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天離曾經也這樣想,要得天下,哪裏有不死人的?甚至還為此嘲笑過瑾諾的軟弱和愚善,直到此時他的想法還是沒有變過,這世上不可能有不流血的戰爭,但區別在於,是讓千萬人流血,還是讓一兩人流血。


    如果可以有的選,哪怕後者難一千倍一萬倍,蕭天離也會選擇後者。


    “叔,傾墨是宣遙國的公主。”蕭天離看著滿眼狂熱的蕭遙,冷冷地說道。


    “小離,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叛國?”


    蕭遙很認真很認真地對蕭天離說道,這種認真隻有在蕭天離才九歲時,被當年的皇後下毒差點死掉,他才有過,當年他也是如此認真地對蕭天離說道:“小離,你知不知道,活下去是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


    蕭天離做好了當時這唯一的一件事,一直到今天,而今天,蕭遙如此認真地告訴他,你這是在叛國。


    蕭遙沒有說齊傾墨已經死了,宣遙國與她或他關係都不大,也沒有說為了大局出發,天下一統已是必然之勢,他不可執著於執念,更沒有說同意贏取白月這個被逼上絕望才用的法子,對他自己而言何等殘忍和愚蠢。


    他原本可以過得更輕鬆自在,隻要他能悟透。


    蕭遙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很認真很嚴肅地告訴蕭天離,你在背叛自己的國家。


    蕭天離,臨瀾國三皇子,現如今的太子,未來的臨瀾國皇帝,甚至極有可能成為這天下的霸主,千秋萬世的功業,永垂不朽的戰績,於他而言,如今覆手可得。


    而他,卻在放棄一條最快,最容易,最有把握的道路。


    反而是選擇一條最艱辛,甚至最容易失敗的險道在行走,一個不慎,他將背負千古罵人,為後人萬世唾罵。


    蕭天離,這是叛國。


    “我知道。”蕭天離半垂的雙目裏不知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卻被淡淡的風華巧妙遮住,被酒水浸過泛著水漬紅色的嘴唇甚至有些妖異,與他最近的邪魅之氣相得益彰,使人迷戀。


    “叔,你知道嗎,我一直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傾墨一直在某個地方看著我,陪著我,就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隻是在等著我去找她。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久了還不去找瑾諾問個明白,問他把傾墨的屍體放在哪裏嗎?因為我怕,我怕看見她的屍體之後,那種感覺會消散,她會用緊閉的雙眼和冰冷毫無溫度的身體告訴我,她真的已經走了,永遠永遠也不回不來了。我怕,我真的很怕。所以我寧願選擇懦弱地躲避著,做一些看上去愚蠢的事情,就像她還活著一樣。叔啊,我真的真的,很怕。”


    “我知道,你們覺得我瘋了,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守著一個幻像過日子。也知道在你們眼中我做的這些事簡直就是魔障了。是啊,有哪個國家的太子會想著保護另一個國家?我什麽都知道,但你們攔不住我。”


    “以前啊,我為了活下去,拚命地鬥爭,跟皇兄鬥,跟皇後鬥,甚至跟父皇鬥,後來呢,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我成了太子,卻失去繼續活下去的支柱。別說什麽男兒誌在江山之類的屁話,我不想做一個寂寞坐在冰冷龍椅上的怪物,我不想跟父皇一樣孤獨終老,那樣的江山,要來做什麽?”


    “皇帝誰不會做?換成叔你坐上那把椅子你會比父皇比我做得更差嗎?你會讓這天底下的百姓吃不飽穿不暖嗎?皇帝,隻是一把椅子,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隻是一個權利的集中點,得到那個點,隻要是有才智和良心的人在朝臣的幫助下都能做好,至少不會誤國。對,我就是沒出息,說我愛美人不愛江山也好,說我胸無大誌也好,說我置天下於不顧什麽都都好,我,就是不想成為那把椅子的傀儡。”


    “所以,我瘋了,想她想瘋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叔啊,那把椅子,就交給你吧,或許你會做得比我更好。”


    蕭天離沒有發現,他邊說已邊淚流滿麵,這些壓在心底的話他不知道碾碎了多少遍,和著每個深夜裏的心酸和苦楚,再默默一個人咽下。他**,他邪戾,他暴躁,他什麽樣都有過,但他始終隻是孤獨。


    他如今擁有一切,卻也什麽都沒有。


    那就幹脆什麽都不要好了。


    蕭遙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在想,他該怎麽辦?他該拿蕭遙怎麽辦?這種沉默放在蕭遙身上顯得如此的凝重和不可思議,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誰對誰錯。


    或許誰都沒有錯,錯在上天的戲弄。


    “我不會讓你這麽做,你知道的。”蕭遙最後說道。


    蕭天離仰麵一笑,眼睛裏盛放著滿天繁星,花瓣在湛藍的夜空下飄舞,他笑容澄澈而溫柔,碎玉般的牙齒整齊幹淨:“我懂,我不怪你。”


    “值得嗎?”


    “值不值得,問問自己的心就好了,我的心告訴我,值得。”


    蕭遙想馳騁江山的心願不止齊傾墨看得出,蕭天離也能明白。蕭遙是一個那樣逍遙的人,卻守在軍中近二十年,為的是什麽?為的是將軍之位。將軍要做什麽?將軍要做的是上陣殺敵,開疆拓土!


    所以蕭天離懂得,他迎娶白月這樣一個看上去小小的,不起眼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事情,意味著什麽。


    “爺!”突然之間,莫百衍張慌跑過來,緊張地看著蕭天離。


    他近些日子一直在蕭遙軍中,未與顏回他們一起守在蕭天離身邊,自然也不知曉豐城中早已風起雲湧,而他還未過門的妻子,他的淩奚公主的國家,即將被臨瀾國踐踏。


    蕭天離已有醉意,以手支額,半眯著眼看著他,風流無暇精致美好的模樣實在讓人憐惜他為何要受盡這人世間百般折磨,他說:“不用緊張,我已經夠慘了,不會讓你們跟我一樣,一個個搞得生離死別的。”


    “爺……”莫百衍聲音中有一絲發顫,今日這不可思議的事實在太多了,看到了蕭遙的認真嚴肅,還看到了莫百衍的驚慌失措,這在平日裏簡直想都不敢想。


    蕭天離招了招手,莫百衍走過去,立在蕭天離前方像一把悲傷古拙的重劍,蕭天離拍了下他的肩:“爺沒給過你什麽東西,一個媳婦兒,還是給得起的。”


    莫百衍很想說出一些感激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來,最後隻重重的一點頭,雙膝跪於蕭天離腳下,“噗通”一聲,黃土揚起,他聲若斬金:“莫百衍,誓死效忠!”


    “顏回,誓死效忠!”


    “泠之繼,誓死效忠!”


    蕭天離幹涸許久的心田終於有絲清涼的溪流淌過,滋潤著他龜裂得不像樣的靈魂,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站起來,舉酒對明月,豪飲一杯:“你負我又如何,我還有他們。”說著轉頭看向蕭遙,燦然一笑,一如幼時。


    蕭遙便是在那一刻,徹徹底底再也看不清蕭天離的心中到底在想什麽,似乎那一晚的月亮,酒水,和人讓給他身上罩了神秘的麵紗,他總處在雲霧中。


    沉默站在一旁的顧藏鋒心中百般不是滋味,誠然,他還是很討厭蕭天離的,可是看著蕭天離現在做的這些,他又覺得蕭天離已經做到了這份上,再恨下去又有什麽意義?


    而他這個人,似乎從一開始都處於遊離在外的姿態。


    最初,他是姚家的兵,得蕭遙賞識帶走,卻未在軍中給他安排軍職,而是讓他帶出了一千黑羽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直接聽命於齊傾墨,便認識了那可愛活潑的鵲應,他將其視若親生妹妹,極盡關懷。


    原本以為這樣便很好,直到鵲應死去。


    而這一切,好像跟他關係都還是不大,他不懂得陰謀,便也不在陰謀的中心,對於所有將要發生的事,他隻能被動的接受,始終以一個旁觀者的態度注視著這一切的發展,麵對著悲劇他根本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他關心的人一個個死去。


    除了齊傾墨,似乎也沒有人再問過他,是不是難過,隻叫他不要急著報仇,後來齊傾墨也死了。


    他帶著一千人的黑羽騎,依然日夜練兵,卻不知為誰而練,將來要殺的敵人是誰,不知道他們這把沒有思想,也不該有思想的尖刀最後會被送進哪處心髒。


    他從始至終,依然還是隻能被動的接受。


    “叔,我隻有一個請求,如果到了最後,我無力回天,臨瀾還是要攻打宣遙國,隻請你不要讓顧藏鋒出征。”蕭天離突然說道。


    “你該知道黑羽騎是我最強的兵力,是刀刃劍芒。”蕭遙皺眉。


    “如果你讓他們出兵宣遙,他們一定會反過來刺你們一刀。”蕭天離挑眉一笑,顧藏鋒心中唯一認定的人隻怕隻有齊傾墨吧?讓他去攻打齊傾墨的國家,這怎麽可能?


    顧藏鋒眼中劃過驚異的神色,他本是憨直之人,哪裏懂得掩飾內心的想法,蕭天離捕捉到這一絲異色,便知道自己猜對了,泯笑一聲,顧藏鋒,好一把藏鋒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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