颯颯竹林,遮天蔽日的綠蔭,腳踩斷樹枝的聲音,窸窸窣窣,匯成一片海,向鬱棠呼嘯撲來,讓她突然間仿佛置身在苦庵寺後的那片樹林。


    “你這是色令智昏!”


    “這是投名狀!”


    “你一個人承擔得起嗎?!”


    “你還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彭十一那一聲聲冷嘲熱諷,像把劍,劃破那些曾經被她死死壓在心底,不停示意自己要忘掉的記憶,讓那日場景翻滾著在她的腦海裏重現。


    李端震驚的神色。


    彭十一猙獰的麵孔。


    鋒利的剪刀。


    鬱棠瞬間毛骨悚然,心中警鈴大響。


    她本能地覺察到了危險。


    “走!”鬱棠拉著阿杏就往鋪子裏跑。


    阿杏最開始還猶豫了一下,扭頭望了彭十一一眼。


    彭十一眼底流露出來的殺氣讓她心頭一顫。


    她腦子嗡嗡地響著,拔腿隨著鬱棠跑了起來不說,還反而因為身體比鬱棠更好,跑到了鬱棠的前頭,拽著鬱棠往前跑。


    彭十一微愕。


    他想到過鬱棠會跑,可沒想到鬱棠這麽機警,不過是看了他一眼,就跑了。


    難道是他神色不對?


    彭十一來不及細想,大步朝鬱棠追了過去,但心裏不禁有些淡淡的後悔。


    他不應該親自出麵的。


    但他要是不自己出麵,托付給別人,別人知道了鬱棠是什麽人,不去裴家告密就是好的了,不要說幫他捉人了。


    就是那個從前對他唯唯諾諾的高掌櫃,不也讓他打聽鬱棠行蹤的時候支支吾吾的,還是他說想巴結巴結鬱棠,想給她送點禮,讓她幫著在裴宴麵前說幾句好話,高掌櫃才勉強同意幫著打聽鬱棠的行蹤。


    想到這裏,他胸口頓時燒起了一團火,拔出了手中的匕首,眼底的凶氣更盛了,人也跑得更快。


    不過幾息功夫,鬱棠就已近在咫尺,他再近點,伸手就能抓到鬱棠的頭發了。


    裴宴要他死,他就要裴宴的心頭肉死!


    彭十一目露凶光,眼看著就要抓住鬱棠了,跑在鬱棠前麵的小丫鬟卻一聲尖叫,使勁把鬱棠往旁邊一甩,把鬱棠甩在了旁邊竹林裏。


    “殺人了!殺人了!”阿杏叫著,反朝彭十一撲了過去。


    鬱棠目眥欲裂:“阿杏!”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鬱棠都沒有好好去了解過阿杏為人,她隻是想報答阿杏前世的恩惠,想著給她更體麵的生活,然後好好給她挑一戶好人家,在裴家的庇護下幸福的活著。卻沒想到,前世的白杏救了她一次,今生的阿杏甚至比前世還要剛烈,選了一條比前世還要艱難的路。


    她連滾帶爬,要撲過去扒在彭十一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這一世,她一定能夠成功。


    就算是死,也要拉了彭十一墊背。


    隻是沒等她站起來,她就看見竹林的盡頭出現了裴宴的身影。


    “遐光!”鬱棠嘶聲裂肺地高喊,從來沒有像此刻的大聲。


    然後她看見裴宴神色大變地衝了過來。


    他身後,出現了裴家的護院。


    彭十一苦笑。


    他的運氣,始終就是差那麽一點點。


    被族人嫉恨,破了相;效忠族長,卻得罪了裴宴;遠走他鄉,裴家的氣勢卻越來越盛,家裏為了鹽引,居然想拿他出來討好裴宴。


    他沒辦法動彭大老爺,卻不想讓裴宴得意洋洋,全身而退。


    那就魚死網破好了。


    他反身去抓鬱棠,卻被阿杏抱住了雙腿。


    彭十一大笑,覺得非常的滑稽。


    總是有那不知道自愛的所謂忠仆,覺得為主子擋刀擋槍都是應該的。


    那他就成全這些人好了!


    他想也沒想,舉起匕首就朝阿杏捅去。


    鬱棠緊緊地抱住了彭十一的胳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就算不能殺了彭十一,也要讓他脫層皮。


    鬱棠像初生的牛犢子,在一條路上跑著,不回頭,也不認輸,被吃痛著揮著手臂的彭十一右甩左甩,像根疾風中的草,卻韌性的不願意倒下。


    “三太太!”阿杏熱淚盈眶,朝彭十一的大腿咬去。


    彭十一吃痛,顧不得鬱棠,再次朝阿杏捅去。


    被趕過來的裴宴一把捏住了手腕。


    “彭十一,你找死!”他紅著眼,一腳踹在了彭十一的心窩。


    彭十一悶哼一聲,捂住了胸口。


    裴家的護衛一擁而上,把彭十一按在了地上。


    鬱棠癱在了地上,喊著“白杏”,卻被裴宴一把抱在了懷裏。


    阿杏茫然地望著鬱棠,看著向來喜怒不露於形的三老爺手都在顫抖,想著三太太肯定是被嚇壞了,所以才會把自己的名字都喊錯了吧!


    她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半晌都站不起來,還是旁邊的一個護院看了,扶了她一把,她這才發現自己口幹舌燥,兩腿打著顫兒。


    阿杏看著死人般沒有動靜的彭十一,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那麽大的膽子,就想著要救三太太。


    她嘿嘿地笑了兩聲,就看見二太太、青沅幾個都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遠遠的就聽見二太太驚慌的聲音:“我想著三叔您要來找弟妹,還特意把幾個丫鬟婆子都叫到了一旁,怎麽就……”


    在阿杏的印象中,後麵的場麵就有點混亂起來。


    彭十一被帶走了,羊肉鋪子關了門,武大太太等人被客氣地請了出去,裴府借了掌櫃雅間等著大夫過來給三太太把脈,三老爺一直抱著三太太,低聲喃喃說著“是我的錯”,“是我把這件事給忘了”,他神色緊張,像受了驚嚇似的,反而是剛剛被追殺的三太太比三老爺更冷靜,不停地撫著三老爺的背,安慰著他“我沒事”,“大家都沒事”……


    阿杏有點沒眼看,跟著青沅退了下去,重新換了件衣裳,等到大夫過來了,由大夫的小徒弟幫著她清理了擦傷,跟著馬車回了三太太的宅院。


    裴宴暴跳如雷,立刻派人去請了彭家的人來。


    他們是怎麽商量的鬱棠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相信裴宴會給彭家一個教訓,會幫她報仇。


    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晚上裴宴回來,抱著在床上休憇的鬱棠還雙臂發抖。


    “我真的沒事!”她再次安慰裴宴。


    裴宴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抱著她,一副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裏的模樣。


    鬱棠銀鈴般地笑,道:“你這是要把我勒死嗎?”


    “不許說那個字!”平素裏一副不怕天不怕地的裴宴,連“死”都不敢說了,他低聲喝斥鬱棠,後怕道,“都是我的錯。我做事不留後手,太過狹隘,沒有容人之量,惹得你身陷其險……”


    這不是她所熟知的裴宴。


    她心中的裴宴,是個神色飛揚,自信驕傲之人,什麽時候會質疑自己的決定和為人處事的原則?


    鬱棠心疼,反手抱住了裴宴,道:“這件事怎麽能怪你?你生平不知道遇到了多少事,難道那些人都如彭十一似的,打不倒你,就拿婦孺出氣?如果覺得不好意思,也應該是彭十一不好意思吧?為什麽沒做錯的要自責,做錯的人卻理直氣壯?遐光,你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才是!”


    “可不是我……”裴宴話剛出口,就被鬱棠打斷了,她道,“如果說有什麽不對,也是我們太大意了。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像彭十一這樣的人,就不應該給他機會。你要不相信,你不如去查查,他被家族流放西北的時候,肯定還做過其他的壞事。”


    因為以彭家的功利,不可能放著彭十一這個“人才”不用。


    鬱棠繼續道:“他來找我們的麻煩,還不是因為柿子撿那軟的捏。他是得罪了你,可處置他的是彭家,他怎麽不敢去對付彭家?”


    她無條件地縱容著裴宴。


    裴宴的神色果然明顯的振作起來。


    但他還是拉著鬱棠的手,低聲地道:“還是應該小心點。你做夢,說是彭十一和李端一起說話被你撞見了,我隻想著收拾李端,卻沒想緣由在彭十一的身上。說來說去,都是我沒有把你的話好好想清楚。”他認識地望著鬱棠,“以後我不會再這麽大意了。”


    裴宴說完,再次把鬱棠擁入懷中。


    鬱棠拍著裴宴的背,溫聲道:“你不是說你陪著張老大人去了香山嗎?怎麽突然來了通州,還趕去了羊肉鋪子?”


    如果裴宴晚去片刻,她和阿杏可能就要命喪黃泉了吧?


    裴宴身體微僵,嗯嗯了兩聲,輕聲道:“我這邊沒什麽事,就來了通州,我們這不是要接人嗎?”


    真不是因為想早點見到她嗎?


    鬱棠枕在裴宴的肩膀上,嘴角高高地翹了起來,道:“遐光,還好你來了!”


    還好她今生能遇到他。


    隻是她還沒有感動一刻鍾,裴宴已自大地道:“那是!要不是我,你又有麻煩了。”


    是!如果不是裴宴,她又要有麻煩了。


    但李端不在了,彭十一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身邊,鬱家拿到了萬壽節的貨單,高氏和她的族兄私奔……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她想到她在當鋪遇到裴宴,在長興街遇到裴宴,在鬱家山林遇到裴宴……每一次,他都能讓她化險為夷。


    她想到苦庵寺。


    她覺得她得去一趟苦庵寺,想知道當初照顧她的那位大表姐在什麽地方?想知道她前世是否得到過他的關照。


    雖然那時候她一心一意隻想著報仇,今生的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有些事,她不太可能查得到真相,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她隻要知道,前世的他,也曾經和她有緣就夠了。


    她想起裴宴在綠蔭道上抱著她的時候。


    滿目鬱茵。


    一如前世她倒在地上時,最後映入她眼簾的景色。


    隻是,她前世沒再醒過來。


    今生,愛她的人抱著她。


    鬱棠溫柔地,繾綣地親吻著裴宴的額頭。


    (全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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