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斜斜照在曾府的西角門上,地上的積雪化成了一片一片的小水潭,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著粼粼的金光。


    閻媽媽掀開車簾向外睃了一眼,眼見那七八個小丫頭子已從緊隨其後的馬車上魚貫而下,此時已戰戰兢兢地在府門口一字排開地站好了,這才款款地緩步下了車


    。


    她身著鴉青襖兒,絳黃褙子,頭發油光水滑地在腦後挽一個元寶髻,梳得一絲不亂,從裏到外透著精明利落。


    早從門房裏跑出幾個小廝,衝著她點頭哈腰地叫“閻媽媽”,又上趕著笑道:“這一回到莊上去,偏趕上下雪,媽媽辛苦了,道兒還好走吧?”


    閻媽媽隻在鼻子裏待答不理地嗯了一聲,便袖著手走到那一排女孩子前麵站定,微眯著眼將她們從左到右地又打量了一遍,方昂頭沉聲道:“進了府自有別的媽媽姐姐們教你們規矩,旁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你們幾個都是我親自挑過來的,做事兒都勤快機靈著些,別給你們娘老子丟人,別給我丟人。”末了又將臉一沉,拖長了聲音冷聲道:“又懶又沒眼色的蠢貨可是會挨板子的,嗯?”


    小女孩子們俱是臉色一凜,齊齊地低了頭輕聲道:“奴婢們知道了……”


    閻媽媽對這回答顯然很滿意,點了點頭,便轉身領頭往裏走。


    臨跨進門檻時,不免又回頭望了一眼,見那個單薄纖瘦的小小身影規規矩矩地站在隊伍中,不靠前,也不靠後;瞧不出高興,也看不出緊張,隻微低了頭隨著眾人一起往裏走,臉上很是淡然。


    閻媽媽頓了頓,也沒說什麽,便轉頭邁進了門檻。


    從側門進去,插過穿堂,繞過回廊,進了二門,方始瞧見三三兩兩穿靛藍襖,蔥綠或鬆花色比甲的丫鬟們的身影,見了閻媽媽俱站住腳,恭恭敬敬叫一聲“媽媽”,接著便好奇地上下打量著這七八個小丫頭,有膽子大的就含著笑問:“這是莊子上新送上來的丫頭?”


    閻媽媽眼皮也不撩,隻哼一聲,便目不斜視地繼續往裏走。


    迎麵忽見兩個粗壯的婆子押著一個年輕媳婦往外推搡,閻媽媽瞅了一眼,便停住腳皺眉道:“李興媳婦怎麽了?”


    婆子忙道:“她這臭嘴慣愛搬弄事非,在小廚房裏又有的沒的胡編排,王媽媽聽見了,扇了兩個嘴巴,讓綁到二門外打四十板子


    。”


    李興媳婦蓬著一把頭發,早嚇得麵如土色渾身篩糠,一邊在那兩個體壯如牛的婆子手裏掙紮著,一邊奮力叫嚷:“我……我也沒說什麽呀,就恍惚聽見誰說莊上死了個姨奶奶,就問了兩句……”


    閻媽媽抬手止住了她,淡淡道:“老王火氣還真不小。把她打得起不來炕,明兒太太點名要吃她做的水晶肘子怎麽辦?出去說給小子們,打二十下空心板子也就是了”,又橫了李興媳婦一眼,冷聲道:“能混到大廚房裏不容易,好生當你的差吧,再讓我聽見可就不是空心板子那麽簡單了。”邊說,腳下不停,衣裙索索地繼續往裏去了。


    跟在身後的七八個小丫頭年紀最大的不過十歲,見了這陣勢越發惶恐起來,煞白了臉抿著唇一個個噤若寒蟬;唯有中間那個小姑娘神色依舊,無波無瀾的臉上看不出什麽,低眉垂首,隻自顧自瞅著自己的腳尖,慢吞吞地隨著眾人往裏走。


    又進了一重院子,坐北朝南是三明兩暗五間正房,兩側各有帶兩間小耳房的東西廂房各三間,一色的歇山卷棚飛簷頂,雕梁畫棟,青磚黛瓦,看上去隻覺得富麗堂皇;正房和東西廂房間以回廊相連,中間是青石漫的甬路直通正房,路兩側辟出來方方正正四塊花圃,隻是時節已是初冬,圃中不再有姹紫嫣紅,略顯得有幾分蕭瑟。


    廊上正有幾個小丫頭在那裏一邊嗬著手,一邊拿著抹布擦那朱紅漆柱,一見閻媽媽帶了人進來,慌忙停了手裏的活計,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媽媽”


    閻媽媽避開正中青石甬路不走,隻帶著人順回廊一徑走到正房門外,方抬手摸了摸鬢發,又撣了撣衣裳,才剛回頭說了聲“你們在這階下站著,等我進屋回稟了太太”,便見正房的朱紅灑花門簾一掀,一個身材高挑的丫頭滿麵春風地迎了出來,衝閻媽媽笑道:


    “我才剛在這裏念叨著說媽媽該回來了,可巧您就進來了。二太太和姑娘們也都在呢,叫她們進來吧”,一邊說,眼睛隻管往她身後那一隊小女孩子臉上瞅著,等看到站在隊伍中間的阿離的時候,兩道秀眉微不可見地挑了一挑。


    閻媽媽便回頭衝女孩子們沉聲道:“這個姐姐是大太太跟前的蓮心姑娘,快行禮!”


    那些小丫頭們連忙低頭屈膝,齊聲道:“蓮心姐姐好


    。”


    蓮心一邊含笑點頭,一邊忙走下台階,當先一步將阿離扶住,眼神閃爍,微微一笑道:“您……可別衝我行禮,我受不住”。


    那叫阿離的小姑娘也不跟她矯情,借勢便站直了身子,臉上回了個淡淡的笑容,沒有言語。


    邁步進了正廳,迎麵牆上是一幅“鬆鶴延年”的卷軸,下麵紫檀木八仙桌上擺一對掐絲琺琅春耕方瓶並幾部經卷,桌兩旁各置一張太師椅,左右又是一對大紅羽紗宮燈,看上去雖不如何奢華卻自有一番沉穩的氣勢。


    東次間的卐字不到頭鏤空隔扇門上懸著秋香色“花開富貴”的軟緞門簾,裏麵正傳出一陣笑語之聲,影影綽綽便見婦人們頭上的珠翠在那簾子後麵熠熠生輝。


    閻媽媽垂手站在簾外,恭敬地向內說了聲:“太太,人帶進來了。”


    阿離站在一排屏息靜氣的小女孩子隊伍裏,垂下眼皮,長而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兩下,不動聲色地將鬢旁一朵小小的白絨花摘了下來,輕輕塞進了袖中。


    便聽裏麵的說笑聲戛然而止,片刻後傳出一個婦人隨意的聲音:“帶進來瞧瞧。”


    東次間門口垂手站著的丫頭打起簾子,阿離隨著女孩子們跟在閻媽媽身後低著頭走了進去。


    一進門,迎麵便是一陣暖香撲鼻而來。入了冬,已下過了頭場雪,外頭已經有些冷得伸不出手了,這屋子裏卻是溫暖如春。地下一隻象鼻三足琺琅大火盆裏升騰著通紅的火焰,裏頭燃著百合香,時不時發出輕微的劈啪爆響。


    南窗下是鋪著大紅猩猩氈的黃花梨雲頭大炕,曾府的大太太和二太太正盤膝對坐在炕桌兩側閑話家常;十二歲的五小姐貞娘懶懶地倚在大太太身上磕瓜子兒;地下另有一張羅漢床,十六歲的三小姐冰娘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低頭做著針線;炕下西牆邊是紫檀大櫃,黃澄澄地裝著鎏金門鈕,耀眼爭光;板壁下一溜紫檀木椅,曾家另幾位庶出的小姐,俱是腰背挺直規規矩矩地在那裏依次坐著,見小丫頭們進來,臉上俱露出一絲好奇而警醒的笑意,忙不迭地向她們臉上打量起來。


    唯有五小姐貞娘似不知情,隻向女孩子們溜了一眼,便嘟著嘴皺了眉道:“怎麽都這麽小,會做什麽?我身邊可不要鼻涕蟲跟著


    !”


    閻媽媽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恭聲道:“五姑娘別瞧她們年紀小,都是老奴從咱們莊上百十個家生女兒裏仔細挑出來的,人都還機靈,****也就好了——外頭買進來的那些年紀大的,服侍起來是不錯,心眼兒也難免多些,不如從小就用著的放心。”


    她的態度極是謙恭,話也說得不緊不慢,卻隱隱透出積年老仆所特有的那種威嚴——閻媽媽原是曾府掌家大太太的陪嫁丫頭,現在任著內院總管,算起來服侍大太太已有三十年了。


    五小姐便沒再吭聲。


    八個小女孩子惴惴地在當地一字排開地站著,大氣也不敢出。五小姐立時下了地,走過去逐一端詳了一遍,隨手指著阿離道:“這個看著還幹淨整齊些,以後她就去我屋裏使喚吧。”


    閻媽媽臉上微露難色,一邊笑道:“她呀……她隻怕是不行……”邊說,便向大太太望過去,嘴裏待說不說地低低叫了一聲:“太太……”


    曾府大太太葛氏四十歲了,因為保養得宜,仍是粉團團一張瓜子臉,皮膚很是細滑緊致,乍一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她家常穿了件琥珀色灰鼠皮出鋒對襟通袖襖,玄色鐵線裙子,端端正正坐在炕桌旁,手裏捧著粉彩麻姑獻壽茶盅,掀開蓋子低頭吹了吹熱氣,閑閑地啜了一口茶,方向五小姐貞娘淡笑道:“她?你可使不動她。”


    還沒等貞娘狐疑地問出那句“為什麽”,與葛氏對坐的二太太高氏早已溜下炕,興致勃勃地湊到阿離麵前,眯了眼仔仔細細端詳了一回,方回頭衝葛氏好奇地笑道:“哎喲,我說大嫂,這丫頭長得跟當初你們那四姨娘還真象呢,倒也算是個小美人胚子……”


    說畢,溜了葛氏一眼,又以袖掩口吃吃地笑了兩聲,道:“當然了,還是跟大哥更象一些,瞧這眉眼,這嘴唇,活脫脫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嘖嘖……”


    葛氏對高氏眼中曖昧不明的笑意似乎毫不在意,自顧自將手中茶盅擱到桌上,從腋下抽出帕子來輕輕拭了拭唇角,方雲淡風輕地笑道:“自古紅顏多薄命,女人與其漂亮,倒不如賢良些好。”


    貞娘立刻明白過來,驚愕在眼底一閃而過之後,臉上便浮現出不假掩飾的憤恨和鄙夷,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那賤貨的女兒!娘你這是要做什麽,把她弄回家來給咱們作使喚丫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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