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9-13


    天地茫茫。


    飛雪飄零。


    傅滄渤宛如一頭受傷的孤狼,拔足狂奔。


    金絲銀履,已經被磨穿,凍裂的腳掌,滲出絲絲洇紅血漬,粘黏了血水,結成堅冰。


    他卻絲毫不覺得痛。


    夜璃歌,夜璃歌,我對你,是如此如此地,深信不疑,可你為什麽騙我?為什麽如此……費盡心機地來騙我?


    顫抖著雙手,掏出那方綰成同心的錦帕,渾身卻不住戰栗,再也無法將其打開。


    原來。


    原來他視作至寶的定情之物,竟是這世上,最美的謊言!


    夜璃歌,騙我很好玩麽?騙我能讓你開心麽?


    不!夜璃歌!這世上任何一個騙我的人,都會為之付出代價!尤其是你,尤其是你嗬,夜璃歌!


    仰天一聲痛吼!那玉白色錦帕,被高高拋向空中,劍光橫縱間,錦帕,連同其中包裹著的玉簪,一同變成碎片,變成粉末!


    長長的驚嘯,如怒雷震天!


    一點黑影,迅疾從天際奔來。


    “王爺!”


    “璃國太子的大婚之期,還有幾日?”


    “三日!”


    “替我準備六匹千裏馬!”


    “王爺?!”玄衣男子抬頭,滿眼驚怔。


    “去!”


    “是!王爺!”


    三天,隻有三天,他必須在三天之內,趕到炎京。


    他要阻止她!就算拚了這條命,也要阻止她!


    夜璃歌,你隻能是我的!隻能是我的!


    錚錚鐵蹄,從萬裏雪原上如閃電般劃過,朝著北宏與璃國的邊關――


    璃國慶嘉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


    璃國太子安陽涪頊大婚前夜。


    滿城焰火。


    火樹銀花,不夜天。


    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走上了街頭,滿懷誠摯地祝願,他們的太子,和太子妃,百年好合。


    他們所深深衷愛的,仰慕的,讚頌的炎京鳳凰,終於名至實歸,即將成為他們所愛戴的太子正妃,甚至是皇後。


    夜璃歌為後,是他們深深希望看到的。


    因為她的美,因為她的善,因為她的強,因為她的非同凡響。


    天下人皆知,璃國,因為皇上安陽烈鈞,和司空夜天諍大人,而走向鼎盛,走向富強,更會因這位胸懷大誌的皇後,而開創一個更加輝煌的紀元。


    璃國,會是富足的,會是安康的,會是祥和的。


    “看到了嗎?”


    高高的城樓之上,夜天諍立於一身隆重禮服的女兒身側,輕輕地道,“他們在誠心誠意地,為你祝福,為你禱告,他們在熱切期盼著,一位英明皇後的出現。”


    夜璃歌笑。


    向著下方茫茫人海,芸芸眾生,平平地,展開雙臂。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千歲!”


    喧嘩之聲,如大海驚濤,滾滾漫過。


    回望璃國數百年滄桑,近百位太子妃,想來,無有一人,能像她這般,得到全國上下,萬眾一心的認可。


    亙古空前。


    再無來者。


    她該知足了,不是嗎?


    她該坦然了,不是嗎?


    隻是為何,心間的那絲寂廖,卻如蔓草柔絲,怎麽也拔不去。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一定,會來尋我。


    巍巍高樓之上,那個對著滿天星辰飲酒的男子,如此肯定地看著她,如此堅執地看著她,如此深切地看著她……


    “夜璃歌――”


    不盡的喧囂中,誰的戾喊,如飛箭流矢,直插-她的胸膛。


    夜璃歌低頭。


    卻隻看到一片洶湧的人潮,那一襲黑衣,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稍縱即逝。


    傅滄泓?


    隻是短短一閃念,夜璃歌幽澀地笑了――怎麽可能是他呢?怎會是他呢?


    北邊傳來的密報,都說他去了白城,奉旨討逆。


    白城,是比敖都更北的北方。


    而她在南方。


    中間隔著近萬裏的距離,縱使他插上翅膀,也飛不過來。


    自己,是多想了。


    “璃歌――”一隻手,輕輕攬上她的腰,卻是醉意微醺的安陽涪頊。


    今日晚宴,因為心中高興,他連飲數十杯之多,早已不勝酒力,隻為想多親近佳人芳澤,故而說什麽也不肯回宮,非要跟在夜璃歌身邊,共閱這歡慶之夜。


    明日,這個絕世驚豔的女子,就將完完整整地屬於她。


    明日,他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殿下,”他的親近,讓夜璃歌有些不適應,不由伸手推了推他,“你醉了,還是――”


    不知是酒壯膽色,還是他實在已經忍耐了很久,安陽涪頊就那樣,張開雙臂,突兀地,非常突兀地,將她擁入了懷中。


    從下方看去,隻看到兩個重疊的影子,隻看到他們,在盡情地溫存――


    整個炎京的民眾們都沸騰了――他們的太子和太子妃,如此恩愛,伉儷情深,堪稱佳話。


    深深隱匿於石獅之後,傅滄渤渾身冷寒,鋼牙緊咬,雙眸烈烈地盯著那一對處於燈火燦然之中的皇室準夫妻。


    他好恨!


    真的好恨!


    卻亦渾身冰涼。


    原來被深愛的人所騙,是如此地痛不欲生。


    夜璃歌,難道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麽?難道從一開始,你就拿定了主意,要騙我傷我麽?


    夜璃歌,我是如此地珍惜你,所以,才如此地小心翼翼,難道我的小心翼翼,錯了麽?


    雙手十指,深深剜入石獅之中,留下十個犀利的洞,浸染了鮮血的洞……


    夜深了。(.)


    歌舞寂寂。


    燈火廖落。


    熙攘的人潮,終於散去。


    靠在夜璃歌肩頭的安陽涪頊,已經沉沉睡去。


    “回宮吧。”轉頭看了眼旁邊的侍女,夜璃歌輕聲道。


    八名宮侍立即抬來華麗的肩輿,夜璃歌扶著安陽涪頊,輕輕地踏了上去。


    紗簾落下,遮蔽了那無雙風華。


    “――太――子――啟――駕――”長長的唱道聲,響徹長街,行人走避,宮門開啟。


    回到建涵宮,安置好安陽涪頊,夜璃歌褪去朝服,換了便裝,乘小轎出南宮門,回返司空府。


    按製,明日清晨,她會以新嫁娘的身份,被六十四抬大轎,迎出司空府,前往建涵宮,整個儀式從清晨到深夜,費時近十六個時辰,方能完成。


    過了明日,她亦將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身份。


    不再是司空府中的待嫁少女夜璃歌,而是璃國的太子妃。


    司空府中,一片清寂。


    或許是所有的人,外出賞遊未歸,也或許……


    邁進碧倚樓時,夜璃歌的心,悠悠一顫。


    眼前一切照舊,連晨起時丫環奉上的香茶,亦還擺放在桌邊。


    可,她仍舊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


    那是種濃鬱的悲傷。


    就算傾汪洋海水,也化解不開的悲傷。


    壓抑得她想哭泣。


    一寸一寸,猶如鋒利冰刃般,摧解著她心中那道,好不容易壘起的高牆。


    “是你嗎?”


    一片漆黑之中,她喃喃開口。


    無人回應。


    “……滄泓?”她試著輕喚。


    “住口!”冷凝的身影,一點點變得清晰:“你不配。”


    夜璃歌垂首。


    是啊,她不配。


    她的確不配。


    他把他的整顆心都交給了她。


    她所還贈的,隻有欺騙。


    徹徹底底的欺騙。


    “那麽你來,是為了什麽?”


    “取回我的東西。”


    “是這個嗎?”


    驚虹劍。


    同一個地方。


    同樣的兩個人,同樣的兩柄劍,卻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上次,是他們的開始,這次,是他們的結束。


    她給得輕鬆。


    他亦還得輕鬆。


    轉眼間便完成了。


    他取劍便走,沒有絲毫猶豫。


    緊緊地咬著下唇,夜璃歌強忍眼中淚水,也強忍心底那驟然泛濫的痛。


    原來,她亦會痛。


    即使選擇了遺忘,還是那麽,那麽地痛――


    她想拉住他,她想去挽回,那已經被她親手覆滅的一切。


    可她知道,不能了。


    真的不能。


    她不能再傷他,亦不能再逼自己。


    否則,他們都會瘋狂。


    嗤――


    一絲銀線,驟然從窗外射來,勒住她的脖頸。


    夜璃歌抬起手,還沒觸到那根顫動的銀絲,整個人已經被吊了起來,懸於窗前。


    夜風回旋,輕紗飛揚。


    那黑暗中的殺機,她不是沒有察覺到,而隻是――無力躲避,或者說,不想躲避。


    如果這樣死去,或許是一種解脫。


    有那麽一刹那,她這樣想。


    這樣脆弱地想,這樣任性地想。


    忘了家,忘了國,忘了他,也忘了自己。


    這樣,她就不會再痛。


    劍氣,橫掃而過。


    銀絲斷裂,她飄搖的身子落下,落入一個冰寒徹骨的懷抱。


    四目相對,卻沒有一絲情緒。


    隻餘清冷。


    那是一種絕望。


    無聲的絕望。


    從此以後,在他們的生命裏,要存在很長一段時間的絕望。


    即使絕望,亦不肯罷手。


    這樣的愛,如烈火焚身,亦如雙麵利刃。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一念惡魔,一念佛陀。


    毀天滅地,負盡蒼生。


    身形微微一動,他帶著她,穿窗而出。


    凜凜殺機,從四麵八方迫來。


    原來,這個世界上,想阻止明日大婚之禮的人,遠不如他傅滄泓一個。


    他卻隻看著她,深深地看著她。


    另一手劍招迭出,頃刻間連隕數十條性命。


    衣衫盡染血色。


    厲風蕩盡綺柔。


    旋身落於地,他話音清寒:“夜璃歌,我最後問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夜璃歌張張嘴。


    其實,她更寧願這一刻,就這麽死了,最好連他也死了。


    或許他們的身體,會被深深埋入地底,被整個世界遺忘。


    到那時,他們隻會屬於彼此,也僅僅隻屬於彼此。


    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不能如此自私。


    她是清傲的理智的,刹那軟弱之後,已然恢複了常態。


    她清楚自己該做什麽。


    她推開了他。


    又一次推開了他。


    傅滄渤的手慢慢下滑,直到夜璃歌的手腕。


    然後,他的指尖觸到了一絲異樣。


    他抓住她的手腕,翻轉過來。


    那個猙獰的“忘”字,就那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


    一筆一筆,鐵劃銀鉤,幾乎撕裂了她的整個掌心。


    原來。


    不是他在自作多情,不是他一個人痛。


    她亦痛。


    男子反手將她拉了回去,深扣入懷抱,雙眸凜凜地盯著她的眼:“夜璃歌,看著我。”


    夜璃歌卻閉上了眼眸。


    她不得不承認,在這場無聲的逼迫中,她已經失卻了自持。


    她終不是他的對手。


    她怕自己那一絲驚顫的目光,透露太多的情緒。


    “夜璃歌,”他附在她耳邊,字字深沉,“你,隻能嫁我。”


    隻能嫁我。


    四個字。


    字字掠心。


    纖腰一緊,已被男子淩空抱起。


    踏著冷凝夜色,傅滄泓大步邁向司空府的大門,仿佛所過之處,是他可以馳騁施為的領土。


    上千隻通明的火把,映出男子高大的身影,及滿眸鐵色。


    負手立於院門前,看著那無所畏懼的男子,夜天諍忍不住深深感慨。


    他不得不感慨。


    麵前這個男人的堅毅和膽量,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真的。


    他沒有想到他會趕來。


    更沒想到在夜璃歌沉默的拒絕之後,他還會折回。


    當然,那突破重重機關,縱上碧倚樓的殺手,也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覺得自己的布防已經夠萬全,卻還是沒能阻擋住,這一場場意外的發生。


    但他仍得傾盡全力。


    不能讓他們離開。


    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


    作為一個父親,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幸福。


    可作為一個臣子,作為一個男人,國之安危,重於泰山。


    他不能罷手。


    夜璃歌終於睜開了眼。


    她不能再佯作什麽都不知道。


    傅滄渤身上那股蓬勃的殺意,讓她心驚肉跳。


    “爹爹――”她驀地轉頭,嘶啞著喚出聲來,“讓我跟他走――”


    夜天諍眉梢揚起,看定自己的女兒。


    “讓我――跟他走――”


    夜璃歌再次重複,示意傅滄泓把自己放下地,第三次重複:“讓我――跟他走――”


    夜天諍往旁側退了一步。


    所有的人都跟著他後退了一步,然後齊齊目送著,那一身冷肅的男子,和夜璃歌一起,走出了司空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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