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家在江寧的老房子,不過是個兩進的小院,在當年那場大地震中早已房倒屋塌,殘破得沒法看了。加上先前慕容父子一個在福建任職,一個在江北大營當差,常年不回家住,柳氏在震後不久便也去了福建,是以這所殘破的院落一直荒蕪在那裏,並未修整過,也一直無人居住。如今院子裏的雜草已經沒了膝,根本就沒法下腳了。


    慕容俊站在自家院子的一片瓦礫堆之下,皺眉躊躇了半日,還是轉頭回去與曾雪槐商議


    。


    “家裏的房子不值得再修了,我在江寧也不能久留,要盡快返回駐地去。可是總得父母親親眼見過我和阿離拜了堂才好,總得要拜過天地君親……”


    慕容俊有些為難。


    為難的關鍵是到底在哪兒拜堂。


    去福建?父母親倒不用舟馬勞頓趕回來了,可過去成了親再返回京裏,路上至少要走兩個半月,實在耽擱不得;帶著阿離先回京再拜堂?父親公務繁忙,顯然根本沒有工夫隨他們進京。且地方大員不得聖上禦批,也不準私自進京。若等父親把折子遞到京裏,再批複下來,早不知猴年馬月了。


    看來隻有折中,就在江寧本地拜過堂,不入洞房,即刻便帶著阿離走水路返京了。這樣,父母親既能過來受兒子媳婦的拜見,又不會耽擱很多工夫。


    “不洞房麽?”曾雪槐有些吃驚:“雖然你們的老宅破敗了,但要找所房子暫住幾日還是不難的……”


    曾雪槐心中實在有些難受。雖然拜過堂就算“禮成”,但一想到緊接著女兒就要北上,連給他緩衝幾天心情的機會都沒有。心裏便隱痛起來。


    “二郎如今的身份,在家鄉成個親,還愁沒有地方住麽?他不甘心地又加了一句。


    地方當然有。無論是新任總督,還是撫台大人,甚至他的同撩故舊。()隻要他開口,恐怕都會搶著借宅邸給他。駐守京畿的總兵大人,與聖上最喜愛的碩親王並肩大敗過烏宵國的少年英才。巴結起來總沒壞處的。


    但慕容俊“嘶”地吸了一口涼氣,臉上露出難色。


    那可是他的大婚,在腦海中無數次幻想。無數次推測。無數次勾勒過的洞房花洞燭夜!他這一生中隻會擁有一次的寶貴的洞房花燭夜,難道要在別人的府宅中度過?


    到處都是耳目,處處都會有諂媚的道賀聲,想一想就覺得不自在。那寶貴的一晚,他隻想和心愛的人在屬於自己的家中度過,他可不想被總督或撫台大人拉去先灌半日酒,再把醉醺醺的他放回去。


    洞房哦,花燭哦


    。一生隻有一次哦……他早在心裏默默地勾畫過無數次,每一次幻想都會令他熱血沸騰,情不自已。中間絕不允許有半點敗興的事打擾他們……換句話說。在別人家裏,他一定渾身不自在。以致於施展不開!那怎麽行?!


    可這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怎麽好意思對老嶽父啟齒?說不得隻好硬著頭皮把阿離抬出來了。


    “京裏的總兵府,各色都是齊全的……住在別人家裏……洞房……阿離會覺得不自在吧?肯定會的!”慕容俊半吞半吐地囁嚅道:“您想啊,第二天一早,還得和撫台夫人見麵什麽的,怪不好意思的,阿離臉皮又薄……您說是吧?”


    他不安地搔了搔頭皮,自己也覺得這理由實在牽強。偷眼見老嶽父已微微勾起了嘴角,目光中分明露出了兩分揶揄的笑意,不禁漲紅了臉,急忙把神色放得端肅起來,正色道:“其實,小婿是有顧慮,不想與地方大員走得太近罷了,會引人猜忌……”


    好吧。曾雪槐望著麵前這個英武俊秀的年輕人漲紅的麵龐,心中暗笑——他也年輕過,那些小心思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同時於酸楚之餘,又覺得欣慰:這個勇猛而靦腆的年輕人,行事如此認真,如此珍視他的寶貝女兒,阿離真的是嫁對人了。跟著這樣的男人,阿離一生都會幸福的,比她娘強多了……


    曾雪槐眼角有些濕潤,心底有一處最柔軟的地方隱隱疼痛起來,因溫聲道:“行,隻要你們開心高興,都隨你們。”


    慕容俊顯然鬆了口氣,高興地向曾雪槐深深地一揖到地:“小婿謝過嶽父大人!”


    玉鳳聽完壁角,用手捂著嘴,高抬腳輕落步,又一溜煙地小跑著去報告阿離。


    “姑爺說拜完堂就上船,不在這裏洞房呢……”玉鳳把聽來的話一五一十學給阿離聽:“姑爺說京裏的總兵府各色都是齊全的,在自己家裏洞房比較好,還說在別人家裏洞房,怕姑娘第二天早上起來見了人不好意思……”


    阿離的臉頓時飛上兩團紅雲,紅得能滴下血來,啐了玉鳳一口,低罵道:“死丫頭,滿嘴裏胡說八道的是什麽,什麽洞房……什麽姑爺的……別亂叫,讓人聽見了還怎麽見人……”


    心裏暗暗埋怨慕容俊,這樣的話當著未來的嶽父大人,也能說得出口?


    !真好意思的!男人家真是臉皮厚啊……


    然而屋裏的幾個丫頭都互相擠眉弄眼起來,故意咳嗽個一兩聲,或細細地歎口氣,惹得阿離越發尷尬起來,連忙繃起臉高聲道:“都傷風了嗎?還不幹活去呢!”


    ……


    三月二十,是慕容俊和阿離大婚的日子。


    禮堂設在已經整修一新的總督府正堂,由新任總督親自負責操辦,倒也辦得花團錦簇,熱熱鬧鬧的。


    一大清早,慕容俊披紅掛彩,端坐於高頭大馬之上,領著迎親隊伍親往曾家的莊子上迎娶阿離。全幅的執事,儀仗,鼓樂喧天,鞭炮齊鳴,好不熱鬧。


    阿離穿著大紅嫁衣,盤膝坐在**,由喜娘為她梳頭淨麵。


    臉上細細的汗毛用細棉強繩絞得幹幹淨淨,越發顯得皮膚白嫩瑩潔,吹彈欲破。阿離手裏拿著一麵銅鏡照著,鏡中人眉眼盈盈,唇紅齒白,她不知不覺倒滴下淚來。


    她聽見父親在院子裏大聲地吩咐人做這樣做那樣,蒼老的聲音裏竭力裝出歡愉,心中的傷感越發滿溢出來。


    喜娘拿著梳子細細梳理著她烏黑油亮的長發,嘴裏念念有詞地唱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舉案齊眉……”


    遠遠地聽到一陣鼓樂之聲傳來,立刻便聽見院子裏的父親緊張地大聲吩咐小子們:“來了來了,快,鞭炮放起來!”


    念北和庸兒脆生生地應著,立刻便帶著人衝了出去;緊接著雅娘和貞娘走了進來,手裏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湯團。


    “姐姐,吃湯團……”雅娘一眼看見阿離已經打扮好了,一身紅通通地坐在**,眼淚就掉了下來,用手抹著眼睛笑道:“姐姐真好看……”


    院子外頭鼓樂喧天,鞭炮聲震天價響,一片歡聲笑語如潮水般湧來。曾雪槐推開房門,溫和地看著阿離,強自鎮定地笑道:“閨女,上蓋頭吧,姑爺來接你啦。”


    阿離看著老父微微佝僂的腰背,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雙膝跪倒,伏地向父親叩了三個頭,泣不成聲道:“女兒走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


    貞娘,雅娘,剛扶正的五姨娘,和二姨娘忍不住全掩住嘴悶聲哭起來,反倒是曾雪槐強忍著一滴眼淚沒掉,自始至終溫和地笑著,輕輕拍著阿離的背,柔聲道:“好啦,好孩子快別哭了,把臉上的粉都哭花了就不好看啦


    。”


    阿離站起身,又和貞娘雅娘抱頭哭了一場,方慢慢止住悲聲,又囑咐了姐妹弟弟們好些話,這才狠下心腸,頂上蓋頭,由姐妹們攙扶著走出房門。


    花轎早已在院門外等候多時,蒙著大紅蓋頭,阿離隻能看見自己的腳尖。然而不用看,她也能立刻感覺到慕容俊的目光遠遠地越過眾人,溫柔如水地投到她的身上,遠遠近近地追隨著她。


    由弟弟念北背著,將她一路背到院外,送上花轎。轎簾放下的一瞬,她忽然聽見曾雪槐哽咽著叫了一聲“閨女……”


    阿離忙不迭地掀起轎簾一角向外看去,正看見曾雪槐的身影隱在門口一群喜氣洋洋的人們之後,臉上老淚縱橫。


    阿離張了張嘴,沒容得她出聲,便聽有人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起——轎——”,登時鞭炮齊鳴,震耳欲聾的鼓樂聲再次響徹了半邊天。她的花轎顫巍巍地向前行去。


    前麵馬上端坐的是她英俊溫柔的夫君,後麵是自己漸漸遠去的家人,阿離的手緊緊攥著蓋頭上垂下來的大紅穗子,哽聲自語:“父親,念北,雅娘,貞娘……你們保重……”


    淚眼朦朧中,身後那所宅院漸行漸遠,癡癡佇立於院外的那些人的身影漸漸模糊,終於看不見了。


    慕容淵夫婦頭兩天便已趕來了江寧,暫時安頓在總督府中。


    阿離下了轎,和慕容俊於堂上向公爹婆母叩了頭,拜了天地,略歇息了半個時辰,便由慕容俊隨行而來的十數個侍衛的護送下一路送到了碼頭上。慕容淵原本公務繁勞,好容易於百忙中分身出來,親眼看到兒子拜過了堂,再無遺憾,將兒子媳婦送到碼頭上,也即刻便攜了夫人上車南下了。


    曾雪槐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早已裝了兩隻船,在那裏等候著。阿離和慕容俊兩個棄轎登舟,順水北上,眼看著夕陽西下,河水在晚霞的映襯下反射著五彩斑斕的金光,心神都有些恍惚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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