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一起,鬱棠簡直沒有辦法抑製自己的興奮。


    但她知道,裴宴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她若是有半點的雀躍流露出來,她的一番苦心付之東流不說,還有可能讓裴宴覺得她是在臆想,說的全是瘋話,甚至會懷疑她所有的所為。


    失去裴宴的信任。


    這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鬱棠神色間不由流露出患得患失的神情來。


    裴宴還以為鬱棠是怕自己覺得她所說的話匪夷所思,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他想了想,像小時候他父親安慰他時一樣,輕輕地拍了拍鬱棠放在藏青色淨麵粗布薄被上白皙細膩如羊脂玉的手,溫聲道:“沒事!我有時候也做些亂七八糟的夢,醒了覺得很荒誕,可那是我真的夢到過的。你能把你做的夢告訴我,我覺得挺好的。你也不必有什麽顧慮,我不會跟別人說的。”說完,還破天荒地和鬱棠說了句笑話:“你的香油錢,我來幫你捐好了,不用你還,還保證寺裏的師傅都很喜歡。”


    隻可惜他少有說笑話的時候,這笑話說得不倫不類的,加之鬱棠有自己的小心思,正腦子轉得飛快,琢磨怎麽把前世的事告訴他,聞言也沒有細想,衝著他笑了笑,心不在焉地道了句“來時阿爹給了我很多銀子”,就又低頭想起自己的心思來。


    裴宴皺眉,覺得心裏不太舒服。


    從前小姑娘和他說話的時候都會睜大了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他,他有一點點異動她就能立刻反應過來,現在……也許是因為遇到了這樣可怕的事,被嚇著了。


    裴宴很滿意自己的這個猜測。


    不管怎麽說,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膽子再大,也不如小子皮實,她被嚇著了也很正常。從前自己總覺得這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他決定結束這次談話,免得繼續下去,嚇壞了小姑娘。


    裴宴道:“那後來呢?是不是就給嚇醒了?”


    鬱棠覺得前世的事再怎麽追究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她不可能回到過去,也不可能查清楚,這也是為什麽她重生之後努力要忘記前世之事的原因。


    今生的人沒辦法為今生還沒有做過的事負責。


    有些事她還是想告訴裴宴,總不能讓裴宴以為她膽子就這麽一點點,因為夢見人吵架就嚇得暈了過去吧?


    鬱棠搖了搖頭,道:“後來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撞在了花樹上,發出一陣的響聲。他們發現了我,我覺得失去了這次機會,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沒有逃,反而是悄悄地準備換個地方躲起來。誰知道彭十一好像能看見我似的,追著我就過來了,還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掙紮中,我把剪刀捅在了他的腹部……”


    她聽見李端的驚呼。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李端惴惴不安地對彭十一道:“怎麽辦?苦庵寺太小。要不,把她埋到裴家的別院去……”


    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把自己埋在了裴家的別院?她的屍體若是被發現了,會不會連累裴家的人?


    裴宴聽著倒吸了一口冷氣。


    難怪小姑娘會被嚇著。


    任誰做了個這樣古怪的夢都會心裏不舒服,何況轉眼間遇到了夢裏的人。要是換個心思重的,說不定會以為彭十一從夢裏跑出來,要來追殺她呢!


    他想了想,給鬱棠重新換了杯熱茶,道:“你也不要多想,或許是這幾天換了個地方,你沒睡好。不過,那彭十一的模樣的確是有些嚇人,是我考慮不周。隻想著我覺得還好,沒有想到你們都少見像他這樣的人。你那邊聽說隻帶了兩個人過來。這樣,我讓青沅暫時在你身邊服侍著,再多派幾個小廝在你住的地方守著。等今天的講經會結束了,我就讓那彭十一離開臨安城。”


    你會不會覺得安全些?


    裴宴望著鬱棠。


    鬱棠杏目圓瞪。


    真的為了她,要把彭十一趕出臨安嗎?


    那彭家……


    小姑娘的目光太清澈,眼神太直接,惹得裴宴忍不住輕笑出聲來。


    他道:“要不然呢?還留著他在這裏過年不成?他要是個有眼色的,出了這樣的事,就應該主動離開才是。我讓他聽完了今天的講經會再走,已經是給他麵子了。這件事你別管了,交給我好了。我會派人送他回福建的。以後,也別想再踏足臨安。彭家難道還會因為一個彭十一和我翻臉不成?”


    鬱棠聽了十分地感動。


    彭家家大業大的,把他們家一個中了舉的子弟趕走,還不讓他以後再出現在臨安城,哪是這麽容易的事!


    偏偏裴宴卻準備為她去做。


    不管這件事成功不成功,她都感激裴宴的好心。


    她覺得自己應該勸勸裴宴,讓彭十一別靠近她就行,但她正準備說的時候,驟然想到一件事。


    前世,朝廷要在江浙改田種桑。


    江浙一帶的地本來就少,這樣一來米價肯定會大漲。


    裴家先是在湖廣買了一個很大的田莊,後來又在江西買了一個大田莊。因而不管是什麽年成,裴家的糧油鋪子總是有米供應,有一年因為大災,還平抑了米價。因為這件事,裴家還曾受過朝廷的嘉獎,給裴家送了個匾額。


    李家因為這件事,也想在江西買田莊。


    當時李家走的是彭家的路子。


    因為彭家有人在江西任巡撫。


    而且當時李意還特意寫了信回來讓李端盡快把這件事辦妥了,說是彭家的人已經在江西巡撫的位置上坐了二屆了,政績顯赫,彭家正在給他走路子,想讓他回京在六部裏任個侍郎,想要入閣。


    李端當時正準備下場,沒空管這件事,是找了林覺幫的忙。


    林覺趁機也給林家買了一個田莊。


    如果因為她的緣故,裴宴得罪了彭家,那江西的田莊,朝廷的嘉獎豈不是會全都受連累?!


    她不能這樣自私。


    “不用,不用!”鬱棠忙道,“不過是個夢罷了。我們犯不著因為這個得罪彭家。講經會不過九天,講經會開完了,那彭十一估計也要離開臨安了。我這幾天避著點他就是了。裴家畢竟是東道主,讓彭家含怒而去就不好了。”


    這話裴宴不愛聽。


    他斜著眼睛看著鬱棠:“你覺得我收拾不了彭家?”


    完了!完了!


    鬱棠一聽就在心裏叫苦。


    她怎麽忘了裴宴這倨傲的性子了。


    她不好好地表揚他一通,還在這裏懷疑他的能力,他肯定氣得不行啊!


    “不是,不是!”鬱棠補救般急急地道,“我是覺得犯不著。”


    這樣說太輕描淡寫了,應該不足以勸阻裴宴!


    鬱棠覺得以她對裴宴的了解,她還得拿出更有力的理由且不傷裴宴的自尊才行。


    她腦子轉得飛快,道:“彭家不是有人在江西任巡撫嗎?我是覺得,與其就這樣把彭十一趕走,還不如利用這件事,讓彭家人心懷內疚,給裴家做生意開個方便之門。不過,這也隻是我這麽一說,要不要這樣,能不能這樣,還得您拿主意。”


    裴宴沒有說話,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鬱棠心裏“咯噔”一聲,知道自己可能說錯話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話了。隻好做出一副怯怯的樣子,小聲道:“我,我是不是說得不對?”


    裴宴的神色更怪異了。


    他道:“誰跟你說彭家有人在江西做巡撫?”


    難道不是嗎?


    前世李家明明是走的這個路子?


    鬱棠不敢多想,知道自己的說法出了大紕漏了。


    她急中生智,一副懵然的樣子,道:“我,我在夢裏夢到的,還夢到裴家在江西買了田莊。”


    裴宴震驚地看著鬱棠。


    就在三天前,他剛剛決定在江西買下一大片地。


    因為朝廷即將強行在江浙推行改田種桑。


    不像湖廣,做到三品大員的人少,他在湖廣買田,隻要有銀子就行了。江西這邊是北卷的收割大戶,素來喜歡結黨,隱約與江南形成對峙之局。在那邊買地不僅需要銀子,更需要人脈。


    如今的江西巡撫是他恩師張英的長子張紹,張紹在江西的官做得並不順利,有給江西官員一個下馬威的意思,因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讓他去江西買田。


    且江西沒有湖廣產糧多。


    江西並不是個好選擇。


    他架不住張紹的人情,準備拿幾萬兩銀子給張紹抬轎子的。


    裴家都隻有他和毅老太爺,具體經辦人舒青三人知道。


    小姑娘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知道的。


    裴宴是讀書人,不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


    但此刻,他望著眼神依舊澄淨,神色依舊依賴著他的鬱棠,再想到自己正坐在寺廟的靜室裏,心情就一下子沒辦法平靜下來不說,還生出許多古怪的念頭。


    裴家曆代供奉釋迦牟尼,捐的銀子可以打個供奉在昭明寺大雄寶殿裏的佛像了。不會是菩薩收了裴家的孝敬,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為了以後繼續讓裴家孝敬他,就借了小姑娘的夢來告誡他吧?


    不過,江西巡撫是彭家的人是怎麽一回事,他得好好查查。


    說不定張紹真的在江西做了些什麽,陰溝裏翻船也有可能。


    裴宴問鬱棠:“你還在夢裏夢到了什麽?”


    鬱棠鬆了一口氣。


    她一直想著怎麽把話引到這裏來,沒想到無意間竟然說到了這裏。


    鬱棠當然要把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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