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倒計時第七十六天。


    我在半夜兩點醒來,又是兩點,這意味著我再也睡不著了。我掙紮著默數完一千隻綿羊,再一次認輸。今晚又要失眠了。


    郝澤宇緊緊抱著我,我悄悄地從他懷抱裏掙脫出來,蹲在床邊,看他。他睡著的時候微微噘著嘴,像個負氣的小孩。我對著他的睡顏許願:願我,每天愛你少一點。


    在客廳抽了兩根煙,焦慮依然像夜色一樣濃重得漫無邊際。企圖讓第三根煙來拯救我,煙盒卻空了。煙灰缸裏堆滿了煙頭,平凡的煙頭是我抽的,被咬過的濕漉漉的煙頭是他抽的,我們倆像比賽一樣,以三個晚上一條煙的頻率,創造這場灰燼的盛世。


    我把空煙盒扔進垃圾桶,拿起手機,習慣性地點開各大門戶網站的“付費板塊”——一般都是無名小演員發寫真照,配上“某某最新大片曝光,演繹暖男魅力”之類的標題。這讓我想起以前的郝澤宇。那時候我們得想破頭給他找新聞,花錢讓他上,現在不用了,他手滑不小心給誰點讚,都是熱點。


    Rose姐果然高瞻遠矚,因為吸毒這事兒,全中國人民都知道郝澤宇了。


    他紅到什麽地步呢?五十多歲的我媽會在胡同口跟好事兒的鄰居掰扯半天,“你家老二吸毒,小宇那孩子都不會吸!那是個本分孩子!我見過!”


    但回頭媽對我疑神疑鬼了,她聽說吸毒的人都瘦,那我最近究竟是靠什麽瘦了這麽多?


    我跟媽解釋,這是炒作。


    媽卻疑惑:“這不往臉上糊屎呢?你們圖什麽呀?下一步不會開始炒作他嫖娼了吧?”


    嗬嗬,如果他喜歡男人,這倒不是不行,某位宇宙頂級“直男”不是經常放出這種料?沒辦法,這是審醜時代。


    審美時代,人有文化,像是蜜蜂,哪兒真善美往哪兒鑽。


    審醜時代,人心浮躁,像是蒼蠅,誰往花朵裏鑽啊?腥葷髒多熱鬧啊!湊上去時嗡嗡嗡地罵,“你最髒!你最賤!你最惡心。”說完後,蒼蠅們都以為自己是隻最純潔的蜜蜂,不,蜜蜂怎能配得上它們“寬於律己,嚴以待人”的美好?它們是蝴蝶,歲月靜好的蝴蝶。


    我有時候翻到那些滿嘴生殖器的留言,點開他們的頭像,發現這幫人都是小清新頭像配雞湯簡介,感覺特人格分裂。可看他們最新的狀態,我笑了,好多人誇郝澤宇又man又帥。


    Rose姐真是位野生心理學家、社會學家,我要向她學習。


    “你是他成名路上最大的障礙,你得跟他分手。”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上雖然掛著Rose姐慣用的笑麵虎表情,卻學得不倫不類。我被我的爛演技逗笑了,蹲下來抱著腳笑。


    肋骨那兒有點硌,我摸了摸,是玉墜。竟然瘦了那麽多,以前玉墜都包在肉裏,現在藏在骨頭間。


    瘦為什麽那麽難?因為你沒心事。有心事,你會食不下咽、失眠、狂吸煙、扛不下去了就在跑步機上狂奔五千米……這些天,我就是這麽過來的。沒有多少醫學知識的我也知道,驟然掉肉,是身體衝我亮紅燈了。但我想,這樣也挺不錯的,總比爆肥好啊。


    我翻出塵封已久的體重秤,正要站上去,臥室裏傳來郝澤宇的叫聲。


    他又被夢魘了。


    我跑過去,郝澤宇像是憋著哭的幼童,滿臉是淚。


    我抱住他,哄小孩一般輕輕撫著他的背,“又夢見什麽了?鄰居小孩罵你是沒爸沒媽的孩子嗎?”


    他眼睛依然沒睜開,條件反射似的抱住我,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夢魘,其實是一個人的心結。無論你成長為多厲害的大人,那些你曾害怕過的東西,在夢裏依然折磨你。


    我把陪他經曆過的一個個夢魘,跑馬燈一樣在腦子裏過了一遍。


    如果你夢到在藝校交不上學費,班主任又罵你,你要告訴她,你現在一年可以賺一千萬元了;如果你夢到選秀時,你的小夥伴們都穿你沒見過的牌子,你得了冠軍,那幫記者罵你土包子,你也別怕,你要告訴他們,你現在一件衣服是他們一個月的工資;如果你夢到你擠地鐵趕通告,周圍人都看你,讓他們看吧,你現在有兩輛車,你現在坐地鐵,也是為了上頭條,而不是省錢;別怕臉上的妝濃,你現在不用自己化妝了,你有化妝師,小鬆子手藝可好了;如果你夢見自己上電視,所有人都笑你老了胖了毀容了,那也別怕,當年那些比你帥的男孩子,現在都醜了,現在網上的人都誇你長得好,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輕拍著他,他的哭聲漸漸弱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我把自己也哄睡著了。沒有夢。醒來時,天已大亮。郝澤宇做好早餐,坐在沙發上抽煙,傻愣愣地看著我。


    我邊刷牙邊問他哪兒來的煙,他在煙灰缸裏揀出較長的煙頭。


    我看著他笑。他也笑,說:“你最近少抽點。”


    “你也是。”


    郝澤宇的早餐,一杯咖啡就解決了,他撐著頭看著我吃。


    以前是明明沒吃飽,但裝作飽了。現在是明明吃不下,但還要裝作還能添兩碗的樣子。不管多麽心事重重,都不能讓他看出來。


    他忽然問:“昨晚我又叫喚了吧?”


    “這回夢到什麽了?”


    他垂下眼睛,自己先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夢見上幼兒園,放學了,沒人來接我,媽媽不來,奶奶不來,丹姐也不來,我特著急。後來想著,還有你呢,我一直等啊等,可等到幼兒園的小朋友都長成大人了,你都沒來……”


    我笑:“非得等人接啊?你可以自己來找我啊。”


    “我太小了,我走不遠啊。”他看看我,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福子,你別抽煙了。”


    “為什麽?”


    “你要長命百歲,不,不用活一百歲,活得比我長一點就可以了。這樣我以後每次夢魘,你都可以在我身邊。”


    “一輩子嗎?”


    他點頭。“你覺得一輩子很長嗎?咱們忍忍,一晃就過,我不想夢魘再嚇到別人了,後半生專門嚇你。”


    “那我怎麽那麽命苦啊。”我假裝哀怨地哼唧兩聲,郝澤宇笑到眼睛都眯起來。我看著他,忽然說,“其實,我也有夢魘。”


    “你不是號稱一覺睡到天亮嗎?”


    “是啊,逗吧?我這樣的人,也有夢魘。”


    “你的夢魘什麽樣?”


    我想了想:“我腳特臭。”


    他大笑起來,“你以前臭腳啊?”


    “我剛去《時尚風潮》的時候,助理特多,我在裏麵鶴立雞群,因為我胖,我笨,我老闖禍,還有,我腳臭。我特納悶,正常人腳出汗了,不都這味嗎?後來我上司送我一雙她穿不了的名牌鞋,我穿上後,腳不臭了。原來好鞋真不會臭腳!我二十七歲之前,沒穿過二百塊錢以上的鞋,當然臭了。所以,從那以後,我隻穿好鞋,吃不上飯,也要買好鞋。”


    他了然地點點頭,“第一次遇見你,我還想,這女孩一身都亂穿,鞋倒是穿得不錯。”


    “說起來,我的夢魘特無聊,我老在夢裏偷別人鞋,特別狼狽,我在夢裏怕得厲害,你想想多可怕,我是個腳臭的偷鞋小偷。”


    “現在還做嗎?”


    “咱倆在一起後,這夢就變成有人捂著鼻子諷刺我,說我腳太臭了,我煩了,直接把腳伸出來,是啊我腳臭!我就不穿鞋!氣死你們!打那以後,我再也沒夢魘過。”


    “真好。”他由衷地羨慕。


    我放下筷子,看著他的眼睛。“你在所有的夢魘裏,都是長不大的脆弱的小男孩,很容易被傷害,所以總想依靠一些人,奶奶、丹姐或是我。可不管我們在不在你身邊,你都得學會在夢裏長大。下回害怕的時候,你要在夢裏大聲喊,‘我長大了,我賺錢了,我什麽都有了,我不怕你們了。’你要學著逃離那些困住你的夢魘,不要隻想著依靠你身邊的那個人。”


    郝澤宇沉吟了很久,點點頭,突然警覺起來,“你要去哪兒?”


    我站起來,裝出平時一貫的沒心沒肺,“去上班啊。”


    他鬆了口氣的樣子,“嗯”了一聲:“上班也好,省得讓姑姑多想。”


    隨後,他又說:“等他那邊定下來,你就把工作辭掉,陪我一起進組拍戲吧。我想不管在哪兒,五米之內都能看到你。”


    “那你不拍戲的時候,我幹什麽?”我問。


    “在家待著唄,你的夢想,不是一直躺著嗎?”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要認認真真吵一頓大的。但現在我隻說:“咱們再談。”再談這個詞,本身就帶著一種虛幻的希望。好像無論什麽事情,隻要談,都會變好。


    出門前,我看到昨晚翻出來的體重秤,站了上去。倒計時第七十六天,我五十九公斤。


    〔二〕


    我以為,我和郝澤宇會繼續這樣纏綿悱惻,每天過得生死離別。


    情況卻突然變了。電影簽約時,老牛突然強硬了起來,要求公司的三個小鮮肉在大導的電影裏演男三男四男五號。


    讓郝澤宇當男一號,本來就是Rose姐強人所難,大導隻說再談,再無下文。局勢本已明朗,但老牛這麽折騰,一下子變天了。


    老牛一點都不慌,慌的是Rose姐。Rose姐給郝澤宇打了電話,怒氣直頂著嗓門兒,不用開免提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他這是什麽意思?讓你演不成這個電影,他有什麽好處!”


    “我不演,他沒有任何好處,我演他才有好處,肯定是誤會。所以姐,你在大導那兒多費費心……”郝澤宇好說歹說了好一陣,這個電話才算完。


    撂下手機,他卻想到另外一個問題,“Rose幹嗎給我打電話?應該給你打啊,反正最後還得你去問姑姑。”


    我心想,還有兩個多月就要分手了,她何必要麻煩我呢?嘴裏卻說:“她可能覺得我跟老牛是一夥兒的。”


    “咱倆才是一夥。”他猶豫了一下,問我,“是吧?”


    “當然。”


    他這句“是吧”真是問得很客氣。我覺得最近的郝澤宇,有些莫名的疑神疑鬼。但他也沒有再說什麽,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就開始滿屋子轉悠,跟我商量著進組要帶什麽東西。


    他從衣櫃拽出第四件大衣在身上比量著,問我好不好看的時候,我走過去,連人帶衣服摸了一把。“這是上回那品牌送你的吧?小六萬塊呢,你還真舍得穿到那荒山野嶺去啊?回頭別再給拉上個口子。”我拉著大衣的一隻袖子,開玩笑說,“再說,萬一你演不成呢?”


    郝澤宇臉色一變:“別開玩笑!”


    我的笑容一僵。


    不過瞬息,我們之間的氣氛莫名冷了下來。他像是心煩意亂,隨手把衣服扔到了一邊,那隻質地優良的袖子飛快從我右手掌心劃過。


    我伸出左手,摸了摸微微刺癢的虎口。奇怪了,明明是那麽貴的羊絨,怎麽還會讓人這麽不舒服呢。


    不知過了多久,郝澤宇突然冒出一句,“這主意,不會是你出的吧?”


    “什麽?”我一時沒聽懂。


    他沒回答我,緊緊抿著嘴,抿得嘴唇邊緣一片透明的白。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真不明白老牛到底怎麽想的!他這是在拿我的前途當兒戲,什麽事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我真的被換掉了呢?他想過備選方案嗎?”


    仿佛有人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了一下,我突然明白他剛剛的話是什麽意思了。人家說醍醐灌頂,但我現在的感受,隻能說是狗血淋頭。簡直是諷刺,他前腳剛在Rose姐那兒幫老牛說話,轉眼就把實話掏了出來。甚至懷疑是我獻計,跟老牛串通一氣來坑他。


    胸腔裏氣血翻湧,但我努力壓著這股勁兒,還是笑:“老牛這邊塞幾個人又怎麽著?要不你現在跟他續約?”


    他沉默了一會兒,望向我:“你要跟我吵架是嗎?”


    我笑得更開,一如往常的沒心沒肺,“沒有,我隻是想搞清楚,你口口聲聲要為老牛爭取更大的利益,這不就是他現在唯一能得到的利益嗎?老牛這事做的可能的確莽撞了,可你怎麽不想想,你冷不丁一走,他怎麽辦?”


    “他怎麽辦?難道我還不夠為他考慮的?為了老牛,我跟Rose那邊開了什麽樣的條件你也是知道的,我做的仁至義盡了,他為什麽非得得寸進尺?”


    我的怒火轟的一下燒上了頭頂,“郝澤宇,你是忘了老牛當初怎麽對你掏心掏肺了是嗎!之前還一口一個‘姑姑’呢,你現在這麽說合適嗎?而且那時候,是你說咱們四個要一塊兒的,是你說我們之間永遠不會變的。現在暴露你的真實想法了?”


    “好,好,好。那我不演,我全豁出去了,這樣可以了?你以為把我賠進去,一切就真的不會變嗎?”


    我的五髒六腑像是被焚盡了,喉嚨緊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何嚐不明白,郝澤宇說的都對。拿了什麽還什麽,往上推個幾千年,哪吒也不過把一條命賠給爹媽。他為老牛討到的利益,對比老牛對他的付出,已經足夠兩兩相訖。我隻是疑惑,他是怎樣能這麽理所應當說出這些話的?眼前這個能把一切利益關係想得這麽通透徹底的郝澤宇,跟當初那個為了一件毛衫就把對方當親人的傻小子,還是不是同一個人?


    令人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很久,郝澤宇像是緩過勁兒來了,垂頭喪氣地站到我麵前,開口道:“對不起,是我情緒不穩定。剛才我……我沒控製住……”


    我什麽也沒說,默默收拾好東西,提包就走。


    他拉住我:“你幹嘛?又要玩離家出走那套?”


    “這又不是我家,我憑什麽出走?”我一擰手腕,掙脫他的手,“我隻是覺得,好像突然有點兒不認識你了。這是不是就是你們說的,大明星的架勢?”


    我看著他,下意識想笑,卻怎麽也擠不出來,幹脆沉下臉,“你不是想知道老牛到底是怎麽想的嗎?你放心,我會去跟老牛問個清楚。”


    我在樓下攔了輛出租車坐上去,車發動的時候,到底還是沒忍住,趴在車玻璃上往郝澤宇家的窗戶看了又看。窗戶被窗簾遮得嚴絲合縫,一絲不透。自從在Rose姐那兒看到我跟郝澤宇被偷拍的照片之後,我就時時警惕,隻要人在家裏,首要任務就是檢查窗簾。


    想到那場被逼到死角的談判,我心中的苦澀一股一股湧了上來。對啊,今天是我們分手的倒計時第七十二天呀,我這是幹嘛呢?為什麽還要跟他吵架?是想用這種慘烈的招數,快速終結這折磨人的倒計時嗎?


    這一刻,我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我希望這輛車突然失控,也許我就能碰碰運氣,一頭撞進時空隧道裏,回到我們吵架之前。就算隻剩七十二天,我也想跟他一起,好好地、平靜地走完這一程。


    然而現實中,時光不僅不能倒流,接下來,我還必須要麵對另一番難堪的處境。我還是做了這個決定,如果必須有個把醜話說在前麵的人,如果必須要有一個兩邊都得罪的人,那就我來做吧。


    我沒覺得自己偉大,就是有些悲哀,何以至此。此事古難全,除了過胖毫無其他亮點的福子,究竟又能做到些什麽。


    我到了辦公室找老牛約談,老牛的態度斬釘截鐵:沒得說,必須打包簽那三個小鮮肉。


    我歎氣,“老牛,你是真以為Rose姐不會跟你翻臉嗎?”


    他笑了,“翻臉?我值得這麽做嗎?不值得。小宇是幾千萬的生意,為了錢,她一定會想辦法滿足我。”


    “那以後你們怎麽往下處啊?”


    老牛輕描淡寫拋給我一句,“再談啊。”


    又是“再談”,這個詞刺得我無比清醒。


    我嚴肅起來,“再談就是沒得談,你這麽玩下去,你想沒想過,會毀掉郝澤宇?”


    “說什麽呢?”他笑嘻嘻的,“喲喲喲,你瘦了之後,眼神跟頭狼似的……”


    我點上一根煙,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著他,盯得他有點招架不住,把頭轉向一邊。


    話在嘴裏含了半天,我醞釀一下,不鹹不淡地說:“反正我覺得底線試過了,氣也出過了,差不多得了……”


    “你想抽死啊!”老牛伸手奪過我嘴裏的煙,扔到窗外。他站在窗前遠望,其實沒什麽可看的,都是些要拆遷的平房。


    老牛背對著我,語氣突然軟了下來,“你讓我再想想。”


    我想了想,搖搖頭,“老牛,雖然郝澤宇已經不能算咱們這邊的人了,但買賣不成仁義在,你這樣對他來說,風險真的太大了。萬一對方不讓步,他……”


    我說著,忽然悲從中來,眼淚斷了線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最近真是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要流幹了。不過還好,在老牛麵前哭,不丟人。


    老牛遠遠地看著我,突然笑了。他溫柔地說:“我以為你減肥成功了,獨當一麵了,也敢跟我談條件了,人能變得硬氣些。結果你還是這麽慫,你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啊?”


    我擦著鼻涕說:“你不知道而已,早改了。”


    “那行,希望我還有機會能看到。”老牛忽然歎了口氣,“你別以為我是黑了心了,但這回,我可能非這麽做不可,我……福子,看到你好,我比誰都高興。要越來越好,別再回去了,那時候多苦啊……”


    我琢磨著這話不對勁兒,忽然警覺道:“老牛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要提前撤?”


    他突然來勁了,“我撤?讓那老女人如意?甭逗了,她要是朵玫瑰,我還是鑲鑽的狼牙棒呢!看誰刺兒多!”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我是看不明白了,心裏滿坑滿穀隻有難過。


    我不打算灰溜溜回到郝澤宇身邊,低聲下氣地去哄他了——要哄也該是他哄我,我做錯什麽了?我在街邊拿定主意,對著手機抹幹淨臉,直接往家奔。


    進了院子,一堆老街坊都圍著二丫家門口,她家著火了?原來二丫她爸媽把房子賣了,剛簽完合同,聽說賣了小一千萬,整個院子都轟動了。我驚了,瘋了吧,他家還沒公共廁所大呢。


    隔壁馬叔說誰讓咱這位置好,學區房,一平方米三十多萬呐。都是住了幾十年的老街坊,飯點聞著味兒,都能猜到誰家改善夥食,二丫家平白無故地先成為千萬富翁,大家神色各異。


    媽也挺逗,回家就看著客廳燈泡不順眼,嫌暗,我說您不省電啦?


    媽一拍桌子。“住著一千多萬的房子,咱也得亮堂點!”


    媽指揮著我換燈泡,屋裏黑成一片,爸回來了,媽開始跟他念叨隔壁賣房的事兒。


    二丫家是從河北遷過來的,爸就說外地人都這樣,老北京誰賣房了?多少錢咱也不賣,這是咱的根兒。


    爸看到我的身影,有點疑惑,說這誰呀?


    我也不看爸,跟媽說,我這才不在家住幾天呀,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燈泡此時換好,屋裏亮了,爸一驚,聲音都帶著顫兒,“你怎麽瘦成‘這樣’了?”


    “這樣”當然不是什麽好話,但我心裏還挺高興的,我們父女都好久不說話了,爸這是心疼我呢。


    我心裏一陣熱,嘴卻不好好說話,“什麽叫‘這樣’?我怎麽樣了!”


    “你不會去做縮胃手術了吧?你不要命了!”


    “二位賢伉儷真默契,您老婆以為我吸毒了,您覺得我動手術了,我有那錢嗎?”


    媽嗑著瓜子,突然補了一箭,“她可沒錢,錢都用來整容了——老福,你就沒發現,你閨女鼻梁骨都墊到發際線了?”


    我跳了起來,“誰墊了?我是打了玻尿酸!”


    爸蒙了,不知道玻尿酸什麽東西,我以吼的方式,跟他科普這是微整形,隻打針不開刀,特安全。


    爸瞪著我,眼角突然流下淚來。


    這可嚇到我了。


    媽問他哭什麽哭啊,嘿,這老頭抹抹眼睛,看看客廳新換的燈,說燈太亮,刺眼睛。


    爸又進臥室了。


    巴掌大的地兒,我小聲埋怨媽多嘴。


    媽說她不插嘴,我倆又得吵起來。


    我可惜道:“感覺我們爺倆再吵一會兒,就能和好如初了!”


    吃完飯,我出去遛彎,路過藥店,我進去溜達一圈,出門手裏多了一袋子藥,藿香正氣水、板藍根、牛黃解毒片、薄荷膏、馬應龍痔瘡膏——我多嘴解釋一句,拍戲時難免容易磕磕碰碰,這玩意消瘀血特別好使,劇組拍戲必備。


    我反應過來,覺得自己傻,更恨自己不長進。


    回家後,爸在看電視,我在沙發旁站了三秒,心想如果這時候說一嘴分手的事兒,冷戰也應該結束了。可我又莫名其妙地委屈起來,世界上我最愛的倆男的,怎麽都得我哄啊,我還想被人哄呢!我把藥扔桌上,氣鼓鼓地回屋了。


    晚上躺在我那張小床上,再次鬧起了失眠。失眠的原因,我自己都羞於啟齒。我想念郝澤宇,我還是想見他。


    一整天過去了,郝澤宇都沒來哄我,不,應該說是壓根兒沒理我。而我呢,也不知道在那麽咄咄逼人地出走之後,現在該用怎麽樣的態度去麵對他。


    我自我解嘲,再這麽冷下去,不用分手倒計時了,直接分了,也省得到時生離死別。


    〔三〕


    何以解憂,唯有工作。


    電影選角的事很快有了結果,雙方都退了一步,大導鬆口讓了倆角色出來。公司仨新人,隻有兩個能上郝澤宇的電影,十九歲的董恩被剩下來了。


    當初簽董恩的時候,本是看中他的美色,想把他朝著“小郝澤宇”的方向打造,結果簽了才發現他除了美色,愣是沒什麽別的技能。後來帶他的團隊集體跳槽,郝澤宇又爆紅,他就一直放在那兒沒人管了。


    我在籃球場找到董恩的時候,他在打籃球,我一驚,這孩子原來白白嫩嫩的,怎麽現在曬成一黑壯漢了,也不刮個胡子,偶像劇是別想演了,直接可以下鄉種地。


    我把董恩推到彭鬆那兒,強迫小鬆子免費給他拯救形象。


    我覺得小鬆子是敷衍我,我出去抽根煙的工夫,他就把董恩改造完了。胡子都沒刮,也就修了一下,剃了個寸頭,西服白T恤白球鞋……這哪是“小郝澤宇”啊,簡直是郝澤宇他大哥!


    小鬆子和董恩卻都挺滿意,說很性感。


    我氣得直跺腳,“這哪兒是少女偶像啊,這就是賣肉的牛郎……”


    這一跺,反而讓我有點主意了,那就賣肉好了。


    給董恩重拍宣傳照,攝影師問我要什麽風格,我說:“豔星。”


    這組照片拍得我靈感迸發。我把他強塞進某當紅美妝節目當人肉花瓶,說服製片人也很容易:我們不要錢,上節目可以一直光膀子。


    現在推新人,不拿資源砸,還真不可能有什麽動靜。我又沒Rose姐那麽呼風喚雨,隻好動點歪腦筋。專挑地鐵人少的時候,我讓董恩穿一件身形畢露的跨欄背心,假裝偷拍他,同車廂的乘客還以為我是電車癡婦。


    拍完後用小號發八卦小組,題目是《今兒在地鐵上看到一帥哥》,然後雇兩撥水軍,一撥說帥一撥說醜,挑撥圍觀群眾參戰,眼看他們打了十幾頁,再找營銷號紛紛轉載,給董恩貼上“地鐵肉哥”的標簽。等熱度下降了,最後在網上發布:“除了‘地鐵肉哥’,你坐地鐵看到過哪些帥哥?”——反正始祖是我家董恩。


    做到最後,我都笑了。


    以前我做時尚雜誌時,還罵過那些“最美考生”的爛營銷,就差腦門上刻著“我要紅我還假裝不是藝人”了。結果今天,我比人家做得更露骨,人家起碼能混上“最美”,我呢,就差把董恩扒光了,希望群眾帶走他。真不體麵。


    以前呢,我還一直幻想有一天,我會成為娛樂圈別具一格的營銷大師。現在我承認,這個“有一天”大概不會來了,我成不了Rose姐,也成不了老牛,我隻能借鑒著前輩們丟臉的經驗,做出更丟臉的營銷。


    然而即使招式這麽爛,竟然還有人說我做得不錯。


    我正對著電腦愁眉苦臉地發呆,看起來像是為推董恩的通告殫精竭慮——其實我在想郝澤宇怎麽還不理我呢。


    老牛罵了我一頓,“你知道你最近在圈內特招人恨嗎?人家花了幾百萬元砸新人,一點動靜都沒有,你倒好,小米加步槍的野路子,倒是把董恩給做起來了,你現在還有臉擺便秘臉?”


    嗬嗬,真是誤會,這裏麵沒一件是我做成的,都是別人無心插柳幫我。剛在朋友群裏抱怨了幾句,幾個做媒體的朋友說董恩上不了專訪,當個模特總行吧。跟做廣告的朋友吃飯,順嘴說了一句我家小孩身材不錯,他看了照片,說正好有個泳裝廣告,來試個鏡吧,結果這事兒就成了。某大牌經紀人生日,我帶著董恩過去拜碼頭,某樂壇小天後覺得董恩眼緣兒不錯,讓董恩當了她MV的男主角。


    我這時候才發現,我場麵上的朋友挺多的。什麽叫“場麵上的朋友”?你能幫人家,人家才來幫你。這讓我重新審視了自己,好像我也還有點用?


    本來呢,推董恩的工作,我準備折騰幾下,要是沒有大水花,也就歇菜了,現在我反而不想撒手了。我想試試,自己能力的極限是什麽。


    工作令人治愈,我樂此不疲地繼續推董恩。


    接觸董恩,也讓我挺長見識的,我發現新一代的明星,跟以前的不大一樣。像郝澤宇這一代,家庭條件都不怎麽樣,學習也不好,混娛樂圈都是陰差陽錯的,紅不紅都靠運氣。但董恩這一代,衣食無憂,當明星目標很明確,就是為了實現人生價值,心態特好。


    比如,我接到了董恩的第一個商業活動,十萬元給某健身連鎖品牌站台,我給推掉了,董恩知道後,老大不樂意。一句“為了你好”,能忽悠住當年的郝澤宇,但對付不了他。得委婉地讓他知道,他聰明,我比他更聰明才行。


    我拿出大學寫畢業論文的勁頭兒,先立論點,再立論據。“這個活動會混淆你的人設。明星什麽值錢?就是人設啊!你要為了十萬塊接了這個健身活動,你的人設就是一健身教練了,健身教練能吸引到誰呢?寂寞的富家太太?還是已婚基佬?能吸引到他們也算你的造化,可他們不會為了你花錢,隻會對著你的照片擼。”


    “那我要吸引誰啊?”


    “那些網上嚷嚷著要睡你的發春少女啊,現在得少女者得天下,你知道劉德華為什麽會成為天王巨星啊?就是因為當年他贏得了全中國少女的心呀……”


    本來他都快被我說服了,但聽到劉德華的名字,突然皺了眉頭,“他老了點吧,比我爸歲數都大……”嘿,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小孩,口氣太猖狂了。


    我怒了:“你連劉德華都看不起?你要知道郝澤宇當年還問,他什麽時候能成為劉德華那樣呢,我還說等九億少女的手機屏保,都換成他的照片,你看看他現在……”我突然停住了。


    時間過得真快,原來我和郝澤宇的事兒,都可以話當年了。當年多好,我是不如意的助理,他是不得誌的十八線藝人,可我們很快樂,不像現在,彼此都計較。


    “我可不想成為小宇哥,他太苦了。”董恩這句話,把我從回憶裏拉出來。


    我抓緊機會給他上政治課,“苦怎麽了?梅花香自苦寒來!不經曆風雨怎麽見彩虹?”


    “怎麽不能啊?你拿著水管,對著太陽滋,也能見到彩虹呀,就是小點,可那也是彩虹吧?憑什麽非得吃苦啊?”


    原來新一代是這麽想的啊?我突然有了點緊迫感。00後的孩子們都已經快是主流消費群體了,我這個老年人得隨時跟上他們的思想。


    我醞釀一下,想要繼續說服他,他倒是先一步想明白了。


    “不接就不接吧,反正我也不缺錢,是得高檔點。那接下來我該做點什麽呀?”


    我扔過《女人邦》的內褲大片拍攝計劃,他又急了,“這不還是單純露肉嗎?哪兒高檔啊。”


    “內褲高檔啊!阿瑪尼的!我想好了,接下來咱們要轉型,就是三點全露,咱也得把名牌內褲套在腦袋上。”


    當然,我沒跟孩子說我的私心。進棚那一天,郝澤宇也會在同一個攝影棚拍雜誌。上進歸上進,但也不能徹底把郝澤宇扔下不管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天也真奇了怪了,我在那周圍溜達了好幾圈,試圖找準機會假裝偶遇,卻死活碰不上郝澤宇。我隻好先放棄這個計劃,回去看董恩。


    還真回來對了,一進門,我就見到服裝編輯助理一臉羞澀地要幫董恩抹油。我的孩子豈能讓這種低端小基佬占便宜。我把助理趕走,一邊抹還一邊給他上《豔星工作守則》第一課:你肉體貴著呢,不能讓凡人隨意觸摸。


    董恩轉過身,我心無旁騖地給他胸肌抹油。他舉了會兒胳膊覺得累,直接把倆胳膊放在我肩頭,臉離我很近。


    他看著我,突然笑:“姐,你遠看長得不怎麽樣。”


    “哼,你遠看還像個民工呢。”


    “但你近看,長得還挺漂亮的。”


    我不滿:“誇我漂亮就是罵我!”


    “真的!前陣子我發咱倆合影,好多朋友還說你經紀人長得還挺好看呢。”


    這小子還學會溜須拍馬了。我把手上的油往他臉上一抹,“讓你胡說!”


    董恩笑著躲,又突然招手,“小宇哥。”


    我一瞥,郝澤宇、執行經紀人和助理一起過來了。


    我內心頓時一陣狂喜,卻假裝平靜,一邊給董恩抹油,一邊問,“老牛怎麽沒過來?”


    這話本來是拋給郝澤宇的,哪想著執行經紀人先跟我搭話了。我暗恨,瞪她一眼,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回去就把你開掉!


    郝澤宇隻顧著跟董恩說話,你一句我一句的,還說一會兒一起吃飯。


    我伺機插嘴:“周圍有什麽飯店還不錯呀?”


    郝澤宇沒理我,跟董恩告了個別,直接走了。


    我半天沒回過神來。


    董恩大手一揮,把我撥到一邊,“還抹啊!我都成烤乳豬了!”


    董恩化妝的時候,我憋著一口氣,狠狠耍了一番假公濟私,不停地挑剔化妝師的業務能力。


    這時,郝澤宇的助理過來,說讓我過去一趟。


    “郝澤宇讓我過去的?”


    “不是,小宇哥對今天的服裝好像不滿意,我們想讓你幫忙看看。”


    我冷笑一聲:“不滿意?是工作啊還是度假啊?自己的事兒自己解決。”


    我魂不守舍地監工董恩的內褲拍攝。眼前一坨美好的精壯肉體,我心裏卻全是有小肚腩


    的郝澤宇。不是濃情蜜意地想,而是帶著一絲恨。我想問他,可以了吧?電影的事情已經解決,你依舊是無可撼動的男一號,還要晾我晾到什麽時候?我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還要繼續氣下去嗎?你究竟在氣什麽?


    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是郝澤宇的助理,發信息說,小宇哥莫名其妙發脾氣了。


    我正琢磨著怎麽回,第二條信息又來了——“姐,剛才我來叫你,就是小宇哥讓我過來的,但他不讓我說。”


    我幾乎要跪地禱告了。他還惦記著我。


    我心裏有了底,做好了無論如何都要跟他和好的準備。正要跑過去,這時,攝影助理突然往董恩的內褲上噴水。噴水不要緊,本就貼身的內褲更加緊緊貼在董恩屁股上,連股溝的線條都瞬間暴露無遺。


    我一下子蹦了起來:“幹嗎呢!”


    還拿著噴水壺的攝影助理愣了,手足無措地看向攝影師,“不、不是這樣嗎?”


    我氣急敗壞地上前理論,一群人嘰嘰喳喳掰扯了半天才明白,原來是攝影師誤會了編輯的意圖。董恩圍著條浴巾去換內褲,我留在現場,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才罷休。不趁這個機會立個威,下回還不欺負到我們家小孩頭上去了?


    對方端著咖啡一臉諂笑地來讓我消消氣時,我才突然想起來要找郝澤宇,當即也顧不上什麽做戲做全套了,急吼吼就往郝澤宇那邊跑。


    剛到地方,卻得知,郝澤宇耍大牌,不拍,走了。我吃了個變相的閉門羹,有苦說不出,隻能帶著新的怒氣,回頭繼續等董恩拍完。


    攝影棚的所在地偏遠到鳥不生蛋,根本不好打車。我跟董恩沿著路走,董恩一個勁兒笑我今兒神經病,一會兒潑婦一會兒沮喪。


    我嘀嘀咕咕地埋怨:“要不說命不好呢,車限號就限號唄,非得在今天限我的號。”


    我突然想到,這車還是郝澤宇買的。是了,人家花這麽多錢,我怎麽就不能主動給金主打個電話呢?


    正琢磨著,有輛出租車擦肩而過,我立即伸手,出租車竟然就這麽徑直跑了!


    我喊了兩聲,毫無作用,想說算了。但身邊的董恩小旋風一樣竄了出去,拚命追著車,追了好遠,那輛出租車終於停下來。


    我氣喘籲籲地跑,腳跟疼得刺心,八成是被高跟鞋磨破了。我怨他:“至於嗎,不行就等下一輛唄。”


    董恩幫我開了車門,迎著月光,燦爛地笑:“萬一沒有下一輛呢?”


    我有點恍惚,我認識郝澤宇時,他也是如此燦爛。然而他說出的話,卻是郝澤宇不會說的。


    機會擺在眼前,我幹嗎要錯過?這話讓我陡然清醒。在這倒計時的日子裏,我為什麽還要猶豫不決地浪費時間呢?


    坐進車裏,我決定給郝澤宇打電話。即使是吵架,也比現在不聞不問的好。


    然而接通的提示音隻響了兩聲,郝澤宇就把我的電話摁了。又打了幾次,他幹脆關機了。我安慰自己,說不定是他手機沒電了。


    我又打給他助理,電話卻也被摁了。我緊緊握著手機,從後視鏡看到自己的臉色很難看。


    惱怒真是促進生產力最重要的情緒。我轉頭看董恩:“我想到你下一個宣傳點了。”


    他一派天真無邪地問:“什麽呀?”


    “演藝圈新四大翹臀王!”


    〔四〕


    我忙了一個月,隻為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家董恩的嬌臀翹到要上天。


    然而我命好,也命不好,一不小心製造了潮流。


    現在的粉絲可真夠奔放的,都覺得自己偶像臀型完美。操心這個幹嘛啊,又不會真的脫光了給你們看!幹嘛這麽熱烈參與“演藝圈新四大翹臀王”這個活動啊,這本來是為我們董恩準備的!


    幾家粉絲撕得腥風血雨,紛紛爆著對家的黑料,活動都失控了,我做夢都忙著找水軍,忙得披頭散發。


    我終於理解了那些工作狂是怎麽回事了,以前我以為那些人天生賤命,不加班不通宵工作難受,現在我才理解,誰願意受累啊,但如果你的工作特得心應手,累的過程也會分泌多巴胺,情緒愉悅著呢。


    感謝中國娛樂事業的發展,讓我這種邊角料,也有了燃燒自己的機會。男人算什麽!我要做女強人!等我發達了,郝澤宇算什麽?我天天潛規則小鮮肉!


    我發憤圖強到大便幹燥,嘴裏長大泡,再加上每天抽兩包煙,嘴巴臭得厲害,還要拚命為董恩製造聲勢。


    公司的小孩都說,姐,你就差把董恩的裸照發到網上,然後喊著讓大家評評理,看看我家孩子屁股翹不翹了!


    我還真考慮過這招的可行性——有點走火入魔了。


    此時,老牛喚我進他辦公室,聽一則電話。原來是跟郝澤宇進劇組的助理,哭訴郝澤宇如何難伺候,連睡覺的枕頭都要他家那個。


    老牛好生安慰著,掛了電話,卻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讓我馬上打飛的去送枕頭,說我再作下去,郝澤宇真被作跑了。


    “忙,沒空。”我衝老牛扔下這麽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直忙到腦袋發暈,我累得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然而勉勉強強睡了兩個小時,我又醒了。


    趕緊睡吧,睡吧,為了工作就夠殫精竭慮的了,哪還有工夫考慮兒女情長呢!往常我這麽給自己洗腦,想一會兒,還能多眯一陣子,但今天卻越想越睡不著了,腦子裏翻來覆去全都是郝澤宇。


    哎,他毛病那麽多,又特戀床,萬一睡不好覺,第二天怎麽拍戲啊?這部戲多重要啊,萬一他演不好……


    我越想越心焦,終於忍不了了,穿上衣服殺到他家。


    到了他家門口,我真希望他家的門鎖換了密碼,這樣我也不犯賤了。我試著按了一下,密碼竟然還是我的生日。我有點感動。這是不是說明他還愛著我呢?


    心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如果他愛你,為什麽不主動跟你和好呢?


    可另外一個聲音說:憑什麽不是你主動跟人家和好呢?這一切都是福子你作出來的,你怨得著人家嗎?


    我是女人啊!我回駁心裏的聲音,就不能讓讓我,別跟我硬碰硬嗎?


    心底的聲音哈哈大笑:你也是女人?你撒泡尿照照鏡子。


    我照了一下郝澤宇家的試衣鏡。我眼角還帶著眼屎,頭大臉鬆,滿臉浮腫,頭發睡得跟雞窩一樣,套著起球的T恤,穿著夾腳拖——腳趾甲也該剪了。


    真醜啊。胖子瘦了,也許會變成美女。但胖福子瘦了,隻會變成一個醜福子。醜不可怕,但一個女人如果醜,還又虎又作,還裝什麽女強人啊?


    我忽然膽怯了起來,覺得周圍人對我也太好了。即使Rose姐那個老狐狸,也沒當麵說你長成這樣,還想跟大明星談戀愛?你要不要臉啊!


    我抱著郝澤宇的枕頭,心裏百感交集,後來竟然就這麽在他床上睡著了。


    一通電話叫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接起來,聽到老牛焦急的聲音,呆了幾秒,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夢魘。


    我聽到我冷靜地跟老牛通話,“我聽懂了,知道他從威亞上掉下來了,老牛你別哭,咱們現在就買機票去橫店。”


    在飛機上,我抱著郝澤宇的枕頭,努力讓自己再睡一會兒,養精蓄銳。


    夢跟破抹布似的,支離破碎。我仍然在鞋堆裏翻鞋,終於翻到我想要的那一雙,一群人卻圍住了我。高中班主任、大學時抓住我作弊的女老師、我賣地鐵票時的領導、《時尚風潮》的女魔頭、我第一次參加時尚活動時不讓我進去的保安……他們都是看低我的人,時常在夢魘裏出現的人。我揮舞著手裏的鞋打他們,嘴裏嚷嚷著說我不怕你們了,我的腳不臭。他們都變成了不倒翁,被打倒後,搖搖晃晃又站起來了,他們嘲笑我,說這不是你的鞋。我手裏的鞋,竟然是雙男鞋。他們把頭靠過來,每個人都變成了詭異的狐狸臉,他們集體說:“他以後不用穿鞋了……”其中有個人捧著一個男人的腿,血淋漓,腿毛的長相我很熟悉……


    我從夢裏驚醒。脖子上的玉佩仿佛是種安慰,摸了半天,才止住了眼淚。


    我轉頭,旁邊座位的Rose姐和老牛手牽著手,睡著了。太嚇人了,兩個從不對付的女強人,此時竟然成為彼此的依靠。


    我笑了。然而笑過後,我害怕了起來。能讓他倆化敵為友,郝澤宇應該傷得很重吧。


    我繼續摸著脖子上的玉佩,伸手管空姐要了杯酒。頭等艙就是好,酒一杯接一杯。


    我在心裏一遍一遍地祈禱,老天啊,讓我跟他分手也可以,讓我重新變成一頭豬也可以,讓我後半生還這麽落魄下去也可以,讓我少活十年也可以。隻希望我心愛的這個男人,可以平安無事。


    我拿出手機,查了一下自己的銀行賬戶。錢不多,但還是令我稍微安心下來。沒事,他就算殘廢了我也不怕,我還有一雙手,我來養他。但……萬一他死了呢?萬一他成了植物人呢?


    我去廁所匆匆洗了個頭,冷靜下來。我對著鏡子,如此安慰自己:他要死了,也不怕。我先殺了導演,再殺了武行,最後幹掉Rose姐,然後亡命天涯。


    然而郝澤宇隻是斷了一條腿!嚇誰呢!我暗罵了一句,高懸的心終於回到了肚子裏。


    衝進病房的時候,郝澤宇正躺在病床上,在投資方、製片人和主創的圍繞當中,充耳不聞地打遊戲,小嘴噘著使勁,更顯孩子氣。


    兩個月沒見過麵,此刻的他竟然有點陌生。黑了,瘦了,妝還沒卸幹淨,是拍古裝戰場上的戲吧?工地的民工也比他幹淨。


    但在滿屋子齊頭整臉的人之中,他卻是那唯一閃耀的存在。因為他的臉上帶著一種獨有的氣息,那是千軍萬馬愛慕過的痕跡——像個當紅明星。


    我突然有點敬畏。我給他一人的愛,怎麽抵著過那多人對他的愛呢。但即使如此,他還愛我呢。相互依靠、相互拉扯、相互折磨的愛。曾經揣了滿懷的不甘與埋怨,突然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他抬起眼,眼睛還是那麽亮晶晶的,目光飄過來,定在我身上不動了。


    我倆隔著人群,就這麽無聲地對望了一會兒。


    他忽然說:“你來幹什麽?”


    語氣太冷漠,整個屋子都靜了下來,屋裏的人都望向我。


    其實我有很多話要說,以埋怨的方式,以惱怒的方式,以哀怨的方式。


    然而開口,我隻是有點哽咽地說:“你可都改了吧?”


    他看著我,這個肥版的林黛玉,笑了,又哭了。


    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我也哭了,腦子裏轉著兩個念頭:竟然就這麽和好了;老娘都做好你殘廢了養你的打算,結果你隻是斷了一條腿而已,我白感動自己了。


    〔五〕


    裝了一陣子的女強人,我又被打回原形。把老牛送走後,我立刻化身二十四孝助理,買了個電壓鍋,天天熬大骨棒湯。


    大導過來探病,我順手給他盛了一碗湯,大導表揚我,“你助理不錯啊。”


    郝澤宇淡淡地接了一句,“這是我女朋友。”


    大導捧著碗一愣,明顯不知所措了。


    我拿出海鹽,熱情地問大導,“我想著郝澤宇現在不能吃太鹹的,就沒放鹽,是不是有點兒太淡了?”


    郝澤宇盯著他,“您是第一個知道我有女朋友的。”


    大導手一抖,半瓶鹽都倒了進去。


    郝澤宇繼續說:“這事兒要是被別人知道,肯定是您說的。”


    一碗海水見底,大導遁走。真是,這麽大腕兒的導演,還這麽經不起玩笑。


    我在劇組待了一星期。董恩跟我視頻通話,光著膀子讓我看他最近練塊兒練得怎麽樣,還問:“媽呀,你啥時候回來管我啊?”


    郝澤宇把電話奪過去:“你媽伺候你爸我呢,兒子你自生自滅吧。”


    嚇得他連忙把電話掐了。事後,董恩告訴我說手機都直接摔壞了,還特好奇地問我,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惜字如金,分享給他一首歌,《大約在冬季》。也不知他能不能get到我這麽老套的幽默感。


    一個禮拜之後,郝澤宇就瘸著腿下地拍戲了,主治醫師都快氣瘋了。郝澤宇的意思是,劇組停拍一天,就是上百萬元的損失,不能再耗下去了。


    大導為此深受感動,握著郝澤宇的手歎了又歎,自此跟他成了忘年交。這場景,是不是很像當年的《誰胖誰先死》?


    過去斷腿,不過是下雨時腿疼。現在斷腿,他永遠不能長跑,永遠不能打籃球。


    過去斷腿,不過是贏得了過氣香港導演的芳心。現在斷腿,他成為大導禦用的男主演,好風憑借力,送他上一線。


    過去斷腿,是他粗心,命苦。現在斷腿,是他敬業,粉絲和圈內人組成的歌詠隊,用各種形式歌頌他德藝雙馨。


    的確有點悲哀。


    我忽然能夠理解,為什麽大家都拚了命地想成功,為什麽那些弱智的“機場成功學”的書籍暢銷不止。成功真好,不必念念不忘,也有交響樂團般隆重的回響。


    我的感慨雖多,跟郝澤宇之間的話卻很少。不是沒話說,是千言萬語隻需一個眼神,彼此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思。


    眼看戲快殺青了,我對郝澤宇說了在劇組期間最長的一句話,“我先回去了,把董恩的經紀工作收一下尾,交給老牛,就專心陪你。”


    他點點頭:“辭職的時候跟姑姑好好說,別讓他多心。”


    我笑,回答他:“搞得定。”


    我收拾好東西,拿酒店的信紙畫了三張票,遞給他。我解釋:“有求必應票,什麽都答應你。”意思是,如果我以後再抽風,隻要他給我一張票,我就馬上不作,他什麽要求我都答應他。


    他珍惜地放進錢包裏,送我上車。說話省事兒到鬧鬼的地步。


    回北京的飛機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現在是倒計時多少天了?


    哼,誰記得。我伸了個懶腰,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幹嗎還記得倒計時?為什麽還要在意別人知不知道我們倆的關係?我自己開心就行了,管其他人怎麽想呢。我為什麽要做女強人?我還帶什麽“小郝澤宇”?我已經有一個真正的郝澤宇了。我為什麽要跟他分手?這麽做對我有什麽好處?跟他分了我明年可以上春晚嗎?這本就不該是yes or no的問題,Rose姐幹涉不了我!


    我可以不分手,但我可以被犧牲掉。我可以不拋頭露麵地出來工作,可以注意不讓狗仔拍到我,我就在家裏做家庭主婦行不行?我天天做指甲、燙頭發,白天喝茶,下午遛狗,每天最大的憂愁是湊不夠一桌四人的麻將局。被人包養不是我一直的夙願嗎?從兩歲想到三十多歲,夢想近在咫尺,我竟然沒反應過來?


    我甜美地做了個夢。我夢見我跟郝澤宇結婚後,又胖了,郝澤宇拍戲時跟同劇組的女演員好了,我去劇組一頓砸,砸得神清氣爽。啊,真是好夢啊。


    我下了飛機,已經是半夜十二點,我家都沒回,直奔老牛家。他正穿著睡袍紅酒配電影呢,一開門看我這陣勢,嚇了一大跳。


    來的不是時候,但這事兒不能再拖,沒時間了。我試圖秉燭夜談,打了半天感情牌,還沒說到要辭職的事兒。


    老牛直接問我,“你這是不想幹了吧?”


    就這麽直接承認的話,老牛會不會不高興啊?我一猶豫,剛要解釋,老牛一拍桌子,“早應該不幹了!”


    我和老牛談了一會兒關於董恩的工作,還現場打給董恩,開了一個電話會議,我以為董恩也會哭著喊著不樂意呢,誰知道他特冷靜地說,“行。”啊,真心換絕情,還以為你們都留戀我呢。


    解決完這一切,老牛問我說完了嗎?說完了趕緊滾,就這樣把依依不舍的我趕走了。真是,這結局也太利索了,跟我生離死別抱頭痛哭的戲份呢?我這眼淚都蓄好了。


    我噘著嘴出了電梯,慢騰騰地挪到小區門口,被一個自稱是老牛鄰居的人喊住,遞給我一個袋子。


    我打開一看,是一遝錢……給我這個幹什麽呀!我要回去找老牛,那人把我攔住了,“回去幹嘛呀,你還不知道他?表麵上是個超級大娘炮,實際上比誰都爺們,特愛麵子,你別再回去招他哭了。”


    上車後我立刻打給老牛。


    “遣散費拿到了?”


    “嗯。”


    “那些虛情假意的人話我就不說了,我看出來了,你也成不了杜十娘,但手裏得有點錢防身,別老花他的錢。”


    “我沒花,除了幾件衣服,那也是買了讓他高興的。最多他給我一輛車,那也是掛著他名,賬我都記得呢。別忘了,我是你教出來的人,咱們養男人在行,花男人錢心虛。”


    “那我可教錯你了,我是花不著男人的錢,才做獨立自強的事業女性的。”


    我倆都在電話裏笑了。


    “我最近重新看茨威格,他說,‘她那時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上了價格’,這什麽鬼話啊,咱們現在得來的一切,都是拿雙手換來的,沒人拿得走。”老牛說著,哽咽了,“福子,咱們也算熬過來了,以後都好好的啊。”


    郝澤宇說要換個大點的小區,我花了兩天看房子。其實說“看房子”也不準確,應該說看小區。我相中東四環的一個高檔小區,十多萬元一平方米那種,好到我都有點驚呆了,這是北京嗎?別的小區是樓和樓之間有點樹,這小區是一片樹林裏有幾棟樓,你壓根也見不到幾個中國人,連推嬰兒車的,都是說著英語的菲傭。我逗小孩,今兒我也沒怎麽打扮,一個菲傭誤認為我也是保姆,問我家主人是幹什麽的?我笑說那怎麽能說呢。


    我真的一點都不生氣,沒錯,以後的生活,我就是郝澤宇的小保姆啊,他回家還可以玩肉肉女仆愛上我,沒準還一不小心生個孩子什麽的。我要有個胖寶寶,爸得多開心。


    對了,我還在這兒看什麽房子呀,爸的問題還沒解決呢!


    我回家,也是巧,剛到門口,就發現媽拖了個小包往外走,說去二姨家住兩天。我攔她,吵架也別走啊,我還有話跟你們老兩口說呢。


    媽很生氣地推我一把,“你跟他說去吧。”又指了指我,意味深長地來了一句“你呀”,這才走了。


    還是應該攔住她的,但媽這句“你呀”,倒是讓我頭腦清醒了。為了眼前的幸福,我可以放棄一切。爸的問題,我還是得正麵應對,我不能讓郝澤宇再難做了。


    我爸一見我進屋,自動往臥室躲,我攔住他,直截了當,直奔主題,“爸,我倆可能要結婚了。”


    當然,我倆離結婚差遠了,但要說什麽我倆定下來了,我爸可能聽不懂,那我就提前透支一下進展吧,讓他安心一下。


    爸果然停下了腳步。


    我換了一副嘴臉,低下頭跟他服軟,“我不希望您不開心,您覺得女兒會受傷,但讓我受傷,我也樂意。”


    爸嘴唇顫了半天,終於說話了,“瘋了吧你!”


    我點頭,“我是瘋了,可這樣不好嗎?我瘦了,我那麽怕打針,可我往臉上打了那麽多針,我變漂亮了。如果我這樣都算是錯了,那我也不知道什麽是對了。”


    爸氣得眼睛都紅了,轉過身,剛要發火。我撲騰一下跪下了,“爸,我不想跟您吵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但您讓我錯到底好不好?”


    我看著爸,爸也看著我。父女倆互望了一會兒,爸崩潰地坐到沙發上,捂著臉,半天沒聲音。


    說實話,我這一跪,跪得一點也不難過。


    我甚至覺得許巍在我身邊伴唱:“沒有什麽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


    自由是什麽?就是我現在想跟郝澤宇在一起,我犧牲掉自個兒也覺得幸福,為了這種幸福,我甘願放棄一切——所以,跪又如何?


    過了好一陣,爸的神色才恢複正常,他抹了抹眼睛,讓我先站起來。他掏出一張卡,“這裏頭有五十萬元,你拿著。”


    我沒明白。


    “要瘋一起瘋吧,別的姑娘有的,你也得有。好好捯飭自己,你隨你媽,底子好。”爸神色平靜看著我,把卡塞到我手裏。“結不結婚,他說的不算,我說了算。他哪天回來,你叫他一起吃個飯吧。”


    〔六〕


    今兒的日程:打瘦臉針;帶郝澤宇跟爸一起吃飯。


    然而從早上起床開始,我的眼皮就一直跳。果然,這一天過得一直不順。


    我去私人整容診所,前台把預約時間給弄錯了,排在前麵的客人又不斷加項目,一來二去讓我等了很久。


    我沒閑著,趁這個工夫打電話訂飯店,但連著問了幾家想吃的,都客滿。要命的是,郝澤宇那邊也出了幺蛾子,他打電話告訴我,今兒下午開發布會,後麵還有采訪,結束的時間不定,他盡量午夜之前回來。


    我有點生氣,問他知不知道今兒這頓飯,對我,對他,都很重要。


    他說,不是他故意不趕回來。


    我正要跟他吵架,他直接把電話撂了。


    嘿,反了你了,我正要奪命連環call他,哪想著他發來一張圖片,是一張“有求必應票”——“今兒可以不生氣嗎?”


    我氣得直跳腳,卻也隻能回複他:“好。”


    他電話打過來,沒說話,笑聲先傳過來。


    我含恨地說:“你知道嗎?你這種‘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笑法,特別招恨。”


    他繼續笑了一會兒,忽然沉默了,沉默到我以為斷線了,我“喂喂”了半天,他才說話。


    “我有點得意是不是?原諒我,我才發覺。可我竟然馬上要成功了?你知道嗎福子,曾經有一度,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這樣心酸的話,被他說得如此雲淡風輕。他接著說:“仗打完了,往後都是好日子。”


    我笑:“瞧你說的,怎麽跟電視劇的大結局似的,以後不過了?”


    “大結局?別逗,這最多演了一半,以後才是高潮。”他的語氣特別鄭重,“福子,今天是我特別重要的一天,如果我趕不回去,你別介意,今天不能跟你爸吃飯,咱們明天吃,後天吃,今後,我們有的是時間。”


    記者會馬上要開始,郝澤宇又說了兩句,匆匆掛了電話。放下手機,我神清氣爽,既然訂不到位置,就在郝澤宇家吃好了,我下廚,吃完了,讓爸在他那兒住一宿,郝澤宇即使明早回來,還能一起吃早飯呢。


    喜滋滋地計劃著,護士來提醒我,到我了。打針的時候,醫生說打在小腿上,可以瘦腿,就是貴點,要兩萬一。


    我大手一揮,刷卡!這麽重要的日子,我也送自己一份大禮吧。


    結束之後醫生囑咐我,這幾天腿會有點軟,讓我趕緊回家躺著。我把一條條的注意事項全答應了,然而也根本沒聽話,去郝澤宇家樓下的進口食品超市轉了很久,對著手機裏的食譜軟件,挑了滿滿一車食材。


    路過熟食區的時候,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貌似不久以前,我失業,跑到這裏蹭吃的,還被一個老太太糾纏,郝澤宇從天而降。那時的我還覺得這兒一根黃瓜就得十元錢,來這兒買東西的都有病吧。如今,我也買東西不看價錢了。不是我有錢了,是我心裏有“閑”了,閑情逸致的閑。


    我耐心地排隊,前麵的兩個女孩,正拿手機看直播。我瞥了一眼,喲,看的是郝澤宇的新片首映禮。


    今天你還能趕回來嗎?我想著,往前推車,脖子突然一緊。低頭看,脖子上的玉佩,卡在了購物車的縫隙之間。我正要往外拿,前麵的女孩也不知道怎麽就激動了,一碰車,玉佩的繩子被扯斷了,玉佩直接掉在地上,竟然摔成了兩半。


    我一個晴天霹靂。天!這可是郝澤宇的傳家寶!我該怎麽跟他交代!


    剛把玉佩撿起來,我爸就來電話了,我一邊心疼玉佩,一邊想跟爸說你在哪兒呢,咱們吃飯改在郝澤宇家了。


    可電話那頭卻傳來一個略帶焦急的陌生男聲,“你是他女兒嗎?你爸暈過去了。”


    我愣了幾秒鍾,突然笑了,“真逗,勞煩問您一句,這麽糙的騙法您能騙到錢嗎?”


    又換了個女的接電話,“你爸是不是挺胖的,叫福方樹?開出租的,他出租車號是……”


    我有點蒙,這騙子的資料還挺準確的,“你哪兒的?”


    “我們鏈家的!你爸在我們這兒賣房子,暈過去了,你快去朝陽醫院……”


    我把購物車一推,想往外跑。然而上半身出去了,下半身還原地不動,我撲倒在地,小腿開始沒有知覺,糟糕,瘦腿針開始起作用了。


    前麵女孩的手機,被我連帶著撲了下來,耳機還在她身上,手機掉落在我眼前。手機聲音開始外放,屏幕上的郝澤宇摟著女一號的肩膀,笑著說:“我和她的確是戀愛關係……”


    我傻笑了起來。別哭啊福子,別哭,爸隻是暈倒了,沒事的。我爬向門口,周圍人紛紛給我開道,還有人叫保安。我不理他們,一直爬到門口。我分不清方向,隻是往前爬,隻是往前爬。


    爸,爸,爸……


    終於爬到門口,我爬不動了,拿出電話,想給郝澤宇打電話。電話響了幾聲,斷了。啊,對,他在出席電影節,手機應該沒帶在身上。那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呢?


    我給他發信息:我爸出事兒了,你快回來。


    你現在能不能先把什麽電影節放到一邊,改一天跟一姐炒CP,回來陪陪我?別讓我一個人。求你了,我求求你。


    手機屏幕上有水珠,我擦淚,哎,我沒哭啊。我抬頭,天哭了,下雨了。我突然笑了,又不是你爸,我都沒哭,你哭什麽哭,你添什麽亂啊。天哭得更厲害了,澆著地麵一片白茫茫。


    老天的淚水裏,我像隻蜘蛛一樣,繼續往前爬。路邊的人看到我怪異的模樣,紛紛唯恐避之不及地躲開,沒有一個人願意伸出援手,我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求助,心裏憋著一口氣,催促自己說,我得快點兒走,快點兒,再快點兒。


    爸應該沒事,就像郝澤宇腿斷了,我以為他死了一樣呢,都是自己嚇唬自己的。我這樣安慰自己,腦中卻想起老牛跟我說的那句話,他那時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上了價格。


    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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