽快就不省人事了?”招來老管家,腳步晃晃悠悠,讓七兩扶住,呼眾去也。


    清晨,宋言步入書房,卻發現書桌前坐了人,看清之後,不由一驚,“你——”察覺語氣過悍,轉緩了,“元老弟,你起得真早。”


    “我向來淺眠,天不亮醒了,實在不知如何打發時間,就找到宋員外書房來了,真不好意思,不請自來。”元澄起身,手裏拿著本書。


    宋言幹笑,“不妨事,就怕元老弟才高八鬥,看不上我這書房裏的書。”


    “宋員外從何得知元某才高八鬥?元某隻說自己是商戶,不過宋員外似乎知道得挺多。”元澄敲敲窗棱。


    宋言眼角一抽,“元老弟哪裏話?昨日是我與你們初次相逢,可我見你談吐不俗,非普通商戶,所以才有此說。”


    “宋員外也不是普通鄉紳。”元澄看他麵色一變,心中暗笑,“在我看來,有情有孝,為故友撚香,為祖宗守業。”


    原來說得是這個,宋言嚇一頭汗,“好說。”


    “宋員外,剛才我讀了本好書。”元澄抬手,書皮上寫了花神傳三個字,“以前聽我夫人提起過,是說宋惜農之妻吧?”


    宋言想不到他能翻出這本書來,“是……是宋惜農的妻室王氏。”


    “寫此書的人對宋王氏情真意切,字裏行間寄托著濃濃的思念之痛,看得出來一直默默喜歡這個絕色如花中之王牡丹的女子。”元澄翻看著,“不知道宋員外如此有才華,能著出一本書來。”


    宋言瞪老大的眼,“你弄錯了,這書不是我寫的,而是從別處抄來的。”


    “明明還藏著手稿,明明結語寫得很清楚,為何心急慌忙否認?喜歡一個有夫之婦並不是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我看書中文字坦蕩,可見員外也是個性子光明磊落之人。如今看來,似乎有所出入。”元澄合上書本,“莫非,宋員外不是宋員外?”


    宋言怒斥,“你胡說什麽?我不是宋言,誰是宋言?”


    “我不知道,昨日之前宋言這個名字我從未聽過,所以你來告訴我。”元澄第二次敲窗欞。


    “輪到我了麽?”金銀搖扇走進來。


    “這麽冷的天扇扇子,你不覺可笑嗎?”元澄哼一聲。


    “不覺得。”金銀回哼。


    宋言結巴,“你……你怎麽醒了?”


    金銀合攏了扇子,往宋言腦門上一敲,“我不該醒嗎?你的酒叫三日醉,我就該醉三日?想得有點美,可惜我酒量好。”


    “他自然是吃了解藥,跟酒量沒關係。”元澄無情揭穿真相。


    “總比你好,娘嘰嘰的,說什麽以茶代酒。”找茬是吧?


    宋言眼巴巴幹瞪著兩人相互拆台,無語。


    “想知道哪裏露餡了嗎?”元澄不理金銀,轉而看宋言。


    宋言不自覺點點頭。


    “我就說兩條。第一,你的手下扮農人一點都不像,怎麽看都是兵營裏混大的。第二,宋言這個人從來沒有成過親。如果沒看完這本花神傳,你是不會知道的。”元澄豎起兩根手指,“再問你兩個問題。真正的宋言在哪兒?月牙山裏藏了多少肅王的人?”


    假宋言根本沒有料到對方已然看穿了這個陰謀,立刻喊快來人。這莊子有幾十號人,一呼便來。


    但,門外沒有腳步聲。


    “來人。”輪到元澄喊了。


    呼啦啦,窗子一扇扇被撩開,二三十道刀光明亮刺眼。


    “想死想活隨便你。我問你答,我便放你一條生路;我問你不答,我也不會著急,而你卻丟性命。”元澄坐了回去。


    “我不會背叛主人。”假宋言吞下毒藥。


    墨紫出現在門外,“真宋言找到了,果然在石碑那邊的茅舍中。他說被抓的那天,看到千人左右的騎兵。多半在月牙山設伏呢。”


    假宋言咽氣,不能合眼。因為墨紫說得都對,他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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