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葛氏又叫她屋裏另一個二等丫頭桔香:“把針線房的周海媳婦叫過來,給六姑娘量個尺寸,裁幾身新衣裳。”


    桔香也應聲去了,葛氏方又招手將阿離叫到近前,和顏悅色地微笑道:“家裏這一攤子事太多,難免有我想不到的地方。以後你跟著三姨娘住,缺什麽隻管張嘴朝她要,不要外道。”


    阿離福下身子,恭聲道:“是,多謝母親。”


    葛氏定睛向地下那一排小丫頭逐一細瞧了一遍,便指著其中兩個道:“你,還有你,多大了?老子娘是誰?”


    那兩個小丫頭慌手慌腳得連忙跪倒在地,一時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奴婢……奴婢金環,十,十歲……我爹是,是莊上的篾匠金老三……”


    “奴婢玉鳳,九,九……”另一個幹脆迸得臉通紅也沒講出一句完整話來,跪在那裏隻是嚇得渾身篩糠。


    站在旁邊的閻媽媽臉上已沉得快要滴出水來了。貞娘卻已兩手一拍,笑道:“這兩個是結巴磕子嗎?真是上不得台盤,閻媽媽怎麽選的人呀?”


    閻媽媽勃然變色,臉上紅了又白,正要說話,葛氏卻似乎並不在意,隻隨意地一擺手,道:“行了,以後你們倆就服侍六小姐去吧。”


    兩個小丫頭連忙趴在地上一頓磕頭。阿離也趨身上前,恭恭敬敬地細聲說道:“謝母親。”


    葛氏又指了一個小丫頭,命給五姨娘送去—五姨娘快要臨盆了,屋裏缺人手。


    剩下的幾個全打發去了大廚房。


    貞娘不知為何又不自在了,在旁邊冷哼了一聲便下了炕,徑直走到冰娘那裏去看她的針線


    。


    葛氏並不理會她,隻衝阿離微笑道:“到那邊去跟你姐妹們坐在一處吧。”


    二太太高氏本想著今天大概會有場熱鬧好看,沒想到眼前卻是一幅“母慈女孝”的場麵,不免覺得沒趣。暗暗撇一撇嘴,心裏冷笑一聲:“在我麵前裝什麽賢良淑德,哼!”,臉上卻仍是春風和煦地笑道:“大嫂巴巴地派人把我叫過來,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葛氏一拍額角,笑道:“剛正要說,偏她們一進來,倒給混忘了——園子裏的那片白梅,今年開得格外好;正巧吉林將軍兒昨遣人送來的鹿和白魚,幾千裏地來的,也是稀罕物兒。我想趁這機會請相熟的幾位官眷到家裏來玩一天,先賞花,再留下吃個飯。我記得弟妹家裏有個山東廚子做的蔥燒海參極好,到時候想請他過來獻獻藝——那江蘇巡撫的夫人原也是山東人,想來應該喜歡家鄉菜。不知道弟妹的意思……?”


    不等她的話說完,高氏便嗨了一聲,皺眉笑道:“嫂子跟我怎麽還這麽客氣?看得起他,就直接叫他過來伺候著不就得了,還說什麽“請”字?倒叫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葛氏抿嘴一笑,閑閑說道:“那就謝謝弟妹了。等我定了日子,你帶著靜娘也過來玩玩吧。”


    高氏忽閃著長睫毛,欲說還休地笑道:“那敢情好了……隻是跟嫂子來往的都是朝廷命婦,象我們這種布衣婦人,不好去交結吧?”


    葛氏將她目光中難掩的興奮看了個滿眼,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道:“二叔雖不為官,可也是遠近聞名的大財主,誰敢小瞧了去?若不是老王爺丟下話,一定要讓他的一個兒子務農,以二叔的絕頂聰明,怕早就進了翰林院了。”


    這話正觸動了高氏的痛處,當下便歎了口氣,聳聳肩膀,淡笑道:“誰說不是呢?所以我是當真羨慕大嫂——兩江總督的夫人,嘖嘖,一說起來就覺得八麵威風……”


    葛氏不置可否地一笑,“你到時候隻管帶著靜娘過來就是。李夫人,周夫人,黎夫人她們也都會帶著孩子們來呢。到時候咱們聊咱們的,讓小姑娘們自己個兒玩去。”


    “好啊,好啊”,高氏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坐正了身子,從蓮心手裏接過茶壺,親自為葛氏斟了一盅茶


    。


    二太太高氏育有三子一女,再加上姨娘們生的四個庶子,滿府裏倒有七個兒子,女兒隻有她嫡出的一個靜娘,跟阿離一樣,今年也是十歲,自小便愛如珍寶。跟所有的官宦富貴人家一樣,女孩兒一進了十歲,當娘的便開始四處留意相熟人家的子弟,一心巴望著女兒能嫁個如意郎君。顯貴人家的女眷們時常在後宅舉辦各式名目的聚會,名為賞花看戲,實則便是私下相看。


    曾家二老爺曾雪鬆一生未考功名,隻以務農為業,雖坐擁良田千頃,家中亦是奴婢成群,高氏卻總覺得土財主上不得台盤,一心想要交結權貴。現放著一個做兩江總督的大伯子,豈能不用上?況且兩府緊挨在一起,更是方便了。


    當下早把什麽阿離不阿離的丟到了腦後,隻顧著一盆火地趕著叫大嫂,笑嘻嘻地問:“定了是哪一日了麽?大嫂要的那個山東廚子其實還不算頂好的,倒是我們二老爺新請來兩個京裏的師傅,說是禦膳房的出身,真真是手藝精絕,尤其擅長各種點心,要不然到時候我把他們倆也派過來?”


    葛氏聽了,臉上便有些淡淡的,隻是有一搭無一搭地搖著團扇,不置可否地一笑,道:“京裏的就算了吧,我們家裏吃京菜都吃了十年了,也沒什麽稀奇的,早膩了。”


    高氏本還想興興頭頭的說“可是那幫織造夫人,布政使夫人,按察使夫人,大鹽商太太們不見得吃過呀”,話到嘴邊忽然想到大太太心裏那根刺,此時此刻正要用到她,還是別去犯她的忌諱了,便立刻改口笑道:“也是,我就覺得那京城裏也沒什麽好吃的嘛,大燒大燉的,哪有我們江南菜肴精致可口?”


    葛氏卻又有些不以為然,閑閑笑道:“話也不能這麽說,那畢竟是天子腳下,吃的用的都透著那麽股子貴氣。咱們這邊就是精致有餘,大氣不足。你才去過幾個地方,就妄議起京城來了。”


    高氏又碰了個軟釘子,不禁暗暗咬了咬牙,在心裏罵道:“順著也不行,戧著也不行,這個別扭貨,活該大哥不喜歡你,我呸!”,臉上卻依舊笑嗬嗬的道:“大嫂說的是。”


    說話間,桔香已帶著周海家的並針線房的兩個媳婦進來了,給兩位太太蹲身請安畢,又給阿離行禮。阿離忙站起來,微微欠了欠身,溫聲道:“有勞媽媽了。”


    周海家的拿了尺子一邊幫阿離量尺寸,一邊滿麵春風地笑道:“六姑娘喜歡什麽樣式的?如今聽說京裏富貴人家的小姐們倒又時興起寬袍大袖的衣裳來了


    。尤其是到了夏天,料子又輕薄,袖口加寬幾寸,腕上再戴個翠玉鐲子,行動間很是飄逸呢。隻是咱這江南的姑娘家們還是細腰窄袖的打扮。”


    阿離微笑道:“我不懂得這些,媽媽看著來吧。別的姐妹們穿什麽樣的,我也依樣兒就好。”


    貞娘便抬起頭衝葛氏道:“娘!我也要新衣裳,趁著針線上的人在這兒,給我也量個尺寸好了。”


    葛氏皺眉道:“四時衣裳,都有定例。立秋一過,給你們每人都已新製了六套新衣了,這還沒兩天呢,別的姐妹們都規規矩矩的,偏你又來磨牙!還不老老實實給我一邊坐著去呢。”


    貞娘不敢再說話,黑著臉氣呼呼地一歪身便坐在了冰娘旁邊,下死勁兒地向阿離剜了兩眼。


    高氏便笑道:“大嫂也真是,一身衣裳值什麽?貞娘是嫡小姐,要吃什麽穿什麽,就隨她唄。這麽丁是丁卯是卯的,知道的說是大嫂治家嚴謹;那起不知道的,倒要說咱們象那小門小戶穿不起衣裳似的。”


    葛氏皺眉歎了一聲,閑閑說道:“我這裏哪有弟妹你家裏那麽逍遙自在?我這兒上有老太太,下麵四五個姨娘,又是這麽多小姑娘們,這麽些眼睛看著我,稍微不注意就得讓人說我偏心刻薄。當然說偏心也沒什麽,我就隻怕這不賢惠的名聲傳出去,連我們大老爺的官聲也要受影響,那豈不全是我的錯了?所以我不得不小心。況且什麽嫡出庶出,我向來一視同仁,從來不會厚此薄彼。”


    高氏聽了這番話,臉上便有些訕訕的掛不住。動不動就扯出什麽“官聲”來,還不是敲打她沒嫁個做官的丈夫麽?又是什麽“一視同仁”——明知道自己對家裏幾個庶子向來沒好臉色……處處都要顯擺她的賢惠大度,真是討厭至極!


    高氏決定不再接她這個話茬,因款款地站了起來,笑道:“來的工夫可不短了,我也該回去了——我們二老爺就是那樣,一定得我服侍著才肯吃飯,不然寧可在那裏餓著也不動筷子,真是膩煩得很。”


    言外之意,我再不如你,至少我有老爺疼愛,你家那位在哪兒呢?


    葛氏的臉果然微微一沉。因見蓮心已經急匆匆走回來了,便衝她一揚下巴:“蓮心,替我送送二太太。”自己則紋絲不動地坐著,端起了茶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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