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吃嗎?”媛媛姐的臉湊過來,像個審問官。


    我嘴裏塞滿了蘋果,遲疑地點點頭,心裏卻惦記著她臉上的黃褐斑,是月經不調,還是長期沒有性生活?


    “脆?”她離得更近了,我能看清她稀疏的發際線。


    “不,是麵的,我特意選的麵的。”我含糊不清地說。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脆的蘋果跟小臉尖下巴的姑娘一樣,占據了審美金字塔的頂端。為了挑麵的蘋果,我輾轉了好多家超市,終於挑到這稀世的麵蘋果,三十多元一個,我用優惠券在麥當勞可以吃一天。


    好吃,真好吃,麵的蘋果讓我回想到小時候。四合院門口,我圍著布兜坐在小板凳上,我媽拿鐵勺刮紅富士的果肉喂我,耳邊是鴿子哨,及鄰居對我媽飼養能力的驚歎。


    天好藍,夕陽好美,我好肥……然而陷入回憶,並不會對我的消化能力有所幫助,在胃裏裝了仨蘋果,嗓子眼兒裏塞滿了蘋果肉時,我終於噴了出來。我使勁擠了一個笑,“噎,噎到了。”


    媛媛姐從辦公桌上擰開一瓶原產自法(一定要讀四聲)國的礦泉水,指揮旁邊倆助理編輯,“你倆把她按住,我灌口水給她順順,不把這箱蘋果吃完,她就甭想再幹下去。”


    〔二〕


    插播一下剛剛發生了什麽。


    今天是《時尚風潮》拍攝九月刊的大日子,人物總監媛媛姐拚盡了老命,邀請的是名滿國際的超一線女明星——肉彈女王,我爸的夢中女神。她紅那會兒,北京還用糧油本兒呢,結果這麽多年過去,她的名氣仍然硬挺如當年,隻要她出場,不管多紅的女明星都變成丫鬟。


    肉彈女王雖然是演技與性感並存的女神,但工作態度依然精益求精,我受益匪淺啊。封麵拍攝方案終於在建國百年前最終定稿,我大概才寫了半本兒紅樓夢。體重才長了十斤,頭發竟然沒掉光,頭上愣是還留有七根頭發可以掩飾我麵如臉盆的美臉。更讓我感動的是,她拍攝時要求特別少,清場時沒要求我殺光方圓十裏的鄉親。所以,在拍攝現場隻讓準備一噸高檔食物,隨時投喂她,這種要求不過分。


    我運氣好,女王從那堆食物中臨幸的第一個食物,就是本中年少女我,從進口超市買的三十元一顆的進口紅蛇果,我專門挑的不脆的。


    肉彈女王的性感紅唇咬了第一口蘋果時,開始是麵色正常,再嚼時表情疑惑叢生。


    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就是麵的蘋果的魅力,口感綿密如她和某國際大導演的初戀,如我家永康細皮嫩肉的身體。


    她很快適應了這種口味,咬了第二口時,突然一驚,把蘋果扔在了地上。隻見那蘋果被咬的橫斷麵上,有半截蟲子的身體藏在裏麵,搖曳著迷人的身姿。


    哎,我這人吧,總是很急中生智,絕非池中物。為了挽救局麵,我一個小象飛身,撿起蘋果,臉上堆滿討好的笑。趁所有人都在想這坨肉幹嘛呢,我一口把蘋果上的蟲子吃下,氣壯山河地咽下了罪證。


    所有人都吐了,肉彈女王甚至吐在了她的衣服上。


    還好我反應快,我撲過去要服侍她,可大概是我的速度太快了,慣性讓我的龍爪手抓錯了地兒,直接把她裙子給擼了下來。


    她明晃晃的胸部就這樣展現在拍攝現場的幾十號人眼前。


    在她捂住胸發火之前,我迅速地跪了下去,以掩耳不及盜鈴之勢承認錯誤——我發誓我是發自肺腑的!


    “女王我錯了您原諒我吧我爸特喜歡您呐……”


    〔二〕


    插播一下剛剛發生了什麽。


    今天是《時尚風潮》拍攝九月刊的大日子,人物總監媛媛姐拚盡了老命,邀請的是名滿國際的超一線女明星——肉彈女王,我爸的夢中女神。她紅那會兒,北京還用糧油本兒呢,結果這麽多年過去,她的名氣仍然硬挺如當年,隻要她出場,不管多紅的女明星都變成丫鬟。


    肉彈女王雖然是演技與性感並存的女神,但工作態度依然精益求精,我受益匪淺啊。封麵拍攝方案終於在建國百年前最終定稿,我大概才寫了半本兒紅樓夢。體重才長了十斤,頭發竟然沒掉光,頭上愣是還留有七根頭發可以掩飾我麵如臉盆的美臉。更讓我感動的是,她拍攝時要求特別少,清場時沒要求我殺光方圓十裏的鄉親。所以,在拍攝現場隻讓準備一噸高檔食物,隨時投喂她,這種要求不過分。


    我運氣好,女王從那堆食物中臨幸的第一個食物,就是本中年少女我,從進口超市買的三十元一顆的進口紅蛇果,我專門挑的不脆的。


    肉彈女王的性感紅唇咬了第一口蘋果時,開始是麵色正常,再嚼時表情疑惑叢生。


    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就是麵的蘋果的魅力,口感綿密如她和某國際大導演的初戀,如我家永康細皮嫩肉的身體。


    她很快適應了這種口味,咬了第二口時,突然一驚,把蘋果扔在了地上。隻見那蘋果被咬的橫斷麵上,有半截蟲子的身體藏在裏麵,搖曳著迷人的身姿。


    哎,我這人吧,總是很急中生智,絕非池中物。為了挽救局麵,我一個小象飛身,撿起蘋果,臉上堆滿討好的笑。趁所有人都在想這坨肉幹嘛呢,我一口把蘋果上的蟲子吃下,氣壯山河地咽下了罪證。


    所有人都吐了,肉彈女王甚至吐在了她的衣服上。


    還好我反應快,我撲過去要服侍她,可大概是我的速度太快了,慣性讓我的龍爪手抓錯了地兒,直接把她裙子給擼了下來。


    她明晃晃的胸部就這樣展現在拍攝現場的幾十號人眼前。


    在她捂住胸發火之前,我迅速地跪了下去,以掩耳不及盜鈴之勢承認錯誤——我發誓我是發自肺腑的!


    “女王我錯了您原諒我吧我爸特喜歡您呐……”


    〔三〕


    媛媛姐當時沒在休息室,但想到這一幕,舉著法國礦泉水往我嘴裏灌的她,現在就跟跳大神一樣的暴躁。


    “你怎麽不把自己的手也吃了!那樣不是更吸引注意力!還你爸特喜歡她?你怎麽不說你爺爺是看她電影長大的!”


    我的求饒聲號成了命案現場,嘴裏的水卻一滴都不敢漏出來,多貴啊,不能浪費。


    主編要下班了,晃動著屁股,一臉嫌棄的表情,“媛媛你幹嘛呢,幹嘛呢!要殺豬你去屠宰場,在辦公室起什麽勁!”


    其實幹時尚雜誌的人,沒傳說中那麽光鮮。幹執行的,都是像媛媛姐這樣的地道中年婦女,以及我這樣的偽中年少女,擅長灰頭土臉。但我們主編,就是樣板書一樣的人物:特能捯飭一女的、訓人跟魔怔一樣、裝逼界的頭牌。哎,簡稱女魔頭,穿著V到肚臍眼的V字裙的V臉女魔頭。


    女魔頭轉頭看看一嘴蘋果的我,像看一個馬桶一樣,“長得還挺坎坷的,你叫什麽來著,哦,胖沉是吧?”


    媛媛姐今年新招的倆助理,長得跟水蔥似的,《時尚風潮》的人都說,這倆妞兒跟咱們福子擺在一起,就是沉魚落雁啊。我剛聽到時,想把最瞧不上我的姥姥從墳頭裏拽出來,您聽聽,您聽聽!幹嘛一輩子與人民群眾的審美大相徑庭?但好在我沒去刨墳,同事們後來說,沉魚落雁的意思是,“沉、魚、落雁。”在下不才,就是沉。


    在《時尚風潮》扒了三年,我真名愣是沒在領導的腦回體上產生痕跡,這是職場上的大忌啊,我站起來說:“主編,我叫福子,今天都是我的錯……”


    媛媛姐伸手止住我說,“行了你,別叨叨了,主編,今天出了這麽大事故,要不是G老師跟我有交情,換別人,這封麵早黃了,讓這幫助理丟人現眼的。”


    主編拿著鏡子補妝,“喲,我還得感謝你呐,這總監當得夠輕巧的你,出了錯都是下邊人的,好兒全是明星給你麵子,她懂什麽呀,你眼光low,招助理跟找保潔大媽似的,派不上用場,跟誰起勁呢。”


    主編翻了個大白眼,又挪著大肥屁股,走了。


    確定主編進了電梯後,辦公室這仨人才炸了,炸的點不一樣。


    魚比較敏感:“誰像保潔,我這長相,做外圍都得是十萬一次的頭牌。”


    落雁跟我私交比較好:“這麽說福子我就不樂意了,福子就是氣質大媽點,也不像保潔啊,誰家保潔這麽白胖。”


    媛媛姐又開啟祥林嫂模式:“雜誌的江山是我打下的,誰不知道她是怎麽上位的,她哪一點比我強……”


    我默默地啃著蘋果,不敢吱聲。胃裏的蘋果似乎被消化了,飯點兒到了,該下班了吧。


    〔四〕


    我搬著半箱沒吃完的蘋果衝出時尚大廈的時候,忽然像有人在天上按下了開始鍵,下雨了,而我沒帶傘。


    我條件反射似的看了一下天,想目測一下雨有多大,有一滴雨好死不死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眼中,我揉了揉,結果把右眼的美瞳給揉出來了。我的世界,一下子變得一半清晰一半模糊。拿出手機貼在左眼看一眼時間,六點十分了。


    我把美瞳含到嘴裏,往地鐵站衝去,還好,雨沒有很大,我甚至覺得自己很滋潤。我可不能遲到,永康最討厭我遲到了。


    我仿佛坦克一般擠進地鐵裏,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在顫動,我仿佛一條瀕死的魚,喘個不停。


    身上的汗仿佛趵突泉一般冒著,我把那半箱蘋果踢到一個瘦弱的男生腳下,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和他的座位,希望他趕緊滾下車。他自然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然而一個短暫的交鋒過後,他戴上了耳機,開始閉目養神。


    快起來,快下車,好讓老娘坐,我微笑著,內心卻有個聲音如此嘶吼著。下一站很快到了,他並沒有下車,我好想揪著他的頭發把他甩下車。剛剛可能衝得太過癮,我的小腿開始隱隱的疼,伴隨些許的抽筋症狀。


    此時,坐在旁邊的一個大媽狠狠地拍了他的後腦勺,“屁股塗502了?起來!”


    瘦猴被打,挺生氣的,但看是坐地下就能變身為重型碰瓷兒生物的大媽,他又瞥了我一眼,隻能艱難站起身,把座位讓給我,口裏還嘟嘟囔囔的:“倒黴,還碰到個懷雙胞胎的。”


    我盯著座位,捏了捏肚子上的肉,猶豫了三秒鍾,還是毫不猶豫地坐了上去。自尊算個屁啊。


    大媽關懷地問幾個月時,我迅速編織了一個幸福孕婦的假想人生。


    是,我懷孕七個月了,在人民日報當記者……我老公是東北人,在勁鬆中學教語文的……房子買在勁鬆,八十平,房本兒寫我名兒……今天車限號,隻好擠地鐵……生活可幸福呢。


    除了永康是東北人,這種幸福人生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五〕


    終於到了雍和宮地鐵站,我應該是睡著了,車到站的一刹那,我結束了無夢的睡眠,搬起半箱蘋果,躍起後衝出了車廂。我的後腦勺看見了瘦猴和熱心大媽的驚訝。


    一路小跑直奔雍和宮金鼎軒,哦,不,我太餓了,是星光現場。


    在星光現場樓下,我沒看到永康,我有些怕,又有點慶幸。怕的是我真的遲到了,永康跟我約了六點半啊,雖然演出七點才開始。慶幸的是,我知道我一定出汗了,我可以趁機拿出包裏的香水,旁若無人地噴一噴,把自己弄得香一點。


    看四下無人,我躲到門的側邊,翻開包,拿出那瓶櫻花味道的香水,這是我從彭鬆那邊搶來的,三十毫升,方便攜帶,聽說很貴。


    哦,忘記說了,彭鬆是我的男閨密,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弟弟。叫他小弟弟他肯定會不開心,他肯定會翻著白眼說,小六歲就是弟弟了?哼,在姆們的世界,小一分鍾也是弟弟。不過說歸說,鬆鬆比我本事多了,他是人生贏家,年紀輕輕的就開造型工作室了。


    剛噴完香水,電話就打來了。


    “福子,你又遲到了。”


    “我已經到了,就在門口呢,你在哪兒呢?要不要喝水?”


    “不用喝水就被你氣飽了,演出不用看了,我也不想看了。”


    “看啊,為什麽不看呢,票很貴的,不要浪費呀。”


    “你知道浪費為什麽還要遲到呢?為什麽還要惹我生氣呢?”


    我知道解釋無益,趕緊低頭認錯,“我錯了,你別生氣好不好?我現在立即就出現在你麵前。”


    “你說說你哪裏錯了。”


    “我不應該遲到,我應該早點出發。”


    “就這麽點兒?”


    “啊?不然你提示我一下……我有錯就改。”


    “嗬嗬,”永康發出了一聲冷笑,“你都意識不到自己哪裏錯了,我說又有什麽用呢?”


    “你盡量批評,我虛心接受。”


    “好,那我也就不客氣了,你,吃得多,起得晚,不思進取,無所事事,死皮賴臉,毫無廉恥心。最近半年你竟然開始打呼了,三短一長,還帶停頓的。半夜有幾次我被你吵醒,你停住的時候,我都以為你死了你知道嗎?”


    原來永康這麽關心我,我有些感動。“永康,我……我就知道你心裏有我,你是很擔心我死是嗎?”


    “我巴不得你死!死了反倒一了百了,死者為大,還能多留下點兒美好回憶。福子,你是吃什麽長大的?為什麽我都說到你臉上了,你還是不生氣,還是不能自省?”


    “……”


    “你沉默是什麽意思?”


    我是沉默了,我也是有脾氣的,你這樣講我,我還能怎麽樣,就地自爆嗎?我的脾氣上來了,我憤怒的小火苗開始燃燒了,我要讓夏永康知道我福子也是一個有氣性的北京女孩,我可是正經的八旗後裔!


    “你別說了!”我一使勁兒,美瞳被我吞了下去,但我已然不管不顧,“永康,你告訴我你在哪兒,你見麵罵我不是更好嗎?你餓了嗎?要不要去吃金鼎軒?”是的,我是一個孬種,在愛的世界裏,福子不是一個格格。


    “……”電話那頭的永康沉默了,他一定是感動了,一定。


    但很快,他說:“你沒救了福子,我沒去星光,我們分手吧,你一會兒回來拿你的東西,我已經給你打包好了。”


    電話掛掉了,我感覺臉上有點濕,不對啊,我沒哭啊,哦,是下雨了。上天對我真好,適時的賜雨,讓我片刻間有了一絲偶像劇女一號的感覺。


    嗯,暴雨,太棒了。我在三十秒內,仿佛被整個太平洋的水澆灌了。


    此時此刻,我有點兒餓了,我應該去金鼎軒吃一碗紅油抄手嗎?我頭頂著蘋果箱子,這樣想。“嘩啦”一聲,被雨水打濕的紙箱散架了,蘋果們砸完我的頭,散了一地。


    完美。


    〔六〕


    我在金鼎軒怒嗑了三斤瓜子,終於等到位,服務員遞給我菜單,我冷豔,我拒絕。“紅油抄手、皮蛋瘦肉粥、韭菜盒子、流沙包、蝦餃皇、豉汁蒸風爪、蟹柳燒麥、齋腸粉……”一口氣順下來,連個逗號的空隙都沒敢留。


    給我一個悲傷的飯點,我能吃下整個地球——阿基米德·福子。


    “是不是太膩了?再給我來個白灼菜心,再來瓶茅根水,甜品沒點吧,就胖大海燉雪梨了,今兒例湯是什麽……”


    點菜完畢,服務員多嘴問一句,“是現在上,還是等人來齊了再上?”


    “現在上!”


    服務員驚恐離開。


    菜很快就上了,但我沒動筷子,等菜齊了,我才拍了拍手說了句日語,“一打一罵死。”就是我開動了的意思。永康嫌我吃飯不雅,我得時刻警惕別把飯桌當食槽。


    電話響,最煩吃東西時電話響。但會不會是永康打來的?他肯定要關心我吃沒吃飯。


    我咬著一個蝦餃,把包倒在座子上,在一堆薯片、QQ糖、張君雅之中,終於找出電話。嗬嗬,不是永康,是彭鬆打來的,so sad。


    話筒那邊特別吵,彭鬆特別開心,“我吃飯等位呢,特別逗,十米開外,有個女相撲,自己一人點了一大堆菜,跟你長得忒像了!你吃了沒?來金鼎軒,跟我們一起吃飯,順道跟你孿生姐姐相認!”


    我爸是開出租的,但天生一副男中音,在北京的哥藝術團拿手的歌,叫《那就是我》,此刻,我也很想唱給彭鬆聽。


    掛下電話,彭鬆奔過來,掐了掐我的臉,“又胖若兩人了,你爸媽還能認出你嗎?”


    哎,不是認不認出來的問題,是想不想認。我媽嫌永康是外地人,又比我小,自從我跟他搬過去一起住,老太太就跟我冷戰。


    彭鬆後麵跟了個五顏六色的小崽子,對著滿桌子菜發出小鴨子一樣的叫聲,“天啊,這也太能吃了!”


    小公鴨嗓的腰也就跟我大腿一樣細吧,衣服各種撞色,但一眼就能望穿他男兒身裏藏著的那顆少女心。


    “又換男朋友了?”我問鬆鬆。


    彭鬆生氣,“新找的助理!”


    那小公鴨嗓也是個八卦貨,特自來熟,一屁股坐我身邊,“姐,他真是彎的啊?我們都猜呢。”


    一想起彭鬆小時候,我心中的霧霾就被吹散了。彭鬆自小就秀氣得跟丫頭片子似的,挨胡同串子的大嘴巴都不敢哭,回回都得我給他報仇去,他常常像跟屁蟲一樣跟我後麵,在母係社會耳濡目染的。他成長的環境也是問題,知道我們以前住哪兒嗎?東吉祥胡同!老北京時就是給太監養老的,陰氣太重。他上初中就長開了,好多女孩給他寫情書,他誰都不搭理,就愛一個人扮孤僻。畢業後他一個男的又從事化妝師這種高危職業,活的女朋友沒見他領過,身邊的男助理倒是一水的山清水秀,還成天換。英文名叫什麽不好,還叫十男九彎的Kevin。我讓小公鴨嗓評評理,是不是從小彎得有跡可循?


    彭鬆本來專心致誌地吃著我的擔擔麵,聽到這裏,他一摔筷子。


    “夠了吧你,還來勁了,從我發育那會兒就變著法兒地讓我看《霸王別姬》、《藍宇》,我變彎了你還拿提成啊!”


    “電影記得夠熟的啊,孺子可教,我是讓你找到真實的自我啊,小時候我給誰畫紅嘴唇,誰睡覺都舍不得擦啦?誰小時候就愛往我媽胸上趴,就因為我媽胸口衣服上繡了一朵大花?香港回歸咱們胡同搞聯歡會,誰細著嗓子給街坊鄰居唱《紅燈記》‘奶奶你聽我說’?”


    “福子!八百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叨叨個沒完了!我告訴你,我筆直筆直,最煩同性戀了!”彭鬆聲音有點大,周圍靜了,都看我們這桌。彭鬆要麵子,自覺失態,連忙猛扒眼前的擔擔麵。


    好脾氣的小公鴨嗓跳出來調和氣氛,說他們本來要去星光現場給人化妝的,結果那個剛紅的民謠歌手覺得化妝太商業了,不符合他的音樂精神。


    我不忿,“裝什麽大尾巴狼啊,他一南城的,跟我們東城土著可不一樣,low著呢。以前在後海他唱酒吧,給他一百,他能給你唱一晚上我和你心連心的。他那首成名作叫啥來著,就是痛訴南方沒暖氣挨凍、歌頌北方暖氣太足的歌兒,是人家選秀翻唱翻紅了,也不是他唱紅的,還音樂精神,德行!他知道精神住大興還是景山嗎?”


    小崽子相見恨晚地握住我的手,“他什麽玩意兒,知道我們Kevin哥是誰嗎,下午可剛給郝澤宇化完妝。”


    “啊,你啥時候接的郝澤宇?聽說他整容,一路傍富婆傍上來的,上回在電視劇裏光屁股演戲,是他親自上陣嗎?”


    小崽子也附和說我問到廣大人民群眾的心坎裏了。


    彭鬆撅斷了筷子,特鄭重地跟我說,“利用這個伸手不見六指的好天兒,跟姐妹們說一下:無論如何,不要問我關於藝人私生活的破事兒,我真不知道,他整容不是我領著去的,床戲不是我幫著脫的衣服。”


    我不甘心:“那他是不是彎的啊?這是你領域範疇的。”


    彭鬆急躁得抓頭發,“誰都沒跟我睡過,是不是彎的我怎麽知道!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彎的!你說你又睡不到人家,這麽關心人家幹啥?睡我吧你又不願意,把你賤的!”


    我搖搖頭,對小公鴨嗓說:“你看看你老板多心虛,一提是不是彎的,就激動地暴露自己。”


    彭鬆把頭扔在飯桌上,摔得跟皮球一樣,濕炮仗點不著,徹底沒聲了。然而他被我氣成這樣,晚上這頓飯還是他買單。


    趁著他去換發票,那小公鴨嗓對我讚不絕口,說他Kevin哥幹活時那叫一個大牌,明星有時候都得忌憚他脾氣,沒想到在我麵前這麽無力招架。


    他問:“姐,你可真神,你哪兒蹦出來的?”


    就等他這句話呢,我從包裏翻出名片夾,故意露出上麵的LV的花紋,掏出名片,“嗨,瞎混。”小公鴨嗓看到我《時尚風潮》的名片,哭著喊著要跟我義結金蘭。


    彭鬆卻在後麵賊心不死地補槍,“拉倒吧,她一個月賺的錢還沒你多呢。”他把發票遞給我,“工資還靠發票換呢,壓根沒編製。”


    這一槍真紮到我肉少的地方了,我虛弱地爭辯,“媛媛姐說明年就給我轉正!”


    小公鴨嗓不哭著喊著了,把爛蘋果和打包袋遞給我,去雍和宮坐地鐵滾回大通州帝國去了。真現實的小崽子。


    好在我家小鬆鬆不現實,我讓他開車送我回家,上個月信用卡我還沒還呢,我又不想坐地鐵。而且我家永康裸辭在找新工作都半年了,我要為他省點。


    彭鬆不幹:“算了吧,你那兒都快到河北了,不夠費油的,又沒電梯,我還得幫你搬上樓,你家那位又得給我一黑臉。”


    “你換個角度想,是因為他在乎我。”


    想起永康那小鼻子小眼,我還是湧起一陣柔軟,手裏要是有根黃瓜當話筒,我就一口黃瓜,立馬就能那英上身為大家帶來一首《心酸的浪漫》。


    “得了吧,他心眼跟你家廁所一樣小,你這麽肥,他心裝得下?”


    也是,今晚不能回去,按照永康跟我分手八百多回的經驗,估計氣還沒消呢,回家我不找電呢!


    “不是,今晚你見不到他,我回我爸媽家。”


    “得了,走!”彭鬆迅速答應,“你要是天天回家住,我拉你上下班。”


    “你是有多不待見他啊!”我無奈了。


    “我就恨兩件事,一是你的沒皮沒臉,二是他不用鐵鏈子擱東北拴好,放來我們北京破壞市容。”


    〔七〕


    晚上,東吉祥胡同被停著的私家車擠得跟上班點兒的二環一樣。彭鬆找了個跟我麵積差不多的地兒,利索地把車倒進去。


    我正給永康發微信,告訴他我晚上回爸媽那裏睡,他沒理我。


    彭鬆在車後座翻了半天,我納悶兒,“幹嘛呢你?”


    “都到家門口了,我怎麽可能不進去。”


    他樂滋滋拎著東西跑進四合院,七拐八拐地開我家門,迎接的是一陣狗的撒歡叫,及山一樣巍峨的我媽。


    我媽跟我冷戰這幾天,看來身體康健得很,那中氣十足的:“兒子啊,你怎麽來了?”


    彭鬆那叫一會來事兒,還親我媽一下,“想您了唄。”


    “瞧瞧你,都累瘦了。”


    彭鬆舉起手臂,讓我媽捏他的肱二頭肌,“結實著呢。”


    這母子二人拉著手親昵地進屋了,親媽愣是沒正眼看我。媽咪啊,你命裏是多缺兒子,請你看我一眼,我這麽大體積,這麽顯眼。


    彭鬆家是山東的,四歲時跟他爸搬到我們大雜院,他爸是個鰥夫,工廠畫圖紙在行,照顧孩子卻粗枝大葉,拉扯得跟豆芽菜似的。我們兩家住得近,飯點兒他爸煮清水掛麵呢,他聞著菜味就釘在我家門框上,怎麽拉都不走,就這樣,他愣是把自己處成了我家的編外人員。


    初中那會兒,他爸再婚,搬去了亞運村,彭鬆跟他繼母不太對付,索性住校了,周末基本不回家,就愛往我家跑。工作後,他按照四季見他爸,按照天氣變化回我家。


    本來我們家這片兒一直說會拆遷,據說我們家這幾間小破房能換好幾間回遷房,我當時鐵了心地要辭掉地鐵售票員那職位,我媽還跟我吵吵,說將來房子都留給彭鬆和雞賊。忘了說了,雞賊是我們家的京巴狗。


    知道我在我們家的地位了吧。我默默地進屋,冷眼旁觀彭鬆對我爸媽的各種舔腚行為。


    彭鬆先掏出一件彰顯他性取向的基粉色襯衫給我爸,“去歐洲拍片買的,歐碼,您穿合適。”


    我爸也不說客氣一下,脫了背心,立馬給換上了,張嘴就說合身且舒服。舒服?三尺的腰把扣子都快崩開了,睜眼說瞎話!


    彭鬆又甩給我媽一套護膚品,我媽臉笑成一朵菊花,“上次你給我的還沒用完呢。”


    “那些扔掉,或者淘汰給福子吧。這套更好,國外買還四千多呢,您別不舍得用,明星送我的,這便宜咱不占白不占。”


    “哎喲你也太出息了,上回你給我化那個妝,我出門買菜,人都說我看得像四十。”


    “我媽哪是像四十,就四十!”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笑聲,傳遍了這小屋。


    我咳嗽了幾聲,還是沒人理我,我隻好伸出雙手,跪求關注。“Hello,要不塞呦,您一家三口,理我一下行嗎?”


    我媽眼皮都不抬,“你誰啊?”


    “我是你如假包換的親閨女啊。”


    媽轉頭問爸:“她說是咱家親閨女。”


    “聽聲像,但怎麽可能是福子呢,她出息大著呢,跟了個好姑爺,找了個好工作,天天錦衣玉食綾羅綢緞著呢,才不像她一臉喪氣樣。”


    “也是,姑娘大了,被野男人一鉤就像進紫禁城當皇後了,指望不上,還是我兒子好。”


    不願陪這老兩口演了,“行了行了,您二老別說話一捧哏一逗哏了,他是你兒子?二位賢伉儷加起來四百多斤,生得出這麽苗條的兒子嗎?我這身家族遺傳的肥肉蓋著家族勳章呢,上法院都沒法跟我脫離關係,想跟我劃清界限,沒門兒!”


    媽說:“你還有理了,看看人家彭鬆,光送東西,都把屋子堆滿了,你除了能氣死我們送我倆上西天,你送什麽了?”


    “我這回帶東西過來了……金鼎軒!爸,有你最愛的榴蓮酥!媽,有你最愛的韭菜盒子!您摸摸,熱的,跟我火熱的孝心一樣熱乎。”


    爹媽臉色好點,彭鬆咧嘴看半天好戲了,這時候突然英勇打小報告,“這是她吃剩的,她說沒吃飽,給自己當夜宵的!”


    “彭鬆,你皮癢了,今晚讓我睡到外邊,你有什麽好處!”


    我伸手就要打彭鬆,彭鬆連忙躲到媽後麵,媽還護著他,指著我罵。


    “我說你哪有那麽好心,那點兒心都用在那小子身上了,要是用到最後人家娶你也行,娶你了嗎?沒房沒車,比你小五歲,你也眼巴巴住過去當老媽子,說我缺兒子,是你缺兒子吧!”


    彭鬆看媽越說越氣,連忙拿出車鑰匙,遞給爸,“我換了輛新車,您還沒看呢吧。”


    “喲,奔馳啊,多大排量?”爸問。


    “六點三噠,長得特普通,但可是跑車的發動機。”


    “嗬!這排量牛,我一輩子都沒開過這麽帶勁兒的車。走,媳婦兒,我帶你娘倆夜遊二環去。”


    這仨人一塊走了。


    “爸,我還帶了蘋果呢,真心特意給你馱回來的……你夢中情人啃過的,口水味還在呢!”


    沒人理我。


    我哀傷地打開金鼎軒的打包袋,拿出了一個榴蓮酥,此時雞賊過來了。雞賊,家裏隻有你對我好,給你吃我珍貴的榴蓮酥。雞賊聞了聞,不滿地唔了一聲,也跟著他們跑了出去。


    真的,連狗也嫌我!


    〔八〕


    但我還是親生的。


    晚上,媽還是給我鋪了床,鬆鬆軟軟,陽光的味道。


    我嘟噥餓了,爸給我做了碗炸醬麵,看著胖十斤的我,還是嫌我瘦。他收下肉彈女王啃了一口的蘋果,我沒告訴他真跡已經被我啃壞了,更沒說這些被摔得坑坑窪窪的蘋果被雍和宮的土地親吻過。


    爸邊看我吃麵,邊細細問我,肉彈女王現在老不老,她對人好不,工作順利不,我缺錢不,永康對我咋樣……


    我的回答分別是:不老,好,順利,不缺,棒。


    其實肉彈女王細看脖子上都是紋,永遠拿鼻孔看人。我在公司蠢笨如受氣沙袋,十分缺錢。永康對我冷暴力半年了……但這事兒不能跟爹媽說,誰要真實,生活不就是哄哄自己開心過來的嗎?


    少女時,我堅信自己會女大十八變,我會瘦下來,我拔過智齒後臉會小,我會考上好大學,在職場上叱吒風雲,倍兒有錢,真愛會把我寵成珍寶,三十歲我何止會成為爹媽的驕傲,整個東吉祥胡同都會雞犬升天,劃片成福子故居,最終掛牌:東城區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但我還是胖,更胖了,臉跟個麵板差不多大,我隻是個民辦野雞大學畢業的,還是要倒貼才不會變成單身。三十歲的我,很窮,還跟著一群九零後助理,在《時尚風潮》專職給人定外賣。


    挺慘的,是吧。沒事,我卷了卷被子,翻了一個身,還是香甜地閉上眼睛睡覺。生活不遂我願又怎樣,隻要有地兒睡,有班上,有飯吃,胖女孩總會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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