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槐突然之間仿佛老了十歲。


    他仰靠在椅背上,兩臂無力地垂著,空洞無神的眼睛悲涼地望向窗外,咬著牙喃喃道:“你怎麽還不去死?你要是還知道一點點廉恥的話,就應該一頭碰死在這裏……”


    貞娘低著頭跪在那裏,牙齒在嘴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地齒痕,猛然間一甩頭,直視著曾雪槐,口齒清晰地說道:


    “我為什麽要去死?就因為我喜歡一個男人就得去死?!阿離根本連三哥的麵都沒見過兩次,更談不上喜歡了,憑什麽她落了一回水,被三哥抱了一次,就能嫁到李家去呢?!既然這樣……那我現在……我現在跟三哥已經有了……有了夫妻之實的又怎麽說?豈不是比她更有資格嫁給三哥了?!”


    盡管她在說到“夫妻之實”這四個字時,臉上紅漲得幾乎吹彈欲破,她的眼神卻沒有半分退縮,始終無所畏懼地凝視著曾雪槐。


    李夫人半晌沒說出話來,此時氣極反笑,連連點頭道:“從前我居然小看了五姑娘,當真是有眼無珠!五姑娘好魄力,小婦人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忽然想到前人有一首對聯,送給五姑娘再合適不過了——”


    她頓了頓,朗聲念道:“有誌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如果破釜沉舟得連臉麵都不顧了,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是做不成的呢?不過五姑娘使出這些手段來對付我家延兒,我還真不知道是該受寵若驚呢?還是該淚流滿麵?”


    葛氏聽了這話不依,直瞪著李夫人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兒子幹的好事,怎麽倒把髒水潑到我閨女身上?這麽多人看著呢,難道你還想賴帳不成?”


    李夫人也冷笑一聲:“如今這樣的情形


    。你們還能容得我賴帳麽?不過我們死也要死個明白……”


    她緩了口氣,將臉轉向貞娘,不錯眼珠地盯著她。一字一頓道:“事情既然出了,我們自然不能裝沒事人一樣,你家裏的大人也不能放過我們。隻不過我要請五姑娘當著曾大人。曾夫人,還有你家老夫人的麵。明明白白說一句,今天的事是不是姑娘早有預謀的?存心給我家延兒下的套對不對?你放心,就算你是存心的,事情已然如此了,我們也不會做那不認帳的無賴事,該怎麽辦咱們就怎麽辦。”


    貞娘原本心中惴惴,生怕此事不成。一聽李夫人的意思竟是打算認下她了,當下簡直是喜之望外;又一聽她的附加條件是讓自己當著父母親和祖母的麵招認出來……饒是她素來大大咧咧,終究也覺得難以啟齒,因此臉上漲得通紅,竟說不出一個字來。後又琢磨著事情到了現在,李家已沒有轉圜餘地,自己嫁給李延是十拿九穩的事了,就招認了又如何?況且一回頭看見李延兩頰上清晰的紅紅的手指頭印,心裏又疼又愧,於是一咬牙。沉聲道:


    “侄女也是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我能豁出去臉麵不要,隻求能和三哥一生一世在一起,這片心意天地可鑒!夫人放心,侄女若能成為您的兒媳。定會視您如親生母親一般侍奉的……阿離對三哥原本無情,夫人想想,她若嫁進府上,怎麽可能象我一樣對三哥好,對您孝敬?夫人請細想想……”


    李夫人驚奇地聽著她這一篇侃侃而談,嘴巴張了幾張,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指著她向葛氏駭笑道:“我該怎麽說?我現在應該說什麽才好?我該誇令愛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嗎?”


    葛氏此時已是嘴唇煞白,麵如死灰,顫巍巍伸出手想去揪打貞娘,怎奈渾身癱軟沒一點力氣,高高揚起的手最終卻是“啪”的一聲落在了自己的臉上,掩麵哭道:“讓我死了算了,我這是造的什麽孽……”


    李夫人也不理她,繼續直直地盯著貞娘,道:“那我家延兒醉酒醉成這樣也是你灌的嘍?”


    貞娘原本心性就不甚清明,又不擅言辭,此時被李夫人問得就有些亂了方寸,隻訥訥道:“我到了重華閣後,見那桌上原本就置著酒菜,三哥在那裏自斟自飲,我不過就勸了一杯酒,誰知三哥就醉得不行了


    。然後……”


    “然後你就霸王硬上弓了?”李夫人唇邊含著一絲輕蔑的冷笑,斜睨著清娘。


    “我……我……”清娘對著李夫人的咄咄逼問,全無招架之力,欲待說“沒有”,又怕此事有變,豈不前功盡棄?若要說“是”,又怎能說得出口?當下張口結舌,不禁滿頭滿臉都紅漲起來。


    李夫人猶自在那裏冷笑道:“生米煮成熟飯”的事聽過不少,大家千金主動去做熟飯的卻真是亙古未聞!”,轉頭便衝著葛氏道:“曾夫人,您說說我們怎麽那麽倒黴?這樣的“大家閨秀”讓我們八抬大轎穿紅著綠的娶了家去,隻怕是個人都意難平吧?”


    “那依你的意思便要怎地?”葛氏有氣無力地癱坐在椅上,兩手拄著太陽穴,咬牙道。


    李夫人四平八穩地在葛氏對麵坐了,仰天打了個哈哈,好整以暇道:“還未出閣,就行出這等齷齪事來……這樣的行徑,這……這……讓五姑娘給我兒作個妾侍不算委屈吧?”


    “你……你……”葛氏羞憤地猛地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嘶吼道:“讓從一品大員的嫡女給你那身無功名的兒子作妾?我沒聽錯吧?!常秀娥,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已經做出這等事來了,不到我家來,難道還有別家肯娶五姑娘不成?”李夫人又是一聲冷笑。


    曾雪槐仰靠在椅子上,麵色青白,雙目緊閉,緊咬著牙關隻是一言不發。


    曾老太太忽然將手中拐仗猛然向青石磚地上一頓,蒼老的聲音一字一頓地沉聲道:“李夫人,你糟蹋人已經糟蹋得夠了吧?五丫頭做出這樣的事來,我們也沒什麽好說的,或是讓她出家為尼,或是一碗毒藥藥死她,這都是我們自己的事。做你們家的妾?笑話!殺人還不過頭點地呢!”


    繼而便轉過頭來將下巴向著葛氏一點,冷聲道:“要怪隻能怪你自己,沒有教出一個好閨女來!現在隻能啞巴吃黃蓮,眼睜睜聽著人家作踐……不過一個丫頭罷了,難道還要為了她一個人,就讓她爹,她哥哥,她弟弟以後都沒臉見人才罷休嗎?你去,找匹白綾子給她,讓她自己了斷了去吧!放心,等她走了以後,她那碑上我還是會好好刻兩句話給她的……”


    一邊說著一邊不住地咳嗽,也不停留,自拄著拐仗扶了寶珠走了


    。


    葛氏母女兩個聽了這番話,卻如晴天霹靂一般都嚇呆了。


    貞娘跌跌撞撞撲跪到曾雪槐跟前,拚命搖著頭痛哭道:“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爹!您不能那麽狠心……”又轉頭抱住葛氏的大腿,大哭道:“娘!你快救救我,你快求一求我爹……”


    曾雪槐咬著牙幾次將貞娘的手掰開,又幾次被她重新抓住衣襟,眼角終於沁出兩滴淚,咬著牙吃力地叫了聲:“李夫人……”


    李夫人原是想羞辱一下貞娘,借機殺一殺葛氏的銳氣,出一口胸中的惡氣,沒成想曾老太太會說出那一番狠絕的話來,一時倒有些沒了主意;又見葛氏如鬥敗了的公雞一般神色委頓,隻是一味地抱著貞娘哭,尤其見曾雪槐這一個一品大員已經被羞臊折辱得不堪了,雖然心中痛快,終究還是覺得有些不安。畢竟曾家的權勢比起自己家來說,還是高出很多的,若搞得太過,自己也不好收場。


    還是品南說的對,事情已經出了,總得解決,逞些口舌之快終究也落不著什麽好處。因清咳了兩聲,從眼中強逼出兩滴淚,長長地歎了口氣,上前扶住葛氏,緩聲道:


    “我剛才也是急得狠了,才說出那麽不敬的話來,曾夫人千萬別放在心裏,妾身給您賠禮了……”


    又轉身向曾雪槐深深地福了兩福,滿麵含羞道:“小婦人才剛胡言亂語了什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曾大人是什麽人物,自然不會跟小婦人一般見識的……”


    複又有氣無力地跌坐在椅上,手扶著額頭,一臉的煩惱煎熬,長歎道:“最近我和我家老爺為了他差使上的事,本就著急上火沒個抓尋呢,突然又出了這樣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可不就嚇得魂飛魄散,胡言亂語起來了嗎?到底要怎麽辦,咱們還是商量著來……”


    貞娘一聽這話,立刻止住哭聲,狐疑地望著李夫人,驚恐地說:“我可不要作什麽妾!與其那樣,還不如讓我死呢……”


    李夫人心中的不屑和鄙夷幾乎要滿溢了出來,但想到丈夫公務上的千瘡百孔,也隻得忍住胸口的不適,歎了口氣,強笑道:“我知道五姑娘一心喜歡我兒,這也是他的福分,隻是……隻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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