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春坊,是上京官宦權貴所掌的教樂坊,王公大臣若犯事下獄,有脫不掉幹係卻能死裏得回一命的女眷,便或流放,或監禁,或,發於司春坊永入妓籍。


    貌美之人在初進時便直接從歌舞伎淪為娼妓,若是容貌不夠綺麗,倒還能躲過一劫。


    淮寧臣此時已是跪行到女帝身前求她,她不為所動,隻是笑著來看我,我抿嘴垂眉與她一笑:“多謝陛下恩典,臣……奴還有一事,奴欲進去宗人府與陸郡馬一見,自此長平是死在了這世上,望陛下能恩準!”


    “也是!”女帝冷笑一聲:“前任女官現任郡主被貶入司春坊,於天下來說,也終究不是什麽體麵事兒!”


    淮寧臣兀自還是在苦苦求著,我定定地抿唇看了他半晌,他麵上梨花帶雨幾近要哭盲了眼,我歎了氣低聲道:“淮大人,阿留若是不願跟著陸郡馬,往後,還是要麻煩您照料些了,若是您顧慮著還未婚的身份帶著這樣大的孩子多有不便,便交待我姐姐帶他去若仙齋!”


    我其實是覺得無所謂,奈何淮寧臣竟是神色惻惻,隻是回道:“我不會管什麽阿留,他往後與我不會有關係了,你既然這樣狠心,那也是阿留命不好,他認錯了人,托錯了生!”


    我心中一動,朝了女帝緩緩道:“說起奴這養子,倒想與陛下說些趣事,這阿留出生之日與見放公子的逝世之日是同是五月十七,真真是有緣法!”


    她眉目果然一怔,轉麵去問了淮寧臣道:“確有此事!”


    淮寧臣垂首緩緩一點,女帝見狀道:“你現下出宮去將那孩子帶來!”又轉頭吩咐了左右道:“看著她進去宗人府,一個時辰之後,押她去司春坊!”


    我勉力撐著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雙膝麻木涼透至骨髓之間,我冒著冷汗悶哼了一聲,淮寧臣作勢就要過來扶我,女帝緩緩噯了一聲:“一品大員與教坊歌妓,怎麽也不能到親自相扶的份上,淮大人,你行事不止是你自己的臉麵,還有老淮家的幾代官顏,可要當心著些!”


    他額上涔涔一排冷汗順流而下,我笑了笑:“淮大人體恤奴才,陛下用人有術,是天下之福!”


    她眸光如箭,帶著嘲意與我刺來,我低眉裝作未察覺,任由著宮侍將我領進了宗人府。


    淮寧臣在身後的遠處高呼了一聲,我沒有再回頭,充耳不聞地走了。


    我此生,也隻會與陸景候有牽扯,認定的還未有結果再去愛別人,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女帝拿見放公子與我的情意與我說事,我卻是不信的,見放明明滿心都是她女帝,怎可能會對我騰出半分地來放我,她要將我貶作比奴婢還不堪的歌妓,隻怕是忍不下夏力受苦的那口氣罷了。


    也的確是我應得,我那日故意用一頭白發來嚇唬驚懼的夏力,致以他神誌混亂不堪,到了如今全然失憶的樣子。


    “他在那屋,你自個兒去吧!”


    這公公往日便與王喜不對路,我與王喜親近不少,一直也不受他待見,他現下帶了幾分得勢的嘲嗤將我往前頭狠狠一推,自己又退出去老遠,我舉步要邁台階,他暗暗在後麵笑了聲:“這樣好的皮相,正是做妓子的料!”


    雪水從飛簷上淅瀝叮咚地落下來,我靜靜地兜手站著聽了一會,笑了一聲,朝裏走了。


    陸景候的床榻很簡陋,他閉目沉沉睡著,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安安靜靜地入睡,我慢慢走了過去挨著他的手坐下了,屋內沒有點燭,我眼力因著頭昏腦脹地看不太真切,透著窗格子映進來的天光,我模糊能辨認出他的眉眼。


    “二哥瘦了!”我拿指尖細細去撫他眉間:“凡事焉知福禍呢?你留了青山還在,以後還會有柴燒,二哥,若是我以後不能陪著你,你也要記著我,這次你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且安心休養著,此生……”


    我將手捂住雙眼,實在是不願再流淚了,過了半晌我複又將手放下來輕輕吸了鼻子破涕為笑道:“此生定是無緣再見了,二哥,我還記得那次我們初見的那片杏花林,不知,還能不能有機會再回去見上一見……”


    他眉目舒展地躺在那處,我的話渾然不能為他所聽,我笑了一笑:“二哥,我真是高興,原來我喜歡了你那樣久,你也是那樣久地喜歡了我!”


    “真好!”我彎眉笑著低腰下去伏在他手邊,又閉目挨著他躺了一會,屋內隻有我和他的呼吸聲,我帶著笑意開口道:“二哥,你可知,我一直想著能與你靜靜地待一會,就算不說話也好,可你總是忙,忙著你家業忙著你籌謀,如今……我終是得償心願了!”


    我聽見屋外簷上的雪越化越多,水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時辰到了!”


    門被人從外推開,我定定地瞧著陸景候笑著,恍然未聞,那人進來便要來拽我的手,我不為所動隻是握著陸景候掌心,他拉了許久未有拉動,揚手便要往我麵上招呼過來,我朝他輕輕一笑,眨眼道:“你要如何!”


    我見他怔愣在原處,一隻手訕訕地舉著,有幾分滑稽,也有幾分無可言說地恐懼道:“妖……妖孽!”


    女子近美則為妖,我不止聽過一個人說過這話,隻是不知還有這等作用。


    我將陸景候又看了半晌,那人候在遠處不敢走近來,我湊過去在陸景候麵上輕輕一觸,移到他耳邊低笑了一聲:“二哥,別了!”


    再起身時,日影已是升得極高,我朝著門外移步而去,正是冬陽照映雲卷雲舒的好時節,若去了這寒透忍心的雪意,也當真是極舒暢了的。


    去往司春坊的路上隻有一人在身前引著,另一人在身後跟著,快出了眼前的一道宮門時,來時的路上轟然突起一聲巨響,身後有不少宮人紛紛惶然地來往著跑開,我站定了要往後頭望去,卻是有一個宮人喘著粗氣從後頭跑至離我不遠處高聲喊道:“陛下有旨,讓二位大人快些將蘇姑娘帶走,陸郡馬在宗人府鬧起來了!”


    女帝在先前已是答應了我:“若你能在司春坊與人相安無事一足月,朕便將陸景候放了!”


    我有這樣地答過:“奴求陛下將陸景候送至溯州老家,那陸家還有一座大宅子,求陛下暫且先莫要將那宅子收了!”


    “準!”她麵無表情道:“朕並無子嗣,如阿留那孩子可堪雕琢,朕可酌情待他!”


    “多謝陛下收留!”我與她拜了三拜,起身兜著手便走出了永德殿。


    想是停留的時間長了,陸景候在昏睡中隱隱約約聽見了我說的一些話,現在鬧將起來,隻怕是不得消停,那個宮侍急忙就要推著那侍衛將我快些送走,我輕笑了笑:“怕什麽?若是他鬧,隻說是我死了,他鬧不了多久的!”


    那人惶惶然愣了愣,我又道:“你瞧著麵生,許是並未見過我,你回去告訴王喜公公,隻說是我說了,讓他依言去稟給陛下便是了!”


    我將眸光轉了回來,朝天際盡頭處默然看了半晌,那天光似有凜冽的寒風如刀割過,散成碎裂的青釉瓷片來,耀得心裏眼中俱是白慘慘的一片。


    各個宮門處突然疾行出無數的人,似潮湧一般,四麵八方的隊列之前,都是被為首一位身著鴉青色的袍服的宮侍領著,往不同的宮門處去了,他們皆是手托紅木圓盤,那盤上似放著一頁薄紙被鎮紙壓著。


    疾步而行帶起的禦風之聲與紙頁抽打在木盤之上的聲音,傳入我耳中讓我有些轟然,我不知女帝又是下了什麽旨,在這關口讓她如此大動幹戈的,也隻有陸景候的事情。


    卻是前後二位侍衛也是麵色驚疑不定的當口,從遠處一座殿內走出一列隊來,直行到宗人府門前,高亢嘹亮地宣了一聲。


    宦臣的聲音本就尖厲,我怔然聽著那句話似響徹了中天,帶起了各處隊列地一齊喝唱:“長平郡主亡,帝有旨曰------大赦天下三日------”


    我茫茫然怔在遠處稍許,那宗人府裏的動靜更大了些,卻又戛然而止了。


    良人歌徹遍,冬雪盈門被除盡,隻是缺了南歸之燕,否則,倒是一番春意盎然不忍欺的景象了。


    我樂不可遏地哈哈仰麵笑起來:“謝主隆恩,謝主隆恩!”


    便這樣一路地笑出了宮門,我東倒西歪著走著,雙眼漸漸地有些模糊地看不清了,身邊兩個侍衛欲言又止地要來勸阻我,我回身與他們揚聲笑道:“她終於死了,你們難道不高興麽,那個無用的東西,死了當真是件妙事,你們說,到底是也不是!”


    他們左右為難地對視了片刻,其中一人低聲道:“從來屬下受過郡主您的恩惠,隻是那時您尚是女官,時隔已久,郡主您怕是不記得了……”


    “哪裏還有什麽郡主!”我突地出言打斷了他,冷笑道:“出言不遜也不怕你們女帝治你們的罪!”


    “屬下該死!”那人聲音低低似有些淚意:“蘇姑娘您是個善心的人,從來不與人為難,既是已經到了這裏,屬下也不怕了,您若是要走,屬下回去掩飾地好一些也定是能交差的!”


    另一人也是急急道:“是啊蘇姑娘,隻要您自己拿主意,屬下不會出差錯的!”


    “與其害怕地畏縮,倒不如親手帶他去瞧個究竟!”


    “即使會對你不利!”


    “即使會對我不利,我依舊會如此,因為,我知道!”我忽地抬起頭,天穹上的璀璨光輝刹時傾注在她清澈眸間,閃爍著堅毅與信念的輝芒:“我必勝無疑!”


    陡地揚高的聲音在空曠靜謐的原野上更顯得清脆無比,他看著麵前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飽含熱情與憧憬的少女,捏著拳頭幾乎是吼出了最後一句話,即便是見慣了太多場麵,他依舊是怔怔地忘了呼吸,兀自瞧著我出了神。


    “大人若是真想在當年尋回我,為何在遺棄我時,不留個些許證物呢?哪怕是一片鴻毛也好,莫非……是怕人偷了去,便宜了旁人!”女子說到這,竟是笑不可遏,花枝亂顫。


    我雖不願,卻抵擋不住他五十萬兵馬的誘惑。


    若真成了他家的人,即便我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我想,我總會有法子,將我想要的東西全都取過來,即便是費勁心思,我也依舊會為了他,將這一一捧至他麵前。


    讓所有人都趨從地仰視你如神祇般的光芒。


    殊不知,我與利用他,卻反被他利用。


    終究會鹿死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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