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澳門回來後,郝澤宇送了老牛一份大禮:他決定接那個網劇。


    老牛問他為什麽,他說他要養家。


    過一會兒,老牛才反應過來,問他,“你談戀愛了?”


    郝澤宇笑得跟傻小子一樣,剛要開口說話。我腦袋嗡了一聲,隨便指了一個方向,想分散老牛的注意力。我喊:“帥哥!”


    老牛不以為意,“帥哥怎麽了,我還美女呢!”


    “不一樣的帥哥!”


    “怎麽不一樣?”


    畢生說瞎話的功力,在此刻綻放,我想到一個喪盡天良的瞎話,“你前任!”


    “哪一個?”


    “欠你錢的那個!”


    “我哪個前任不欠我錢?”


    “就是你在廣州處的那個你們特相愛結果發現他不學好你還勸他從良的那個!”


    老牛轟的一聲站起來,朝著我瞎指的方向追去。老牛心裏有座墳,葬著一個人,喝多時經常呼喊那個人的名字。


    我對不起老牛,情急之時拿這個人騙他。可是他被騙,他不會死。郝澤宇和我的事兒,要被他知道了,我就死了。


    看著老牛跑遠,我怪郝澤宇,“不是說好了嗎?咱倆的事兒,誰都不能說!”


    “可老牛不是外人啊!”


    “那也不行!”


    郝澤宇嘟噥著,“這麽好的事兒,為什麽不能說啊?”他突然警覺了起來,“你不會……你沒當真,你不想對我負責?”


    “我?你?”我氣得說不出話來,隻想打死郝澤宇。


    郝澤宇從哪兒學來的台詞!還是八點檔惡俗電視劇那種!蒼天啊,這世道怎麽了,我被人玩的資格都沒有,我還能玩別人?還是帥哥?還是郝澤宇這種大帥哥!


    我好說歹說,終於止住了他這念頭。他不高興。


    我忍不住問他:“你上次談戀愛是什麽時候?”


    “二零零……”


    我啞然失笑,“小弟弟,那還是聽我的吧,姐姐我經驗豐富。”


    當然,這不是我真實的想法。我現在就是愛情暴發戶,巴不得郝澤宇在《新聞聯播》裏熱吻我,讓全中國人民羨慕我。但我好歹是做事兒的人,兔子不吃窩邊草,吃飯的地方不拉屎,郝澤宇是藝人,我還是一毫無存在感的助理,很容易被老牛犧牲掉。現實點說,沒準郝澤宇一時新鮮呢。可郝澤宇的新鮮勁兒,夠長的。


    那個網劇開會,大家都聽得昏昏欲睡,我手機響,郝澤宇發來信息:“我愛你。”我驚恐地抬頭看他,他朝我眨眨眼睛。


    我上洗手間,剛洗完手出來,郝澤宇蹦出來,跟做賊一樣,“趁著沒人,趕緊的。”他親我一臉口水,跟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走了。


    坐車時他讓我坐在後邊,把衣服蓋腿上,暗自拉我手——終於知道地下黨的感覺了,太嚇人了。


    有天我回家,一進屋,媽就跟我念RAP:“那男的多大,哪兒人,一個月工資多少錢,有車有房嗎,結婚了房本寫誰名,將來孩子誰看……”我以為媽瘋了,爸拿著一束特大的玫瑰花給我,“這花挺貴的吧?福子你跟爸說,誰送你花啊?”


    我撲過去,發現賀卡上寫了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我衝到院子裏,給郝澤宇打電話:“為什麽呀?”


    “收到花了?”


    “收到了,為什麽要送我花?”


    “不為什麽,喜歡你啊。”


    “到底為什麽?今天也不是什麽日子啊。”


    “哪兒那麽多為什麽。”說到這兒,他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上班,郝澤宇送我個禮物,盒裝的《十萬個為什麽》,少年兒童出版社,1993年版。哦,我記得以前跟他說過,小時候同學家都有這書,我特想要,但那時候家裏窮,買不起,我天天去新華書店偷看,店員還趕我出去……郝澤宇在舊書網上看了好久,花了一千大元,才買下這品相好的。問我感不感動?我感動得錐心裂肺——你還不如給我現鈔呢!


    巨星的浪漫,凡人真無福消受。


    我陷入思考。本來以為這是一文藝片,我是個充當視角的角色,講述一個過氣藝人如何蟄伏成超級巨星的。結果他一親我,我就馬上提升為女主角了,從個人傳記片,變成浪漫愛情片,還是瑪麗蘇愛情,特惡俗那種。


    我照鏡子,呲著牙,想發掘一下自己的女主角特質。我是傻白甜,還是白蓮花?都沒看出來,就覺得我太難看了。我隻能總結:這不是愛情片,是怪獸科幻片,我是金剛,為了郝澤宇在摩天大樓上打飛機,跨種族之愛。我對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好在沒公布天下,要不然會有人以為我給郝澤宇下了降頭。


    我幻想記者采訪我的樣子。


    “郝澤宇喜歡你哪兒啊?”


    “我除了美,一無是處。”


    “你喜歡郝澤宇什麽呀?”


    “我喜歡他喜歡我。”


    幻想到這兒,記者應該聽不懂,我會趁機長篇大論……


    等等!我幹嗎要搞清楚自己為什麽喜歡郝澤宇,他帥,對我好,不就行了嗎!趁著他腦袋被門擠了,還沒醒過來,我要好好享受郝澤宇這份紅利——人生中最大的。


    在此,我順便為大家解惑一個千年之謎——福子這樣的女的,為什麽能一直談戀愛?因為我不太計較。


    你喜歡我什麽?什麽時候喜歡我的啊?會不會永遠愛我啊?為什麽你會在朋友圈給其他女人點讚……


    以上疑問,我永遠不會有。福子女士,永遠不會給自己找不自在!


    人家亂編一個謊言,哄哄你,你聽了就特爽?戀愛中的我,就愛一門心思對他好,他對我要是沒那麽好,我也不在意,反正我對他好的過程裏,我還挺爽的。要是到了“聞君有兩意”的地步,我也不難過,反正我這人渾身抖抖,除了頭皮屑也抖不出特別的優點,憑什麽人家要對我死心塌地的啊。


    當然,我也不會“特來相決絕”,太做作了,我一般都等對方甩我,甩別人太費勁了,再說我何德何能啊,甩人家?人家跟我好就是做慈善了。


    聽上去,我這套想法有點太貶低自己了,但事實上也再沒有比這種更積極的生活方式了——尤其是對我這種胖妞兒來說。


    我們東吉祥胡同也有個F4,當然不是什麽Flower 4,而是Fat 4,四大胖妞兒。兄弟我生得晚,是F4裏的老小,我從小就看著其他三位胖姐姐在情海裏沉浮。


    前院胡家大姐打從中專畢業起就開始相親,一張口就問什麽時候娶她,現在快四十歲了,還奮戰在相親的路上。


    後院毛驢她姐覺得她瘦下來就會有男人愛她,人懶又不愛運動,天天試著各種減肥偏方,做縮胃差點出事,現在人倒是瘦了,不過身體不好,也不好找對象。


    跟二位姐姐雖然同列F4,但我跟她們都不熟。跟另一位胖姐,同院鄰居範特香,倒是惺惺相惜。她也想找,但是人挑她,她也挑人,最後挑剔成曆史學女博士,準備為學術奉獻終身了,她幽默地說,終身單身也挺好,起碼她胖的基因不會遺傳給下一代了。然而範特香姐姐終有遺憾,她也曾有不錯的人選,但她想太多,終身大事就這麽蹉跎了。當年我還是個高中生,她給我忠告,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我猛點頭。


    於是但凡有人搭理我,我不放過,不多問,不計較,不情緒化。人家不愛我了,我還鞠躬感謝:謝謝你對我好過。


    我覺得我這樣挺好的。所以,你要問我,我喜歡郝澤宇哪兒啊。我哪有資格回答這個呀!有人對我好就不錯了!何況,郝澤宇對我還真好——而且郝澤宇還長這樣!郝澤宇過幾天把我踹了,我也可以被車撞死了。此生無憾呀!


    〔二〕


    剛把郝澤宇誇得天花亂墜,這位小爺就給我出幺蛾子。


    網劇在上海拍,上海挺精致的,特適合偶像劇匪夷所思的劇情。但戀愛中的郝澤宇,滿腹柔情都無法展現在表演上。


    女主角腕兒大,片酬就卷走了一半的投資,隻給了三十天檔期,一天還隻拍十小時,從出門開始算時間。戲份當然拍不完,女主角這錢賺得挺輕巧的。


    但也服了中國影視同人們,為了節約時間,找了塊綠幕,拍了主角的各種特寫,場景幹脆後期合成了。又在上戲表演係,找了個跟女主角長得像的小姑娘,專門替女主角拍背影啊、側麵的戲,怕近景穿幫,幹脆做了張女主角的人皮麵具,貼在小姑娘臉上。


    郝澤宇對著戴人皮麵具的女替身,各種山盟海誓,開始他還調笑,就當作無實物表演練習了,但演了一個月後,他頹了,各種鬧情緒。


    他要是擺擺小明星的架子,適當耍點大牌,我也理解。可他上升到“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要都這麽演戲,中國影視業就完蛋”上來。我沒當回事,嘟噥一句,“現在不都這麽幹嗎。”他非常失望,特瞧不起我。


    我沒當回事,幫他疊衣服。他看我沒反應,更生氣了,“男朋友這麽瞧不起你,你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噓,小點聲,別什麽都說,被人聽見了,就不好了。”


    “我看你就是不把我當回事!”他摔門而去。


    我以為哄哄他就沒事了,沒想到趁著劇組轉場到巴厘島時,他拎著箱子就沒影了,手機還關機。


    明星助理最害怕的事情,終於出現了。我慌了,連忙找老牛。


    老牛微笑,說沒事啊,過兩天他就回來了。他開始秀恩愛,說他男朋友的小肚腩可可愛啦,他能玩一天。


    我大驚失色,同樣是談戀愛的人,老牛心可真大。忘了說,老牛最近在走蜜運。上次我為了轉移話題,隨便指個路人,說是她前任,老牛不是追出去了嗎?前任當然沒找到,但是現任倒是找到了,街頭邂逅、一見鍾情這種奇跡,也會發生在老牛身上。一向叱吒風雲的女強人就此倒下,半個演藝圈都安靜祥和起來,群眾們紛紛沉浸在國泰民安裏,甚至有人說,為了日子好過,以後大家有合適的給老牛送過去好了,讓老牛一直戀愛下去。


    在焦頭爛額之際,我收到一條短信,某航空公司發來的,說我在它們網站上定了一張去哈爾濱的機票。


    我以為是詐騙短信,剛要刪掉,郝澤宇的電話卻打來,說讓我去哈爾濱。


    我讓他趕緊回來,別鬧。


    他說他就在哈爾濱呢,我要不去,他就不走。這是鬧脾氣的大明星,還是鬧脾氣的男朋友?


    從哈爾濱太平國際機場出來,我一陣激動。啊,這就是東方小巴黎哈爾濱嗎?跟北京沒啥區別啊。我對東北的了解隻有:豬肉燉粉條、冷、郝澤宇。


    出租車師傅倒是很熱情,一上車就聽出我北京口音,問我來哈爾濱嘎哈(幹啥)呀。


    因為在異地,我一想這都挨著俄羅斯了,心也放得比較寬,我說來看男朋友。


    師傅問我男朋友咋樣。


    我說,長得好看,人也挺好,就是脾氣差點。


    師傅寬慰我說結婚後就好了,東北男人可疼媳婦兒了。


    我翻白眼,師傅真是樂觀,我可沒想那麽遠。


    師傅突然起勁了,問我,我倆結婚後,我男朋友是不是就北京戶口了?


    我隨口一說,大概吧。


    師傅興奮了,說那挺好,有北京戶口,將來孩子也是北京戶口,北京高考分數低,在哈爾濱上三本的成績,在北京就能上清華北大了。


    我實在忍不住,說師傅,那是誤會,北京的孩子考大學挺難的,我還隻上個專科呢。


    師傅開車呢,都忍不住回頭看我,“專科?那你得多差啊!”


    窗外,郝澤宇的廣告牌閃過。他拿著一袋甜麵醬,笑得可甜,廣告語是家鄉的大醬,就是香!


    憑什麽你們東北的大醬就香!我心裏燃起了對家鄉的無限熱愛,就北京話題跟師傅進行了親切的會談。


    一小時後,郝澤宇去派出所接我。沒錯,會談有點跑偏了,我跟出租車師傅最後吵到了派出所。


    師傅說我要是個男的,就打我了。哼,你打啊,站起來還沒坐著的我高呢!


    師傅又說,不用你們北京人猖狂,沒有黑龍江的煤、大米、石油,你們北京啥都不是。


    喲,北京啥都不是,那你們東北人別來啊,怎麽遍地都是東北人啊?


    師傅又攻擊我,說東北人不到北京去,你這麽胖,你能找到對象?


    “誰說的!我交往過大連的!”


    “大連也是東北的。”


    “我交往的大連人是山東種!”


    “哪兒的種都是黑土地的人!”


    我卡殼了,哎,要真這麽說,我曆任男朋友,好像都沒出過山海關……不行啊,北京生我養我,我得捍衛我大帝都啊!要不要使出撒手鐧,說東北男人都是黑社會,東北女人都是雞?我抬頭看一眼,派出所的警察長得又高又壯,待會兒會不會打我?哎,還真別說,他們哈爾濱的警察長得真帥,起碼有三個都是我的型……


    正在我愣神之際,郝澤宇衝過來。見到他,我戰鬥力十足,決心跟出租車師傅再戰!


    一警察看郝澤宇有點眼熟,問他幹嗎的。


    哎呀,我怎麽把郝澤宇弄到派出所了。


    我迅速變臉,差點給出租車師傅跪下。我錯了!都怪我!


    警察和出租車師傅都嚇到了,不知道我抽了什麽風。


    出了派出所,郝澤宇諷刺我,“你平時脾氣不挺好的嗎?別人捅你一刀,你還說對不起,濺您一身血。”


    我趕緊把口罩拿出來,要給他戴上,“你別說了,萬一被人拍到。”


    郝澤宇笑了,摟住我,“沒事,挺好的,這說明我對你有正麵的影響,你也有血性了。”


    “什麽有血性,濺你一身血就好了。”


    我這才注意到,郝澤宇身邊有一人。啊,郝澤宇的發小,說我像頭豬的那個!先別想著舊恨了,我拉住他,“你帶著他來幹嗎呀?”


    郝澤宇解釋,以為我出事兒了,他發小家也是警察,過來打點一下,在東北辦事,靠關係比較省事兒。


    說到這兒,他才反應過來,“怎麽,你怕羞啊?沒事,都是自己人。”


    “你讓我見你朋友幹嗎呀?”


    “你是我女朋友啊。”


    我無語,覺得有點丟人,“哎,好在你奶奶不在了,要不然我這麽丟人……”


    “待會兒就帶你見她。”


    我倒是沒愣住,一個念頭閃出來。連環殺手郝澤宇終於露出真麵目!要在哈爾濱幹掉我,讓我見他奶奶。


    他發小開車,把我和郝澤宇送到鬆花江邊,就走了。


    現在天氣還冷,江麵都上凍了,很多人在滑冰,不遠處,有狗在拉雪橇。


    郝澤宇拉住我的手,特別高興,“奶奶,我帶著你孫媳婦兒,來看你啦。”


    我四處張望,以為會發生靈異現象,“哪兒呢?”


    “這兒啊。”


    “怎麽沒有墳呢?”我以為江邊有墳頭。


    他把我拉到江麵上,“奶奶的骨灰,撒到鬆花江裏了。”他特別自然地跪在冰麵上,仰頭看著我,“愣著幹嘛!跪啊。”


    我四處看,唯恐有人拍到郝澤宇。


    他皺眉頭,“跪,快點。”


    我大概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覺得郝澤宇這樣特別男人,好性感啊。我跪下。


    “你跟奶奶打個招呼吧。”


    我想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奶、奶奶,我、我是福子,第一次見您,也沒帶什麽東西……”


    郝澤宇撲哧一下就笑了。


    說得不好?那我好好說。我清清嗓子,沉吟,“不知道您那邊交流方便不,我姥姥也在那邊,有空你倆可以一起玩,她呀,嘴厲害一點,人還是不錯的。”我突然精神了,“哎?我姥姥可能還見過您呐,你們還交過手呢。”


    郝澤宇蒙了,“她倆什麽時候見了?”


    我解釋,姥姥沒事就跑我夢裏來,那次我被那大腸導演欺負,姥姥還準備跑你夢裏感謝來著,姥姥說她一到你床邊,就見到一個穿貂的老太太,我後來看你奶奶照片,發現你奶奶果然穿貂……


    郝澤宇嘟噥,什麽亂八七糟的。他點了三顆煙,放在冰麵上,我倆對著煙,磕了個頭。


    我說:“我頭也磕了,咱回去吧,你別瞎胡鬧了。”


    他生氣了,“誰瞎胡鬧了?”


    “不高興,回來散散心也行,難不成你跑這趟,就為了叫我過來,給你奶奶磕個頭?”


    “不然呢?”


    我愣住了。


    郝澤宇頭轉向另外一邊,看著寒冷的遠處。他說:“我挺生氣的。”


    “我知道你生氣,可現在拍戲都這樣……”


    “不是生氣這個,”他打斷我,“我就是生氣,你怎麽也跟他們一樣了,賺錢收工,也不負責,也不懂我,還幫著他們說話。”


    解釋誤會這事兒,我最不擅長,我正想著怎麽哄這位爺。


    他卻語氣一轉,說:“可後來我想,不能怪你這樣,你現在也沒安全感……”


    這誤會可大了。我笑了,“沒安全感是小女孩的專利,我多大了?我心也大啊……”


    他笑笑,“再心大,也是我女朋友啊,我這職業,談個戀愛,也不能見光,換成誰,誰都覺得有今天沒明天的。”


    我心裏冒出一個小小的聲音:“對啊,福子你不就是這麽想的嗎?”


    他接著說:“所以,你才把我們的關係不當回事吧。於是我帶你來見奶奶,我的意思很明顯……”最後一句話是火藥,“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把你當真了。”


    冰麵上的人、狗、風聲、寒冷,都被炸光了,茫茫冰封雪地,隻剩我們倆人。


    我內心突然湧起一種委屈。呀,這就是戀愛啊,我才知道。我努力壓製心裏的這股矯情,然而這矯情像火山一樣要噴發出來了,噴出的不是岩漿,而是一隻火鳳凰,將要把胖福子烤成碳烤豬。即使被碳烤,這隻豬也是幸福的。


    我眼淚要出來了,我轉過身,要把這詭異的眼淚壓出去。可不能哭啊,福子,你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女人!哦,眼淚一定是凍出來的!


    郝澤宇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想要哭出來,也是可以的。”


    偶像劇偶像劇偶像劇偶像劇!我覺得我在演偶像劇。何德何能!福子我這樣的女人,竟然也能過這樣的生活,不是有男人要我就不錯了嗎!世界瘋了!這出狗血的瑪麗蘇大戲,我演不下去了!在我恍惚認為,自己一定在演《楚門的世界》,郝澤宇是男主角,周圍都是群演時,我聽到郝澤宇問我。


    “怎麽了?”


    “沒事,太冷了。”


    背後熱氣騰騰的高大男人靠過來。郝澤宇解開衣服把我包在他懷裏,雙手要抱住我的腰。


    我身體沒動,頭轉向他。嗯,下一秒一定是我倆這麽親嘴!啊,我要死了,這種劇情發生在我身上,我受不了啊!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郝澤宇的臉有點困惑,他的兩隻手努力地擠著我的腰。


    幹嗎呢?我低頭一看。他竟然抱不上我的腰!難怪男人喜歡“嬛嬛一嫋楚宮腰”。


    我矯情的眼淚被嚇跑了,內心一片平和。瑪麗蘇愛情劇終於沒了,抱不住我的腰,這才是我的劇情嘛。


    郝澤宇一臉尷尬,手都不敢動了。


    我一笑,轉過身去,解開衣服強行把他轉過去,“你抱不住我,我可以抱住你呀。”嗯,他腰細,正好能抱住。


    我剛要張嘴說:“這才是我的浪漫時刻。”


    一陣風吹過,我嘴裏的話變了,“真冷啊啊啊啊啊啊!”


    郝澤宇笑了,回頭抱住我,臉貼緊我的臉,“可愛死了。”


    忘了說,我就穿了件大衣過來,九分褲還露著腳踝呢。我身體被凍得不聽使喚,身體往前傾,重心不穩,把他壓倒。我倆滾到冰麵上,我幾次想爬起來,但冰麵滑,又重重地壓到他身上。他內髒大概都被我壓出毛病了,卻還在不停地笑。


    他抱住我,翻了個身,給我重重一吻。濕漉漉的嘴唇,在哈爾濱,一秒鍾過後已經變成寒冷。然而,這依然是我這輩子親過的最溫暖的嘴唇。


    〔三〕


    鬆花江邊,中央大街的盡頭,我倆往回走,兩邊是漂亮的俄式建築,漂亮得不像是中國。哎,在這麽漂亮的地方,有沒有又暖又漂亮的衣服啊?答案是,沒有。


    風度和溫度,從來都是勢不兩立的仇人。高檔的戶外品牌,衣服倒是花花綠綠的,還保暖,很適合俗氣的我,但跑了好幾家店,都沒我的號。真是的,東北沒有胖子嗎?天這麽冷,你們東北人民不儲存點脂肪,怎麽過冬呀。轉眼我就明白了,東北不是沒有胖子,是我太胖了。


    我放棄了,“算了,就這樣吧,我脂肪厚,凍不死。”


    郝澤宇帶我去吃殺豬菜,地方在道外。


    所謂的“道外”,就是哈爾濱的老城,“道裏”呢,算是景區,遊客比較多。雖然我也沒分清道裏道外分割線是哪條道。但好像道外的俄式建築更多,小矮樓又舊又髒,有的樓上寫著建築日期,通常都是一九零幾年蓋的,有的有人住,有的開成了小超市,中國的招牌和外國建築混在一起,有一種特有的煙火氣息。


    這家殺豬菜,就開在一個小破樓裏。我低估了東北人民的熱情,點了四盤菜,那盤子,跟盆一樣。


    好在東北菜好吃,我一點都沒剩,撐得我估計全世界都沒有我能穿的衣服了。


    吃完飯,郝澤宇攔了一輛出租車,路過一條新舊混合的街道。


    我可惜道:“哈爾濱也跟北京一樣,四處拆拆拆,真可惜,要是哈爾濱的外國房子不拆,北京的四合院也不拆,這倆城市一中一洋,還挺般配的。”


    他抓住我的手,一臉柔情,“就跟我跟你一樣。”


    前麵的出租車師傅,透過透視鏡,看了我倆一眼。我趕緊放開他的手,瞪他,讓他收著點。他噘著嘴,一臉委屈,看著窗外,一會兒,他突然叫停車,拉我下來。


    原來是這條街都是皮草店。


    我這下樂了。在其他地方,貂皮是奢侈品,在東北,聽說貂是必備品,冬天擠公交,一車的女的都穿貂皮。去皮草店看貂,才是真正的東北遊呀。


    郝澤宇還挺會安排的。


    在北京,奢侈品牌的皮草,都跟藝術品一樣,高貴得一點人味都沒有。對比之下,東北的皮草店,特俗氣的珠光寶氣,成排的貂皮啊、獺兔毛啊,熱熱鬧鬧,家常地挨著。晚上人也挺多的,好多男的,領著老婆逛。


    我跟郝澤宇耳語:“我覺得皮草店,就是你們東北的教堂。”


    郝澤宇笑了。


    我解釋:“你看,店裏的每個女的,都跟做禮拜似的,特虔誠地試貂。”


    東北的導購也很熱情,跟鄰家大姐似的,我沒說話,就把貂皮套我身上,我穿每一件,都把我讚得跟天仙似的。


    我心裏冷笑。在娛樂圈資深娛樂宣傳人士麵前,還給我玩這套。


    郝澤宇也參與過來,拎著一件灰貂皮衣,讓我試試。


    我穿上之後,那貂皮跟長在我身上似的,大概我上輩子是個胖貂,這輩子跟我上輩子的皮,在此刻相遇了?


    導購讚,“好看,穿上去富態,像個富婆。”


    我笑著脫下來,又去試戴了頂皮草帽子,回頭找郝澤宇呢,卻尋不著他了。


    這皮草店太大了,我打電話給他,“你在哪兒呢?”


    “門口呢。”


    我出門口,也沒找到他。一會兒,他拎著一件貂皮出來了,扔我身上。正是那件,前世的貂皮。前世是胖貂,今生是胖妞兒的我,愣住了。


    他給我穿上,“不用給我推讓,給媳婦兒買貂,是我們東北男人應該做的事情。”


    我趕緊翻結賬單子,看到那麽多零,我汗都下來了。我強拉著他,要進店退掉。


    此時,從店裏出來一堆男的,跟我們撞上了,長相怎麽說呢,滿足了外地人關於“東北人都是黑社會”的幻想——東北黑社會長得也挺好看的,哎,哈爾濱怎麽了?我怎麽看個男的,都覺得他們很好看。


    領頭大哥穿著快到腳麵的黑貂,脖子上戴著條金鏈子,身邊跟著一個高大巨乳網紅臉。我也不是沒事就注意這群人,主要是那女的,長得真好看,上麵穿一白貂皮,下麵光著腿——不冷嗎?


    白貂本來沒想理我,美女誰要理胖妞兒呢,可她看了幾眼,突然興奮起來,“唉呀媽呀,”她招呼領頭大哥,“老公,你快看看是誰……”


    粉絲合照?一秒鍾,我腦中就閃過一出120分鍾的黑幫電影。


    白貂合影,領頭大哥吃醋,把郝澤宇一頓揍,然後綁起來,扔到鬆花江裏——哎,冰麵凍上了,他們還鑿破冰麵,把郝澤宇扔進去。我呢?當然不留活口,順手扔了進去……春天到了,冰麵都融化了,一塊碩大的冰漂過,江邊的孩子指著說,爺爺,快看,裏麵有兩個人……是的,冰塊裏,正是抱著郝澤宇的我,我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啊!淒美的愛情。


    咦,不對,那是結拜兄弟才說的話。哎呀,不想了,反正郝澤宇今天連胡子都沒刮,可不能合照。我小跑,在路邊攔了一輛車,要拉著郝澤宇走。貂要不明兒我自個兒退吧。


    那隻手落空了,郝澤宇呢?回頭望,郝澤宇被“黑社會”架走了!郝澤宇倒是還挺鎮定,回頭看向我這邊,跟領頭大哥說:“哎,還有她呢!”


    “讓她滾蛋吧!”“東北黑社會”們把郝澤宇扔進一輛豪車裏,轉瞬開走了。


    我腦袋被冰封住,隻有兩個想法冒出來。“東北黑社會”真好,綁架也隻綁男的,不綁女的;“東北黑社會”真有錢,他們開的車都是豪車。這兩個想法,已經用盡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撒丫子開始追車,是的,我沒有哭。因為我的男人,被他們綁走了!管你們是妖魔鬼怪,傷害我心愛的人,就不行!我身上的皮草,沒係扣,被風吹起。我像個007,要拯救心愛的邦德女郎。不,是邦德男郎……不對,是福子男郎……還是不對,這件皮草是黑色的,奔跑的我,像是隻黑熊。我越跑越快,黑熊怎麽了?這頭黑熊要解救她的漢子去了!


    〔四〕


    然而老天終止了我俠女的戲份。我腳下一滑,哐當一聲,摔在了冰麵上,四仰八叉的,疼得我恢複了理智。裝什麽英雄啊,你追得到車嗎?就是能追到,你又能幹什麽?趕緊報警,人命關天啊!


    我剛掏出手機來,一輛豪車緩緩停在了路邊。下來一漢子,平頭,咖啡貂——正是“東北黑社會”其中一個。


    “肘吧!”他目露凶光。肘子?我不想吃肘子,我隻想解救我夫君啊大兄弟。


    一秒鍾之後,我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走吧。”他把我也綁票了……


    我剛要掙紮,想大喊救命,可掃一眼胸肌鼓鼓的平頭漢子,跟車上坐著的倆壯漢。我還是默默地把手機收回去,打開副駕駛的車門,自願落入了火坑。


    上車後,我掃一眼後排坐著的倆人,特瑟縮地問:“我是不是應該坐你倆中間?”肉票不是應該被綁匪夾著坐?電影裏都這麽演。


    “擠不下!你坐前麵。”


    “把我倆當鴨子了?還坐我倆中間,怎麽不坐我倆大腿上呢?”


    我乖乖坐在副駕駛座上,隻敢眼珠子轉。這仨人一路上歡歌笑語,“東北黑社會”之日常,也是蠻家常的,聊工作,聊妹子,聊過年去哪兒玩。我一聽,更覺得可惜。聽上去也都有好工作,好好的日子不過,幹嗎當綁匪啊!難道這就是“東北黑社會”的風格?


    開車的平頭漢子,見我一直沒說話,跟我搭腔,“你跟他認識多久了?”


    該怎麽回答呢?認識不久?那我豈不是沒什麽利用價值了?還不直接把我扔到鬆花江喂魚了?認識很久?贖金會不會翻倍啊?還是他們會管我要錢?我可沒錢,我要不要跟他們說,我這包是A貨,這身貂還是郝澤宇買的?我笑著,謙卑的笑容就是我求生的表現,然而腦袋實在想不出太好的答案,我選擇沉默。


    他誤會了我,以為我耍大牌,讚歎道:“行啊,還挺倔的。”


    他手伸過來,哐當一下,我覺得我座位都震了。我嚇得大喊:“啊啊啊不要殺我!”震驚一車人。我這才發現,他是給我調整座椅,嗯,果然這樣坐,更舒服了。我有點尷尬,人家可能沒想殺我,但經我這麽提醒,可能要動殺機了。


    車廂一陣爆笑。這笑聲在我耳邊,大概就是折磨我的前奏。最後一絲俠氣被那句“不要殺我”趕走,我放聲大哭。就算殺我也不要折磨我啊!我可怕疼了。


    東北的綁票還真挺人性化的,我以為他們會把我弄到倉庫裏,一開大門,看到郝澤宇被五花大綁,鼻青臉腫,我倆相擁而泣之類的。結果人家把腫著眼的我帶到燒烤店,裏麵高朋滿座,還有人排隊呢。


    我心情好點了。意大利黑手黨,聚點都是一些酒吧。“東北黑社會”的聚點是燒烤店?難怪都說對東北人來講沒什麽事情是一頓擼串不能解決的。慢著,燒烤店?肉是哪兒來的?這不會是黑店吧……撕票之後,直接把我肉割了,當羊肉串賣?


    老遠的地方,我就看到郝澤宇,他麵色平靜,用目光迎接我,坐在他對麵的也就是背對著我的,從那條金鏈子看,就是那領頭大哥。領頭大哥似乎在說著什麽,肩頭一直在動,我走近了,才聽見他說的話。


    “……花女人的錢,那叫什麽?叫呲(吃)軟飯,叫小白臉子紙(子)……雖然老弟你臉也挺白的,但咱東北男銀(人)隻能給女銀(人)花錢,可不能花女銀(人)的錢!你當明星,也挺賺錢的,你都能包養小蜜了,你咋還被人包養了呢……”


    嗯?綁匪給肉票上政治課?他什麽時候被人包養了?


    領頭大哥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繼續說:“……就說被包養吧,你也找個好看的,年紀大點沒事,你找個那麽胖的,穿個黑貂像啥?不像富婆,像個熊瞎子……”


    郝澤宇大概是世界上最愉快的肉票,他朝我眨眨眼睛,“富婆來啦?”


    “熊瞎子是什麽意思?”


    他笑,“你先解釋一下,你是不是富婆?”


    我大概明白怎麽回事了,有點氣憤。我把包扔在桌上,“富婆就拎這種A貨啊!”


    這桌上唯一的女士,穿白貂露大長腿的那位美女——姑且叫她白貂吧。白貂拿過我的包看,點頭:“哎呀,還真是假的。”


    她抬頭,問我:“但你這包假得挺真啊……”


    我馬上忘記了不愉快,視她為知音,跟她分享了這


    家淘寶店,迅速建立起友誼來。


    〔五〕


    一來二去,我明白過來,原來這夥人都是郝澤宇的藝校同學,他們在皮草店門口遇到,以為我是包養郝澤宇的富婆,本來想把我扔那兒,但領頭大哥覺得,我也要受教育,就把我接過來了。


    我倒是不計較我像富婆或者熊瞎子,就是他們請吃飯這陣勢,太像綁架了。大家都挺不好意思的,我端起酒杯,平複群眾們的內疚,“不怪大家,怪我!我太胖了,太適合當肉票了!”


    他們讚:“弟妹真敞亮。”


    “是,我是長得挺寬敞的。”


    郝澤宇跟我解釋,“人家誇你呢,敞亮就是大方真誠的意思。”


    我恍然大悟,“東北語言真是博大精深。”


    聽到我這話,眾人都很高興,“押送”我過來的平頭壯漢,教我一句東北八級專用語:“剝了蓋卡禿了皮。”


    我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剝了蓋——膝蓋的意思;卡——摔的意思;禿了皮——皮被蹭沒了。我在北京,遇到十個東北人,八個都教過我這句——剩下兩個,成了我男朋友。作為前任、現任東北家屬,我得給人麵子,扮作天真無邪,問到底什麽意思呀?


    他們如此這般說——說的還沒我的版本通俗易懂呢,我假裝有趣,撫掌大笑。


    白貂摟住我,說我真有意思,真喜歡我。按照郝澤宇的輩分,我得管她叫大嫂。


    白貂大嫂算是東北美女的代表吧,高大白,皮膚沒那麽細膩,高鼻深目,跟混血似的,我可惜她沒當明星,她說她也當過啊,當年藝校畢業,她考上遼寧省芭蕾舞團,萬中挑一,也跟明星差不多啦,不過就待了一個月,她就回來了。


    我好奇問為什麽,這時領頭大哥從廁所回來,特有愛意地摸了一下她臉。她皺眉頭:“洗手了嗎你就摸。”


    大哥眉目裏全是調皮:“你還嫌棄我啊。”


    我大笑,東北情侶的恩愛模式是這樣的啊,寵溺中帶著傲嬌。


    我繼續上個話題,問白貂大嫂,為什麽不在芭蕾舞團待著了?


    白貂大嫂似乎失去了談話的興致,專心給領頭大哥扒蒜,說現在多好啊,有生意、有男人、有朋友,比跳舞開心多了。說著,她把蒜塞到領頭大哥嘴裏,領頭大哥嘴裏嚼著蒜,親了白貂大嫂一口。


    她抱怨著:“都是蒜味。”但抱怨裏也充滿著愛,我支著頭,在旁邊看著這一切,沒想到郝澤宇也在看,我倆相視一笑,拿起酒,碰了一杯。


    桌子上的空酒瓶越來越多,我強撐著,喝倒了幾個東北男生,算是為北京姑娘長臉了,我心滿意足地去廁所走走腎。


    女廁所,一小姑娘吐得天長地久,我等不及了,看看周圍沒人,偷偷溜去男廁所。我在隔間裏正舒暢著呢,外邊進人,我連忙小心尿,怕被人聽出來我是女的。我笑了,通過撒尿聲還能分得清男女?我真是喝多了。


    隔間外麵,有人說話。


    “福子真不錯。”


    “我的人,當然好了。”


    我聽出來是領頭大哥和郝澤宇的聲音。喲,背後領頭大哥還能誇我,看來我今天表現是真不錯。


    領頭大哥繼續說:“人是不錯,不過我還是沒搞明白,你怎麽找她呢,不般配啊?”


    我心裏咯噔一下,卻聽到郝澤宇說:“我覺得挺般配的呀。”


    “你跟我說說,哪兒般配——老弟你別誤會,我不是對福子有意見,我喜歡福子,但我就是搞不明白……”


    郝澤宇打斷他,說:“大哥,你記得你說過,嫂子是你的救命稻草吧。”領頭大哥似乎沉默了。郝澤宇繼續說:“以前我不明白,男歡女愛搞得跟報恩似的,有什麽意思?可我現在明白了,福子也是我的救命稻草……”


    在這麽關鍵的時刻,我也許應該推開門,大喊一聲:救命稻草在這兒呐!然而我不勝酒力,竟然蹲在馬桶上睡著了!


    再醒過來,隔間門被咣咣地敲,外邊有男生喊:“幹啥呢!掉廁所裏啦?”


    我睡眼惺忪地開門,說對不起,把對方嚇一跳。這時白貂大嫂進來了,“你怎麽跑男廁所去了,郝澤宇到處找你呢,可擔心了!”


    出去見郝澤宇,我抱歉地笑笑,“喝多了,跑男廁所去了,坐在馬桶上睡著了……”


    大家見我這樣,說散了吧,結賬時,我又活躍起來,跟領頭大哥搶著結賬,看上去像是打架,郝澤宇知道我的脾氣,勸說:“讓她結吧,今天她要不結,能死在這兒。”我搶單成功,領頭大哥氣憤不過,讓郝澤宇飛機改簽,明日再戰!


    行,誰怕誰啊!


    然而我花錢請大夥兒吃飯還是比較劃算的,回到酒店,前台就說我們的房間升級成了總統套房。經理特意出來招待,說白貂大嫂是他姐,有事兒您說話。啊,愛東北的人情世故!我在總統套房轉圈圈。


    白貂大嫂發信息來,問喜歡嗎?


    我打了一堆歎號:喜歡!愛大嫂!都想住在東北不走了!


    我抬頭,他在床上,支著頭,快睡著了,我說讓我親一下你吧。


    他笑,開始親我,親了一會兒,正解褲腰帶呢,一會兒就沒動靜了,竟然睡著了!


    老娘正熱血沸騰呢!氣死我了!


    我幫郝澤宇脫鞋脫襪子,脫衣服的時候,我心生歹意,扯過他內褲,偷偷往裏看一眼,忍不住尖叫。終於見到明星的……還不錯嘛……我覺得自己也不單純,還是特沒見識的那種,我羞得滿床打滾。上次在澳門真是純情一吻,吻完後,什麽事兒都沒發生。


    打滾打夠了,我開始花癡地欣賞郝澤宇的睡顏。老天爺造他的時候,一定很用心。老天造我也這麽用心就好了,我也願意跟他一樣,沒爸沒媽。啊,我好不孝啊!不行,我可不能沒爸沒媽,我爸媽多好啊,給我章子怡的長相,我也不換!


    看了郝澤宇的臉很久,我覺得我倆還挺般配的。我長得特下飯,他長得特讓人入眠。看了一會兒,我睡著了。半夜,我恍惚著醒來,先摸摸身邊的貂皮在不在。抱歉啊,姆們窮人家孩子,窮出毛病了。


    記得我買第一個名牌包,也是夜不能寐的,放在枕邊,生怕睡到半夜,包就跑了。


    這次還真擔心對了,好幾萬元的貂皮大衣真不見了。窗口邊,一黑影正試呢。


    我一陣惱怒:“姥姥!”


    “這皮草不錯,給我了。”


    “不行,他買給我的!”


    “你不是明天要退嗎?”


    “嗯,舍不得了。”


    姥姥把貂皮給我扔回來,罵道:“沒用的東西,一件破皮子,就稀罕成這樣了?”


    我忽然增添煩惱,“姥姥,怎麽辦啊?”


    “動心了?”


    “我覺得我愛上他了。”


    “現在才愛上?那你以前幹嗎了?”


    “以前,我是喜歡他喜歡我,可現在,我就是愛他這個人,特別希望他好,如果他能好,讓我不好,我也覺得值。”


    “就因為人家給你買了件皮草?”


    我點頭,“特丟人吧。”


    姥姥走到床邊,像小時候哄我睡覺那樣,也躺下湊過來。我們祖孫倆,一起看郝澤宇的睡顏。姥姥的聲音在耳邊,柔柔的,“因為他用心了。”姥姥摸著我的頭發,“大福子,我的寶啊,可憐見兒的,活到現在才有男人對你用心。”


    “姥姥,你能保佑我嗎?對我用心的人,能不能不換,就他一個人?”


    “那我可管不了。”


    “姥姥你可真沒用。”


    “但我能保證,隻要你對他用心,他就對你用心,姥姥在天上,看得清,這是個好孩子,他把金子一樣的心掏給你……”


    我睡著了,耳邊響起姥姥哄我睡的歌謠,小時候她老唱的,“鋦盆鋦碗鋦大缸,缸裏有個小姑娘,十幾了?十三了,再待三年該娶了……”


    〔六〕


    睡到日上三竿,我被郝澤宇親醒。挺浪漫的事兒,但我那嘴巴臭的,我都嫌棄。我迅速跳到衛生間刷牙,照鏡子,我的臉已經腫得不忍直視——郝澤宇怎麽能親下嘴啊?


    我收拾了一小時,妝發齊全地出來。郝澤宇正在接電話,我看著看著,迅速頹了。郝澤宇不洗臉不刷牙都這麽好看,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我想起昨晚領頭大哥說的,“你倆哪兒般配啊?”大哥真善良,還用般配這詞兒,我倆根本就是人類形象上的兩極。


    也別這麽想,也許我心靈美?想到這兒,我更難受了。我特愛背地裏說人壞話,我心靈也很醜啊!不知道怎麽了,一向得過且過的我,在這個宿醉的早晨,自信心開始全盤崩塌。


    郝澤宇不知道我內心翻江倒海,放下電話,帶我出去吃飯。去了才知道,東北人口中的吃飯,還得喝酒。


    領頭大哥說得好,昨天喝得有點多,今兒再喝一點“透一透”。


    我是沒法“透一透”了,喝了兩碗粥之後,就開始發呆,待得遺世而獨立,白貂大嫂看出我的意興闌珊,說讓他們男人喝死去吧,讓我陪她算命去。


    我一聽就來興趣了。跳大神、狐仙……東北的迷信活動,都顯得高級而神秘。


    郝澤宇有點不放心,想跟我去,被白貂大嫂嗬斥住:“你幹脆呼她身上得了,一刻見不著都不行啊?”


    我懂郝澤宇,我這人習慣性丟人兼惹禍,得有熟人看著。


    大嫂義薄雲天,“她就是把哈爾濱砸了,也有我罩著呢!”


    領頭大哥特擔心,“你不把哈爾濱砸了,就不錯了。”臨走時他還囑咐,“媳婦兒,開車悠著點,新車啊……”東北男的可真囉唆啊。


    但坐上車,我決定收回這句話。我白貂大嫂車技不行,車膽卻很大,哈爾濱的路都是斜著的,大嫂車開得橫衝直撞,險象環生,前麵奧迪別到我們車,大嫂直接收掉車棚,站在轎跑裏跟他對罵。


    終於活著到了算命地點。本來我以為是個茶館,或者特古色古香的廟宇,結果是一特老舊的小區。白貂大嫂停車——說是停車,莫不如說就是倒車撞牆。


    我心疼後車燈,大嫂不在意,“嗨,就膈應把車當祖宗伺候。”


    進了門,客廳坐滿了人,中老年婦女偏多,也有幾個麵目模糊的男人。也不知道怎麽了,大家都跟商量好似的,都穿著深色衣服。有人抽煙,煙霧中,整個屋子最惹人注目的也就是我白貂大嫂。大嫂跟一個助手樣子的人耳語一番,我們加塞就進去了。


    大仙兒也不是說話就撚胡子的白胡子老頭,是一中年婦女,眼神凜冽,說是一精明的鄉鎮女企業家也行。東北的大仙兒都請神上身,開頭她念叨了幾句,我沒聽明白,大概就是“急急如律令”或者“玉皇大帝快顯靈”之類的?然後她半閉上眼睛,頭上下地晃。


    白貂大嫂先問生意。


    生意嘛,大仙兒說明年賺不到什麽錢,但得穩住,以後能不能躺著賺錢,就看明年了。


    大嫂一臉“就這樣?”的表情,我也不滿意,這種套路話,我也能編一堆。


    大仙兒睜開眼睛,說別不滿意了,你今年賺不少了。


    大嫂心滿意足地點頭。她把頭一伸,聲音小了一點,又問,“那我還想問……”


    大仙兒打斷她,“不用問了,你倆就這樣了。”


    大嫂歎了一口氣。


    我的八卦心燃起來了,什麽事兒,讓女王也有意難平的時候?


    大仙兒又說,“不用不甘心,施比受有福,這些年你不也享受到了?還要啥自行車啊?”


    白貂大嫂臉上些許的猶豫消散,又恢複成生猛的模樣。


    我看都問完了,站起來就要走。大嫂拉住我,“哎,還有你呢?”


    我還算命?大嫂睜眼說瞎話,“聽說大仙兒你算得準,我弟妹,特意從北京來找您的。”


    大仙兒同意了。


    我努力地想了想,問:“我姥姥吧,死了有幾年了,但老來找我,這事兒您能管嗎?”


    大仙兒問我:“怕嗎?”


    “我倒不怕,我姥姥活著的時候,就老跟我吵架,死了,也是跟我鬥嘴,沒什麽分別。”


    大仙兒點點頭,“不怕也沒什麽事兒,就是你累點。”


    大仙兒要了我的八字掐指一算,臉上一笑,“過去幾年,你走黴運呀。”


    “哎,習慣了,黴運我也當好日子過。”


    大仙兒眼中精光一現,上下打量我——話說自從我進屋,她好像就沒正眼看看我,“有對象了吧?”


    “嗯,剛有。”


    “你對象挺有眼光,你呀,旺夫命。”


    白貂大嫂比我興奮,“這我得跟小宇說!”


    我不以為然,“長得胖的,都旺夫。”


    大仙兒繼續說:“你這旺夫命啊,有點問題,你把自己的好都給人家了,旺別人行,不會旺自己。”


    白貂大嫂問:“大仙兒啊,能幫我弟妹改改運不?”


    我想笑,敢情挑水果呐,隻要好的,不要壞的?


    沒想到大仙兒說開幾道符吧,燒成灰跟水一塊喝下去。聽得我興趣盎然,對嘛!這才像是封建迷信嘛!


    大仙兒囑咐,我今年開始走大運,這運有點大,超過我的承受範圍,讓我最好能抗住。這運,叫郝澤宇吧?是我這種胖妞兒不能承受之輕?


    我雖然心裏已經定性,這大仙兒是個騙子,然而她這麽說,我卻仿佛被說中了心事,對我和郝澤宇的未來,略略有些擔憂。


    臨走時,大仙兒多說一句,“你這命最有意思,你呀,就是人型貔貅。”


    白貂大嫂是周傑倫的粉絲,她車上正放著《印第安老斑鳩》。哈哈,周傑倫應該給我寫首歌,叫《北京母豬》《奔跑的母熊瞎子》,或者《有點胖的人型貔貅》,我想得津津有味。


    白貂大嫂以為我情緒不佳,試圖安慰我,“弟妹啊,我問你個事兒啊,那個什麽貔貅是啥玩意?”


    “就是一古代的動物,隻吃不拉。”


    “我去!她會不會說話?我得找她去!”


    禁止左轉道,白貂大嫂一把方向盤就掉頭了。


    我連忙攔住她,“人家說我旺夫呐。”


    她恍然大悟,“旺夫啊,旺夫好啊,我也旺夫呢。”


    我心裏想了一下領頭大哥的樣子,感覺他的確挺旺,“大嫂,你這車,是他給你買的吧?”


    她笑了一會兒,才說:“想起一事兒,挺逗的,我老公還跟小宇說,男人不應該花女人的錢,要不然就是吃軟飯。”她把頭發撥至耳後,“可在外人眼裏,他就是靠我、靠我家裏的生意,就是吃軟飯啊。”


    我睜大眼看著她。


    “我呀,離了他能活,他離了我,可活不了。”這故事走向,跟我想的,不太一樣。


    她說:“你上回不是問我,為啥沒繼續跳芭蕾嗎?我他媽也想跳啊,遼芭是一般人能考進來的嗎?但是我要去那兒上班,我倆肯定就分了。異地戀?別扯犢子了,我要不在他身邊,哈爾濱的小姑娘又不瞎,肯定一堆人撲他——他,那麽好呢!”


    我愣了。大姐,你說誰好呢?我領頭大哥?長得像黑社會的、金鏈子黑貂大哥?


    白貂大嫂看我這眼神,急了,把車停下,拿起錢包,給我看皮夾裏的照片。我也急了,肥胖啊,你還是來蹂躪我吧,我抗造!蹂躪我領頭大哥幹嗎呀?他以前長得那麽好看!


    白貂大嫂看著照片,感慨萬千,“你說人多賤啊,我現在每天早晨起來,看到他胖成那樣,我還是稀罕他啊!”她趴在方向盤上,美得跟在拍時尚雜誌的大片似的——標題是美豔富婆的惆悵。她說:“大仙今兒的話,說的還挺對的,他家沒錢又如何?他靠我家又如何?我喜歡他,他喜歡我,這麽過一輩子,挺好的,我旺他,就當我上輩子欠他的。反正,這輩子是他欠我,我挺驕傲。”


    我很感動,讚歎,“哎,你說他,上輩子是不是拯救過銀河係啊?這輩子能娶到你這麽好的女人。”這誇獎誇得不錯,我也順便表揚一下自己,“我感覺我更厲害,上輩子拯救了宇宙吧,能讓郝澤宇看上我。”


    我以為她會順勢客氣一下:啊福子你特好,你倆特般配。沒想到她點頭了!東北女人太直爽了!


    “第一次見你,我也不明白,小宇為啥選你?”我胸口正中一箭,她接下來給我拔箭,“可後來跟你相處兩天,我就明白了,是挺合適的,具體怎麽合適,我說不出來,就是舒服。小宇看上去特舒服,不再喪了吧唧的。”拔完箭後,她還給我上雲南白藥,“反正弟妹,你放心吧,我們東北男人,挺好的,除了沒本事。他要是能帶你見家人朋友,那就是過門了。以後,你的貂,嫂子全包了。”


    我聽了特別感動:全世界都是白貂大嫂就好了,這樣全世界都能給我買貂;看來我和郝澤宇的確很不般配,剛認識兩天的白貂大嫂,要通過給我買貂這麽富貴的事兒來安慰我。


    〔七〕


    我又被喝倒了。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孤身一人躺在床上。我辨認了一會兒天花板,想起來了。在哈爾濱,總統套房。


    酒精的作用下,我矯情的抒情能力又被喚醒了。


    這幾天,我穿著貂,喝著大酒,住著總統套房,被稱呼為弟妹……離開哈爾濱後,這些平凡而微小的幸福,我就要還回去了。嗨,平凡微小個屁啊,我罵自己,都住總統套房了。


    我又高興了起來,郝澤宇不是還在我身邊嘛,以後一起住總統套房的機會,多著呢——比如他商演的時候,金主們都財大氣粗。


    我起床喝水,準備刷個牙,洗個澡,化個淡妝,然後再躺上床,在郝澤宇醒來的時候,假裝天生麗質,起床時嘴巴不臭。哎,甜蜜的煩惱啊。


    我把腳上的靴子甩掉,總統套房,空而大,咣當一聲,顯得聲音特大。我忽然意識到,郝澤宇去哪兒了?總統套房也挺煩人的,我在裏麵摸了很久,才在客廳的黑暗裏發現一個火星,他坐在沙發上抽煙呢。


    我走過去,想說怎麽還不睡呢,才發現他在哭,“默默無語兩眼淚”那種哭法。雖然不知為何,可我的心一下子就特難受,但我還是裝作一切平常地問,“醒了?”


    他擦眼淚,歎了口氣,“我剛才睡醒,還以為在藝校呢,想著下學期學費,奶奶不知道去哪兒弄,待會兒我還得練功,挺煩的。可後來看到你睡在身邊,我明白過來,我再也不是那個每次交學費都拖著的藝校小孩了,我賺錢了,我特高興……”他又哽咽了。


    我知道,他想著,如果奶奶還活著,該多好。


    我把話接過來,“我知道,你肯定特高興,可是一看我的睡姿,那麽醜,把你嚇哭了。”


    他被我這話逗笑了。我站在他旁邊,他把我摟過來,抱住我的腰,臉放在我肚子上。


    我站著,歎氣,“你這種抱法,讓我很為難啊,感覺像是要從我肚臍眼吸取點日月精華。”


    他又笑,笑聲在我的肥肚子上震蕩,悶悶的,“是應該吸取點日月精華。”


    “你是黑山老妖嗎?”我想逗他開心。


    “差不多吧,真想給你看看我的心,差勁得一塌糊塗,空蕩蕩的可怕。”


    我故作驚訝,“啊,那以前裏麵裝著什麽呀?”


    “我也忘了原來有過什麽,也不想記得了。”他又補上一句,悶頭悶腦的,“哎……就這麽活著吧,我已經足夠幸運了,不是嗎?”


    我也笑了,“你是足夠幸運的,有我在身邊,你知道我是什麽嗎?算命的說我是人型貔貅,特旺夫,沒事你可以拜一拜我。”


    我肚皮又在震,他臉埋在我肚子上,又在笑。我倆就這麽抱著,一起笑了一會兒,笑得我的情緒一直下落。


    我隻能說:“可我覺得她算的不對,你才是我的人型貔貅,你多旺我啊,我接觸你之後,輾轉中變好,你跟我好了,還給我買貂。我從來沒有被人這麽對待過,總怕是一場夢,總怕會醒過來……”


    他突然摘下脖子上的紅線,給我掛上,是個玉佩。玉佩看起來蠻貴的,我瓊瑤式的抒情及時刹車,俗氣的我兩眼放光,“送我的?貴嗎?”


    他盯著我脖子上的玉佩出神,“我老奶奶傳給我奶奶,奶奶傳給我媽,我媽走的時候沒拿,奶奶跟我說,這個要傳給她的孫媳婦。”


    我慌了,“傳家寶啊,這我可不能要!你給我個貂就行了……”


    “咱們結婚吧,”他一句話止住了我要說的話,“結婚了,是不是,咱們都不會從這場夢裏醒來了?”


    我麵朝著窗,窗是一整塊落地窗,外麵是高樓大廈,跟北京一樣,都半夜了還燈火輝煌,燈火輝煌得讓人想哭。我止住眼中的水汽,離開郝澤宇,假裝沒事,“啊,我要去撒尿。”


    走進廁所,何止眼淚止不住,我突然想號啕大哭,我有點被自己嚇到。怎麽了?不是要安慰著名大喪精郝澤宇嗎,怎麽他一句“咱們結婚吧”,弄得我要號啕大哭呢?


    我打開水龍頭,告訴鏡子中的自己。福子,你是個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女人,你又不是沒被人求過婚。啊,不久之前,楊馥源還跟我求婚呢,還送我那麽大一個鑽戒!退回去的時候我可心疼呢!


    我哈哈大笑,然而眼淚順著笑聲,噴了出來。我在笑啊,為什麽眼淚還要一直掉下來呢?沒事,我有辦法。我打開手機。查了查自己的銀行存款,眼淚少點了。我撩開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肚子上的肉,啊,眼淚止住了。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臉,宿醉,臉腫,眼淚讓臉更紅,像個烤豬頭,我的眼淚一滴都沒了。當你想哭的時候,不用倒立,不用跑步蒸發眼淚,你想想自己的存款和體重,你還有臉哭嗎?這是福子的小秘招兒哦,分享給你。


    我對著鏡子,擺出俏皮的姿勢。我洗了把臉,運了會兒氣,擠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臉。


    打開門,郝澤宇靠在門框那兒等著我呢。


    “沒事,我在這兒呢。”我又受不了了。


    我關上門。他敲門,敲了好一會兒,我才說話。我說:“有句話,隻有關上門的時候,我才能說出來。”


    門那邊,沉默了。


    “這輩子,我沒考上好大學,沒投胎好人家,沒有好相貌,每一段戀愛都被人踹,我都沒有怕過。可現在,我怕的恨不得炸了這個酒店,就因為你跟我說,咱們結婚吧。這太美好了,美得我好怕下一秒這一切就消失不見,美好得我想通過同歸於盡讓時間停住。”門真好,可以擋住那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胖福子,隻保留那個本來的我,“可是我不應該怕啊,我怎麽可以怕呢?”


    我的胡言亂語沒有邊際,門那邊的他,卻成了岸,他接住了我的一切。他的聲音傳來:“你以為我不怕嗎?遇到你之前,我每一天都想死,可遇到你後,我竟然開始想活得好一點。一個人沒有欲望的時候,怎麽活都行,可一旦你想好好地活,你會特別患得患失,你之前所有的原則都能被打破,你所有的隨心所欲都不存在了。”


    我眼淚又湧了出來,想了好幾遍存款和體重,都沒有用。因為這種心情,說的不光是他,說的也是我。我啜泣道:“都怪我。”


    他的笑聲傳來,“對啊,都怪你。”他繼續說:“你知道嗎,我特別喜歡玩網遊,可每次要上癮前,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刪了它。因為我討厭被控製,所有今天我喜歡的事情,無論多喜歡,我明天都可以馬上不喜歡,因為在我的世界裏,喜歡就是失去的前置,是沒有安全感的我保護自己的唯一方法。可遇到你,我沒辦法了,我被你控製了。去澳門之前的每一天,我見到你都會給自己洗腦,你要少喜歡福子一點啊。可是沒辦法,我一天天地更喜歡你,喜歡到我會開始怕,第二天醒來見不到你,該怎麽辦?”


    我笑著流淚,眼淚讓我覺得自己更加罪不可恕——剛才我想炸掉這個酒店,現在我想炸掉哈爾濱。


    他的聲音變得那樣柔軟,“喜歡你,是最沒有安全感的事情,遊戲會不停更新,就算停服了,還可以玩私服,私服沒了,我在家架個服務器也能玩。可人不一樣,人說走就走,人心說變就變。都是命,由不得人。但是我沒辦法,我人生第一次把自己放在這麽不安的境況之下,我百爪撓心,可我又甘之如飴,因為……”他說:“因為遇到你之後,我再也不想一個人了。”


    在幹脆炸掉黑龍江的想法冒出來之前,我打開了門,抱住他。我說:“你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回北京,我帶你見咱爸咱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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