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那一脈昏昏的天光篩灑進偌大的殿堂,少了身邊兒伴著的簇錦,便更叫我忽生一種似乎極久違的寥落。


    是啊,這些年來一個人在這世上踽踽獨行,卻又何曾當真感到過這樣清晰嗜骨的寥落?沒有,因為那心早就成了灰,會覺寥落則證明那心又重新倏然複蘇了起來、有了一瞬的貼切的存活感。


    然而我卻不願看到其餘人,側目抬手對那林立的宮人們揮了揮袖子,將他們盡數退下去。


    永泰宮裏,已成太後的我端然獨坐在一闋鋪就著軟款綺羅、熏染著花卉芬香的貴妃椅上,背靠著牡丹屏風,倏倏然不受控的回憶起那幕幕舊事。


    其實這麽多年來,我也有過意誌渙散、看著就要分崩離析的那麽一個時刻,時常會有。即便這心已死,其實是將死未死,我並不曾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剛強啊!每到那個時刻如水漫溯時,我對自己說,算了吧!不然就算了。太累、太辛苦、也太壓迫太沉仄了……


    我不想純粹的為活而活,但我已經不知道活著是要做什麽?我問我自己活著為了什麽,然而卻悲哀的發現我隻能找到一個答案,活著是為了活著……當生命已經變得如此喪失了期許與希翼,當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裏都再沒有了半點兒合該的吸引力,我又,為什麽要活著?


    所以我悲哀的發現,如果當真將這一份彼身積蓄沉澱的背負就此放下、一切都算了、再也不讓自己這麽累了,那麽我活著,當真是無事可做、且不能知道自己合該再去做些什麽!


    然而我又不想死去,不想就這麽死了。若是當日大軍破城時我那縱身淩空的一躍過後,當真就那麽去了也好;但往後這若許年裏我已經重又走過了那樣多的路、滋生出了那樣多的磨礪和費心鋪墊的謀劃,我便忽然不那麽容易能做到萬般皆放了,我開始有了執念,執念的再也放不下這一切!


    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所以,我活著,活著來身心皆受這累累的負罪與彌深的造孽,讓這份浮世裏由因果締結的孽業把我一點一點徹底徹心嗜骨的焚毀,我忘了我自己是誰,我也不能再記得我自己是誰。一直如是,但始至如今我惶惶然還是發現,我仍然尋不回了那個舊日裏的自己,不能知道我自己究竟是誰!


    是啊,隔著往昔的洪荒河流與歲月的遙不可及,望穿了山的那端海的那邊兒後幽幽的回想起來,弘德帝曾對我說過,“你若敢賭我一生,我絕不會讓你輸!”他曾讓我一定要逃出去,這座美麗的皇宮從不是什麽洞天福地,而是一座禁錮的囚牢、是野獸貪婪悉張的一張大口,我們兩個人不能都陷在這裏,至少得有一個可以成功走脫、九死一生……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當真在賭,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履行承諾不曾讓我輸,但當遼世子的大軍勢如破竹亂宮而入時,在這國破的一瞬,家亦是跟著亡了,因為他不在了,那曾熾灼迫切熱誠肯肯的諾言也一早便飄曳在繆轉的天風,當真不知道還是不是仍在作數,嗬……


    還有那時,弘德帝的莊妃曾說我,“瞧著那副牙尖嘴利兩腮淺、下顎錐的輕薄相,分明是個草木修了百十年成了個小精怪,連狐媚都算不上!福薄命薄的揚花樣兒,能成個什麽大器?”那日的她自然不會預見日後的榮耀顛覆、江山傾頹,甚至連同朝後期我的為妃為後都是不能預見到的。現下看來,“薄福薄命”,卻得著天命;“揚花”水性,卻順勢而為、應時而生的成就了時今永泰宮裏的一朝陳太後。


    還有當初霍清漪也曾說過我,他說,“‘妙姝’這個名字太盈薄、太浮燥,‘引娣’就比‘妙姝’厚重多了!且這女字之‘娣’又比單單一個‘弟’字平添太多內斂智慧,這個名字改得委實好,嗯。方可載無量福!”也誠然不知道是不是一語成讖,現今看來,清漪這話有如一道一早便把一切洞悉判定了好的呪願符蠱,他在興許一個不經意的順勢隨意間,成了最聰明的那個有著先見洞悉的人!


    是命耶?非命耶?我不知道,也委實是無從可以知道的了。


    或許我真的早就已經死了,死在弘德末年大軍破城那如血壯烈的一瞬間,帶走了橫跨經年的浮華與潦草,撕毀了焚燒天地間一份揭不開的陰霾與虛妄……


    早在記不得是永慶幾年的時候,九歲的我進了這西遼帝宮,自此開始了我這一輩子都深陷牢籠、遁逃不出的欽定宿命。


    十一歲時我服侍在恭懿翽昭聖皇後身邊,以為那時的歲月可謂是安定了,但中途堪堪又曆了永慶帝去世、弘德帝登基,於是在服侍了恭懿翽昭聖皇後近十年之後,我再次服侍在已為弘德帝妃的傾煙身邊,又是三年。


    弘德三年,深冬時,二十有三的我被弘德帝以“其人雖係宮婢,然其心智若蘭、溫惠淑德,可為貴主。”之名,敕封從七品元答應,居漱慶宮、蘅華苑,並自此恢複了我入宮前的原名“陳引娣”。自此後“妙姝”這個為宮婢時的舊名便塵封在丹青史書的卷軸裏,再也沒了蹤跡可尋。


    我的運氣似乎不壞,才一承寵敕封答應,便又在兩日後被皇上“莫問緣由、緣由莫須有”而親口晉封正七品元淑女。


    緊接著那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極順勢,一年後的弘德四年,三月春和景明時,聖上下旨讚我,“元淑女陳氏引娣蘭心蕙質、雅嫻得體、禮敬上殿,可為後宮表率。遂晉為正五品元婕妤,仍居原宮蘅華苑!”


    同年四月正身值聖寵、無邊無量的我,再一次被以“莫須有緣由”之名,皇上親口晉封為元昭儀。


    待兩月之後六月暖夏,我順風順水的得了一宮嬪位,是為元嬪,如是莫須有緣由。


    那個時候是我浮生裏最荒.淫的一段時間,我與清歡兩人竟日一起伴在皇上的身邊,奏樂起舞、皇上以歌相和,身加恩寵又是百倍。但皇上從來明白,他看穿了清歡一開始時的早有所圖,在將清歡手下一鬆的放出帝宮、也在同時欽定了日後最終宿命的那個時刻,我卻跟著沾了苦難大劫的光。那是在六月中旬,弘德帝就遼王世子一事“論功行賞”,把當時我這個得天下唾罵的妖妃晉升了元妃,並加封為漱慶宮側主妃。


    弘德帝李梓涵,我的丈夫,我此生此世唯一的丈夫。他在心裏當真是愛我的,我始終都記得那一年,那隻曆四載的弘德一朝最後的一年,腹背受敵、國運動蕩的節骨眼兒上,弘德帝在渾不理政務朝事之後突有一日再度臨朝。


    那一次的臨朝並沒有重新點燃朝臣文武、坊間百姓一絲半點兒的希望,因為他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臨朝卻隻辦了一件事,一件怎麽看都覺的其實是在了卻畢生殘願、不願此生再有遺憾的既是家事也是國事的事情。


    他力排眾議,以鐵血的手腕與動輒不移的磐石般的堅韌,立了元妃這個出身低微的女人為西遼新一任皇後!


    那年七月暮,浩浩蕩蕩、傾舉國之力不管亂軍破城之靡靡之音的盛大封後大典上,乾元殿長樂宮前,我一步步登上禦道高台、受了鳳印與皇後的丹鳳朝服,“原漱慶宮側主位、元妃陳氏引娣,恭賢謙和、慧智端然,自封妃之後更為縝密玲瓏、性桂寬睦;且自雅貞毓秀皇貴妃大去之後,將漱慶一宮事務打理的井然有序、不見亂卻;更甚,於朕禦前毓秀流珠、端儀周成,大有母儀之風,可母天下、為帝後。故,直此鸞鳥呈祥、凰鳳於天之日,特將陳氏引娣立為皇後,由漱慶宮蘅華苑牽往長樂宮正殿,執掌鳳印,打理後宮一切事務,承宗廟、母天下,滋與朕同體,欽此,,”


    好景不長,我成為了弘德帝的第二任皇後,卻隻做了短短半月的皇後。時值八月,起兵的遼世子攻入都城、興兵宮禁,世人並著稗官、正史亦或野史還都在這樣道著,道就在這一天,這位西遼曆史上時任最短的一位皇後陳皇後躍下高牆、殉弘德帝而去……


    到這裏就結束了吧!丹青史書走筆如斯後,關乎我的一切便都跟著就此結束,塵封的真相是什麽,永遠都隻能猜度。


    九月初九黃道吉日,遼王世子清歡登基為帝,更迭國號為“興安”,取意為“興國安邦”之意。元年大冊後宮,冊陳紅妝為宣嬪。


    自此後陳引娣又死,我已成陳紅妝……


    興安二年春動,我因誕下皇長子而被晉宣妃。那一年,我二十六歲。


    興安十二年五月,興安帝將念兮更名為擎宇,是為擎天撐地、扶正西遼國風;並立為皇太子。我被晉為正二品雙字妃,賜字“慧”,是為宣慧妃。同月又以“多年協理皇後處置後宮事務,且又悉心教導皇太子,以至後宮井然有條、皇太子仁孝賢聰,為朕與皇後分憂解愁,是以理當褒獎”為名,又追加一道旨意晉升宣慧妃為正一品皇貴妃,是為宣皇貴妃,位同側後。


    這往後的若許年來,一輾轉便又到了皇兒登基、康順改元時,我由崇華宮天青苑轉居入住永泰宮正殿,成為一朝陳皇太後。


    歲月至如斯,我已四十有四。


    算來一夢浮生,其間坎坷艱辛、那些厚重歸根結底追究起來,一生履曆原不過也隻是這短短的幾行淺墨小字!


    終其一生我可曾真正的擁有過什麽?又都留不住的最終失去了什麽?


    我羨慕恭懿翽昭聖皇後,一直都羨慕。即便她走過整整十多年的路似乎我隻走了簡單的四年便已經走完,即便在那四年之後我又走過了許多她永遠不曾走過的路,即便我得到了她一輩子都沒有能夠登臨到的高點,譬如她那一生活著時就隻到了一個從一品的貴妃,而我做過皇後、皇貴妃、以及最終的太後。但是我的舊主恭懿翽昭聖皇後、鎮國公霍清漪的同母胞妹,她的一生至少得到了安大總管一生一世完整的愛;而我卻冷冷清清、淒荒蕪雜,什麽都沒有……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我是誰?我,究竟是誰……是永慶年間名不見經傳的二等女官?是弘德帝的陳皇後?是興安帝的宣皇貴妃?還是康順帝的陳太後?


    與我糾葛了一生一世的,生命裏至關一切的三個最為重要的男人:


    一個是我所深愛、我的無涯摯愛、我唯一愛的,我的丈夫弘德帝李梓涵;這個男人要我與他及他的錦繡河山一起赴死殉葬,葬盡一世繁華夢。其實共死未必不好,活著才最痛苦艱難。


    一個是我似乎曾有過動心、卻終究成了摯恨無疆的,名義上的第二任丈夫興安帝李瑾域,我還是習慣稱他為清歡;這個男人他卻包容了我綿綿不絕的恨,以生命、江山、與性命任我傾一世天下將此恨綿綿終化燼。


    一個是我仰慕深深與隱有怦然的無雙天人,國舅爺、鎮國公霍清漪;在憶起他的時候我誠是茫然的,我已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他,永慶一朝的國舅?弘德一朝的國舅或鎮國公?還是興安一朝的術士亦或國師?一如我已不知道我自己是誰一樣!這個男人到底與我默契一世、唯命相依,在最困難潦倒的日子裏相濡以沫、在榮耀的巔峰相視一笑,最終與我自起始走到終結,至一切走向看似終了的終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一直以來曖昧莫名,糾葛太多、感情太繁複,愛與不愛,已然說不清楚。


    惑情、惑意、惑心、惑命、惑國、惑朝綱、惑天下,,誘、魅、媚、與惑,宮·惑。


    惑了新情舊愛,惑了萬念諸意,惑了世境人心,惑了無涯命途,惑了舉國上下君王朝臣,惑了一朝前景走勢,惑了西遼茫茫芸芸天下萬民……


    一生機關算盡,這一場局,我用盡了一生在謀……但終了的終了卻沒有誰是真正的贏家,也沒有誰真正得到了理想中夢寐以求的真正快樂。


    到頭來,不過是傾盡一生,以血淚性命譜寫一闋媚了宮闈、惑了浮生的囈囈吟唱!


    如許,就這樣吧!


    。


    入暮更甚的時候,宮人謙卑一稟、低眉順目道霍國公求見。


    我沉寂的心海忽有無限動容染就,便起了身子,叫她攙扶著我往進深處親自去迎。


    微紗簾幕徐徐一挑,四目相對時我與清漪相視一笑,靈犀一點、會意於心。


    暗沉色若了潑墨的玄冥天幕忽而揚起一陣清雨,冷雨敲窗,鬢發蒼茫的我與清漪二人守著滿目燦然的宮燭、目染嫋嫋茶煙,靜守一處而坐,周遭氛圍委實安寧祥和。


    多少年了,多少年的擔驚受怕、苦心苦意耗神熬心的,時今終於把這一切全部鬆弛,重新拾起極好的悠然心境平和一切。


    我抬指撫琴、清漪低低吹簫。


    窗外微雨泠淙、但晴光尚好,月華如洗、桃花似冶。一陣晚風合著雨珠習習撩起,便有簇簇桃花並著草卉當空漫舞;漲滿視野的脈脈流光織就成網,空氣裏摻雜起草木的芬幽與桃瓣兒的甜膩;亂紅飛過秋千去,飛過秋千,千秋萬世。


    一切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時的那段無邪時光、青蔥歲月、那些樣子、那些人……


    生命還在,魂魄還未離體,可這一生已經結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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