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槐心中既酸楚,又寬慰,還混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刺痛,真是五味雜陳,簡直不辨是何滋味,隻是喃喃道:“好的,好……”


    品南察覺到他情緒上的異樣,自己也慢慢斂了笑意,微微垂下頭去。兩個人之間彌漫著一種客氣而尷尬的微妙氣氛,很是異樣。


    還是品南率先打破了沉默,笑道:“兒子要帶兵出戰烏宵國了,此去吉凶未卜,因為不放心家裏和父親的身體,特求了聖上準我回鄉略作探視。現在看著父親的身體恢複得這樣好,兒子就放心了。”


    “真的要帶兵打仗去了?跟你八妹見過了?”雖然已有準備,曾雪槐心裏還是忽悠了一下子,抬眼望著品南,擔憂地問道。


    “是,很快就要出征了,四五月水草豐美,方便補給,氣候也適合在漠北行軍……”品南笑了笑,調侃道:“不過我就是那趙括,隻會紙上談兵,說不定這一次就有去無回了。要真有那麽一天,父親萬萬要保重身體,切勿為我難過……”


    曾雪槐急得在地上大力啐了一口,板著臉道:“胡說!從前朝到本朝,曆來親征的皇子們就沒一個是掛過彩的,哪個不是全須全尾掙了一身軍功班師回朝的?你掌著帥印,聖上自然會欽點久經沙場的五虎上將們為你保駕護航……不知派了誰作開路先鋒?”


    “左右兩翼,左路是豐台大營的祁正堂,右路兒子請聖上點了慕容二郎作我的指揮使兼先鋒官,聖上已經禦批了。調令這一兩日就到江北大營。”品南嗬嗬笑道:“希望老天保佑兒子,不要被烏宵人打得屁滾尿流就好。”


    曾雪槐撫須凝神片刻,微笑道:“慕容二郎有一隻一千人的親軍,乃是層層選拔,精挑細選。親自操練出來的虎狼之師,個個精於騎射,驍勇善戰。以一當十。平素是“養在深閨人不識”,因著你們的郎舅之誼,此役我猜他定會率這隻精銳隨你奔襲烏宵。慕容二郎又是一難得的良將。這便有了三成勝算。


    你八妹和你更有兄妹之情在裏頭,她現在是赤夷吐薰王的右夫人,在吐薰王跟前頗能說得上話,由他們赤夷騎兵打前陣,你們兄妹協力,裏應外合,這便又有了三成勝算。


    烏宵人雖彪悍,畢竟根基尚淺。又野心勃勃,不斷向赤夷滋事,且又未向我朝納貢


    。聖上早已對他們側目,斷不肯讓他們在西疆上強大起來。是以你八妹借著省親之名向聖上求援。你又恰逢其時地提出領兵去平定烏宵之亂,正合聖意;聖上又對你極是喜愛,且又關係到我朝顏麵,精兵強將,糧草補給,斷不容有任何閃失,這便又有了三分勝算。此番天時,地利,人和,優勢盡在我們這邊,殿下又何須憂心?”


    品南負手笑道:“一共九分勝算,還有一分便十全十美了,父親怎地沒說?”


    “還有一分便是殿下自己了”,曾雪槐緩緩坐下,望著品南微笑道:“因殿下畢竟沒帶過兵,小人不敢貿然把這分勝算也加進去。但殿下可學三國劉皇叔,自己不會打仗沒關係,隻要會用人就可以了。”


    品南恭聲道:“父親教誨得是,兒子謹記在心。”


    曾雪槐沉默半晌,終於還是歎了口氣,黯然道:“殿下與小人從此還是不要再以父子之名相稱了,這於殿下固然沒有半點好處,便是對家裏的這些兄弟姐妹也沒有任何益處。除非……”


    他頓了頓,沒再往下說,轉而輕聲道:“日後殿下在京中,唯有自己時時警醒,處處留心;小人自會在千裏之外日日為殿下吃齋誦經,求神佛保佑殿下逢凶化吉,前程似錦的……”


    品南沒有接口,隻是神色冷峻地低頭不語,片刻後方才笑道:“您的苦心我全明白。您放心,我心中自有計較……咦?阿離她們呢?”


    “你離家一年,如今家裏大小事全是你六妹妹一肩挑了”,曾雪槐慨歎道:“這不,她張羅著重起一處宅院呢,和三福去新宅地基那邊查看去了。等一會她見你回來,還不知怎麽喜歡呢。”


    話音剛落,便聽院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直跑進來,伴著少女清脆婉轉的聲音在那裏急聲問道:“是大哥回來了麽?大哥?!”


    緊接著,門簾被一把掀開,阿離姐弟幾個齊齊出現在門口,一眼看見品南,皆不由自主地淚盈於睫,繼而又歡聲叫著“大哥!”,一起跑了進來,分別拉住品南的左右手,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


    “大哥你在京城裏還好吧?”


    “大哥你怎麽瘦了?”


    “大哥你還走嗎?會在家裏住多久?”


    ……


    品南摸了摸雅娘的頭發,又拍了拍念北的肩膀,最後把庸兒高高舉起來托在肩頭,方望著阿離含笑道:“這一向讓妹妹辛苦了


    。我剛聽父親說,妹妹已經和慕容二郎定了親了?”


    阿離臉上微微一紅,輕輕“嗯”了一聲,也微笑道:“哥哥去京裏曆練了一年,看起來更沉穩大氣了。”


    貞娘也悄悄走了進來,叫了聲“大哥”,有些局促地輕聲道:“我叫廚房燒了熱水了,大哥一路風塵,擦洗擦洗吧。”


    品南“嗯”了一聲,定睛瞅了貞娘一眼,微笑道:“有勞五妹妹了。這一向阿離管著家,也多虧你們幫襯著她,不然她便有八隻手恐怕也顧不過來。大哥要謝謝你們。”


    品南和貞娘向來不睦,互相都沒把對方放在眼裏,見了麵連話都很少說。不知何時起,兩個人變得這樣客氣起來,尤其是品南,這樣溫和地對貞娘說話,還是頭一回。貞娘倒有些不自在起來,訥訥地笑道:“謝什麽呢?都是……一家人……你們聊,我去吩咐廚房準備晚飯……”


    話未說完,人已經低著頭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阿離見貞娘走了,這才皺了眉悄悄地向品南道:“自從五姐回家以後,那李家三公子就一次麵都沒露過!這算怎麽回事呢?就算是棄婦也總要給個說法吧。父親身子不好,念北又小,家裏沒個主事的男人去登他李家的門,好在現在大哥回來了,你明天就去找李延坐下來好好談一談,看看這日子還有沒有辦法過下去了?如果還能過,就讓他把五姐好生接走。告訴他,五姐這一年來變化很大,不再是從前那個任性驕縱的貞娘了;如果他執意說過不下去了,我們也不會纏著他,就出一封和離書好了,反正我們曾家現在也不是什麽顯赫的官宦人家了,談不上什麽臉麵不臉麵的,平民家的女兒和離後再嫁的有的是,還真犯不著一顆樹上吊死呢!”


    品南定定地望著阿離,許久方長長地歎了口氣,垂下眼簾,起身在房內踱了幾步,緩緩道:“妹妹想來還不知道吧?我也是才知道……李延他……地震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患上了咯血之症,這個病是不會好的了。我方才回來的時候,經過他家的莊子,已經去看過他了,他那光景……已經是不久於人世了……”


    “什麽……?


    !”阿離愕然望著品南,一下子呆住了。


    李延要死了?她駭然自問。


    是的,李延要死了。又茫然地回答自己。


    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他那張溫和儒雅永遠微笑著的俊秀麵龐;空氣中似乎縈繞著一縷似有若無的淡淡香氣,是他身上茵犀香的淡雅味道。


    還記得品南中出童生試案首那天,自己急匆匆跑到重華閣去報喜,誤把李延認作了品南的情形。


    微雨的窗前,梧桐樹下那個寂寥的背影,身上披著品南那件白鶴氅衣,淒婉低回的蕭聲,以及猛然回頭時來不及收拾起來的落寞神色……


    阿離的心中無端的酸楚起來,眼角有些濕潤。


    究竟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


    “這可怎麽好,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五姐呢……”她抬起手背飛快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憂心忡忡地低聲道:“她知道了一定承受不住……”


    “不告訴她興許還好一些,這也是李延的意思。”品南臉上的神情也有幾分淒惻和落寞:“他說,將來不要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訴貞娘。他希望貞娘一直恨著他,這樣的話,和離以後她興許還能再嫁;如果她知道他是因為自己的病才“扔”了她,隻怕她後半生心裏會更苦。他說,他已經對她很殘忍了……”


    有兩顆淚珠從阿離的麵頰上無聲地滑落下來。她緩緩站起身,輕聲道:“我去看看五姐……”


    然而才一推開門,便看見貞娘呆呆地站在門口,手裏端著一個朱漆托盤,上麵放著幾碟幹果蜜餞,臉上早已淚流成河。


    “五姐……”阿離一愣之下,連忙上前摟住了她的肩膀,聲音已經哽咽了。


    貞娘將手裏的托盤輕輕交到了阿離手上,退後兩步,向她深深福下身去,平靜地卻又一字一頓道:


    “這一年裏,多謝妹妹對我的照顧,從來沒對我冷言冷語過,我很感激妹妹……不過現在我相公病了,需要我的照顧,我也該回家去了。咱們姐妹就此別過,妹妹多保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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