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袁崇武的黑眸倏然變得暗沉,他沒有出聲,隻將懷中的女子攬的更緊了些。


    要他如何告訴懷中天真純稚的小娘子,他隻有得到了這個天下,才能夠與她們母女在一起,一將功成萬骨枯,若他不能將這天下捧在她麵前,那留給他們一家三口的,隻有死路一條。


    自古以來,改朝換代無不是血雨腥風,世人皆知戰爭殘酷,卻鮮少有人知道,政權的爭奪遠比戰爭還要殘酷百倍,縱使他推翻了朝廷,還有慕家的狼子野心,前有豺狼,後有虎豹,若隻有他一人,尚可破釜沉舟,拚命一搏,可見嬌妻珍兒,他早已無路可走。


    袁崇武一語不發,唯有黑眸則是向著熟睡中的女兒望去,小小的嬰孩睡得十分香甜,看的人眉宇間情不自禁的一軟。他看了女兒許久,方才用極低緩的聲音,吐出了一段話來;“芸兒,我一直都想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留給你,留給咱們的孩子。我知道你從不稀罕這個天下,你想要的隻是我們一家人能在一起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我都明白。”


    姚芸兒抬起眼睛,見丈夫黑眸深邃,臉上的神情卻是了然而內斂,她不知他怎麽了,隻輕聲道;“既然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又為什麽非要這天下不可?”


    袁崇武淡淡一笑,隻覺得心頭累到了極點,他瞧著姚芸兒清澈如水的眼瞳,終是什麽也沒說,隻拍了拍她的小臉,便走到搖籃前,去將女兒抱在了懷裏。


    他能說什麽,他能怎麽說,姚芸兒心思單純,他將這一切告訴她,隻會讓她心生恐慌,其他,沒有絲毫作用


    。


    雲溪,雲溪,這個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女兒柔軟的小身子散發著淡淡的**,安安靜靜的倚在父親的臂彎,袁崇武俯下身子,在孩子的小臉蛋上親了親,他不願這個孩子在搖籃裏便要隨著父母逃亡,東躲西藏的過日子,更不願這個孩子像她的兩個哥哥一般,自幼就與父親骨肉分離,他隻願這個孩子能平安長大。


    就著燭光,姚芸兒見男人的身軀依然魁偉筆直,他一語不發,唯有一雙眼眸卻是濃黑如墨,凝視著懷中的嬰兒,卻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慕七的營帳外,幾位慕家軍將領卻是盡數守在那裏,望著袁崇武的主帳,很恨道;“袁崇武也未免太不將咱們小姐放在眼裏,白日裏小姐傷的那樣重,他來應個卯,如今倒好,竟是連卯都不應了?”


    另一個則是道;“允德兄說的不錯,這袁崇武的確是欺人太甚,他不將小姐安排在主帳也就罷了,無論到哪也都要將那側妃帶著,我倒真想問問他,究竟誰才是他的正經王妃!”


    “小姐此次是為了救他才受的傷,他身為人夫,不陪在小姐身邊照料,卻守著側妃母女,委實讓人氣悶!”


    “此事楊將軍本已飛鴿傳書,打算告知元帥與夫人,豈料卻被小姐阻止,若要元帥知曉他袁崇武這般對待自己的掌上明珠,這盟幹脆也別結了,咱們慕家軍先和嶺南軍打上一仗再說!”


    諸將領皆是不忿,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一旁的嶺南軍聽見,卻也是敢怒不敢言,隻別開臉去,裝作不知。


    天色尚晚,直到那抹高大的身影走近時,慕家軍諸人彼此對視一眼,神情倨傲的對著袁崇武略略行了一禮,喚了聲王爺。


    慕家的人素來瞧不起嶺南軍,就連之前袁崇武與慕七尚為結親時,慕家軍私下談起袁崇武,也都以庶民莽漢之類的呼之,這一門親事在諸人眼裏無不是覺得袁崇武高攀,而自二人成親以來,袁崇武待慕七向來淡漠,眾人瞧在眼裏,心頭更是不滿。


    袁崇武並未理會諸人,隻徑自走進了帳子。


    慕七半倚在床頭,重傷下,那一張臉蛋雪白,平日高挽的長發已是盡數散在腦後,與平日英姿颯爽的模樣大不相同,此時的她看起來,竟是多了幾分嬌柔可人,韻致楚楚


    。


    聽到袁崇武的腳步聲,慕七微微睜開眼簾,指著床頭的椅子,對著男人道了句;“坐。”


    袁崇武沒有坐,依然是站在那裏,慕七見狀,便是淡淡一笑,輕輕動了動身子,讓自己躺的更舒服點。


    “讓你來守著我,真是難為你了。”慕七輕聲一嗤,聲音微弱,卻依舊清晰。


    “你有傷在身,無事不要開口。”


    聽見袁崇武出聲,慕七鳳眸微動,對著他看了一眼,見他的麵容平靜如水,瞧不出絲毫端倪。她腹中的傷口火辣辣的疼,但她素來秉性剛毅,也不以為意,隻對著男人啞聲道;“你為了兩軍之間的盟約,不惜將妻兒拋下,倒也當真不易。”


    她這話,原本意在激怒男人,或讓他平淡無波的表情浮出些許起伏,豈料男人聞言,深雋的麵容依然是淡淡的,隻對著她回了一句;“慕元帥為了兩軍結盟,亦可將親女下嫁,袁某也十分欽佩。”


    慕七聽了這話,臉色頓時一變,一聲;“你...”字剛喚出口,便牽扯著傷口一疼,她咬緊了牙關,對著男人冷笑道;“袁崇武,你不必這樣,你張口閉口將兩軍結盟之事掛在嘴上,口口聲聲的喚我為七小姐,不過是怕我與你假戲真做,你,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


    慕七說完這話,隻覺得心頭莫名一澀,一張臉卻是漸漸氣紅了,連帶著喘息亦是不穩起來。


    “袁某一向有自知之明,七小姐大可放心。”男人的聲音波瀾不驚,猶如一汪沉水,不帶任何情緒。


    慕七聽著他不喜不怒的語氣,心頭更是火起,她終究是年輕,雖然常年打仗,可到底還是有幾分大小姐脾氣,她支起身子,一字字道;“我今日在戰場救你,不過因為你從薛湛手中將我救下,我慕七向來恩怨分明,你救我一命,我如今已是全還給了你,你我日後,兩不相欠


    !”


    說完,慕七頓了頓,一手死死抵在腹部,令一手則是指向帳外,對著袁崇武道;“慕家的小姐,不需要你的假仁假義,我奉勸你一句,待你推翻朝廷之日,亦是嶺慕兩軍大戰之時,你好自為之!”


    慕七說完,一雙眸子清靈似水,毫不示弱的迎上男人的視線,袁崇武看了她一眼,亦是不動聲色,轉身離開了她的帳子。


    帳外明月高懸,男人的步子沉重而緩慢,仿似有千斤巨石壓製著他,讓人喘不過氣來。


    八月,嶺慕大軍攻下蒙陽,相傳,周景泰當日在和州身受重傷,又兼之長途跋涉,天氣炙熱,回去沒多久便起了高燒,數日內不見好轉,待嶺慕大軍趕至蒙陽時,薛湛已是命人護送著周景泰回京,此次周皇禦駕親征,出師不利,徒添笑談,未幾,便被袁崇武身旁的幕僚,將此事添油加醋的變成了打油詩,兒童們爭相傳唱,一時間隻令朝廷大丟顏麵。


    九月,嶺慕大軍與淩家軍於譚蘭山一帶激戰,雙方死傷慘重,終以嶺慕大軍取勝而告終。


    十一月,天氣轉寒,遠在西南的慕玉堂遣大軍護送十萬擔糧草,三萬副盔甲,八千匹駿馬趕至前線,嶺慕大軍軍心大增,作戰時更為勇猛,大周經過連年征戰,國庫早已虧空,又加上河西,津南一帶爆發瘟疫,戶部撥款賑災,大批賑災銀兩卻被貪官汙吏層層扣押,無數百姓不是病死便是餓死,恰逢嶺慕大軍為災民送來糧食與過冬的棉衣,此舉深得民心,津南與河西百姓俱是跪地大拜,將袁崇武供為皇帝,並有無數身強力壯的壯年男子,加入嶺慕軍中,斬殺狗官無數。


    十二月,皇宮中一片愁雲慘霧,沒有絲毫新年即將到來的喜悅。


    而嶺慕大軍,已是攻占了大半江山,一路打至距京師不遠的建鄴城,眼下正值天寒地凍的時節,袁崇武下令命三軍整裝待發,稍作休整,京師,已是囊中之物。


    是夜,軍營中燈火通明,映著不遠處死氣沉沉的京師,分外鮮明。


    因著嶺慕大軍隨時可以打來,京師中的世家大員,已有不少人皆是攜著家眷前來投奔,周景泰聞言,頓時下令殺無赦,那些沒有走掉的貴族,自是惶然不可終日,老百姓更是膽戰心驚,夜夜不敢點燈,唯恐將嶺慕大軍給招來


    。


    袁崇武坐在主位,正一目十行的看著手中的文書,聽到腳步聲,他微微抬眸,就見孟餘一臉恭謹,緩緩走了進來。


    “王爺。”孟餘一揖到底。


    “何事?”袁崇武將文書擱下,對著屬下言道。


    “王爺容稟,再過三日,便是嶺慕大軍向著京師進軍的日子,近日軍中事多,屬下一直沒尋到機會告知元帥,前幾日從燁陽收到消息,說是二公子入冬後便是染上了風寒,拖了月餘也不見好。”


    袁崇武聞言,眉心頓時緊蹙,隻對著孟餘道;“為何不早說?”


    孟餘一慌,趕忙解釋道;“王爺息怒,是側妃在信中一再囑咐,要屬下伺機告訴元帥,側妃還說,二公子雖然久治不愈,但大夫也是說了並無大礙,隻不過小公子甚是思念父親,就連夢中也盼著王爺能盡快回去。”


    袁崇武念起幼子,亦是心頭不忍,他沉默片刻,終是道;“遣人將前幾日投奔而來的京師名醫送到燁陽,命他務必要將宇兒的病治好,我會修書一封,令他一塊帶上。”


    孟餘又是道;“恕屬下多嘴一句,王爺何不將側妃與二位公子接到建鄴,如今這天下唾手可得,也是時候將側妃與少將軍接來團聚了。”


    袁崇武搖了搖頭,隻道;“眼下形勢不穩,待咱們攻下朝廷,便是慕玉堂出手之時。與慕家的惡戰,絕不會比朝廷輕鬆,若我有何不測,為以防萬一,他們留在燁陽尚有一線生機。”


    孟餘聽得此話,亦知袁崇武所言不假,當下他默了默,終是吐出了一句;“恕屬下鬥膽,既如此,元帥又為何要將姚妃母女留在身邊,無論去哪,也不離不棄?”


    袁崇武聽了這話,遂是抬起眸子,看向了孟餘的眼睛,孟餘一怔,隻垂下了頭,不敢與之對視。


    “因為隻有她,願與我同生共死。”


    男人的聲音低沉,字字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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