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1-02


    穿過長長的回廊,夜天諍看到了自己的女兒。


    一身玉色錦裳,斜斜倚在水榭之中,美麗的鳳眸微微眯著,整個畫麵就像一闕清麗的詩,讓人不忍去打破。


    心中所有的煩惱忽然間煙消雲散,那些痛楚,那些焦灼,慢慢淡去,剩下的,隻是一泓如湖泊般的真摯父愛。


    歌兒……向來果決的男子,在心中哀歎了一聲――爹爹該怎麽辦?要怎麽辦才能給予你一生完滿?


    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夜璃歌緩緩睜眸,向他看過來,慢慢勾起唇角,一笑。


    夜天諍也笑了。


    不管心中如何作難,在女兒麵前,他永遠是一位慈愛的父親。


    夜璃歌出了水榭,慢慢走向自己的父親。


    穩穩站立在回廊裏,夜天諍靜靜地看著她。


    “父親。”夜璃歌斂衣躬身。


    “歌兒這是在……”瞅了她一眼,夜天諍心中忽動,“等為父?”


    “嗯。”夜璃歌點頭――夜天諍說得沒錯,前夜她回到碧倚樓中,輾轉思索一宿,得了幾條策略,想與父親好好研討研討,不曾想第二日起來,滿府裏卻尋不見夜天諍,隨意走到水榭中,覺得那兒清爽,便立住了。


    “去書房。”夜天諍拉起她的手兒,父女倆肩並著肩,朝偕語樓而去。


    進得書房,夜天諍即著人看住房門,與夜璃歌直入內室。


    “歌兒想說什麽?”


    “是關於《命告》的。”


    一聽又是這事,夜天諍整顆心都揪緊了,良久歎息一聲,抬頭望定夜璃歌:“歌兒,你是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很早。”


    夜天諍唬了一大跳,重重重複道:“很早?!”


    “是。”


    “有多早?”


    “爹爹忘記了嗎?六道師傅失蹤之後,您曾經帶著歌兒四處尋找,還去過天語湖……”


    “天語湖?”夜天諍心內一動,刹那明了,原來是天語湖!


    “是,”夜璃歌微微頷首,“就是在天語湖中,歌兒看到了那段丟失的記憶,還有……六道師傅……”


    “他?”夜天諍越聽越是心驚,“他不是失蹤了麽?”


    “不,”夜璃歌搖頭,“我看見他被囚困在一團漆黑之中,隻有一隻眼睛在不停地閃著光,但具體是什麽地方,卻不是很清楚……”


    “……被囚?”夜天諍心中愈發驚顫得厲害,六道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他自是無比清楚,以他的能耐,尚且被囚,那麽夜璃歌的處境……


    “歌兒!”他驀地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夜璃歌的,口吻急切地道,“你走吧!”


    “走?”夜璃歌愣了愣,“去哪裏?”


    “離開璃國,去北宏,去南涯,去海外,哪兒都成。”


    夜璃歌的表情有一絲凝固:“爹爹這是要女兒……拋家舍國麽?”


    拋家,舍國,沉之又沉,重之又重的四個字。


    “我不能讓你落到他們手裏!”夜天諍無比痛苦地低吼道。


    “他們?”夜璃歌無比敏銳地抓住這個詞眼,“他們是誰?”


    “他們是,他們是――”夜天諍欲言又止――其實,“他們”到底是誰,連他自己都沒有見過,一時之間也難以形容。


    “就連爹爹,也對他們無可奈何嗎?”夜璃歌卻沒有他預料的慌亂,淡淡開口道。


    夜天諍苦笑――這世間千難萬難,的確難不住他夜天諍,可那些事,那些人,都是看得見的,正因為看得見,所以易把握,易操控,可若讓你跟一群影子對搏,談何容易?


    “爹爹無須煩惱,”夜璃歌輕輕地道,“凡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世上,從來沒有無懈可擊的事,無懈可擊的人。”


    夜天諍一怔。


    “歌兒,你可是琢磨到了什麽?”


    “其實《命告》所言,隻有一事。”


    “什麽?”


    “數年之內,天下將大統,權端歸一。”


    她說得如此輕鬆,夜天諍卻一陣眼角抽搐:“……數年?多少年?權端歸一,又在誰之手?”


    “這個,”夜璃歌搖頭,“《命告》中卻沒有細說。”


    “難道你打算,借此大做文章?引開董皇後的注意力?”


    “我是要借此,找出潛伏在董皇後身後的那股力量。”


    “談何容易?”夜天諍微微搖頭,“即使是為父,也瞧不出個中端倪。”


    “你瞧不出,是因為安陽烈鈞。”


    “什麽?”


    “安陽烈鈞與爹爹的約定,是個陷阱。”夜璃歌毫不客氣地指出。


    “什麽?!”夜天諍加重語氣,眼中浮起絲隱怒――他不曾想,自己的女兒,竟然如此看待自己數年珍之惜之的友情。


    “爹爹,”夜璃歌目光澄澈,“您不是常說,世間任何一件事,都有其正反兩麵嗎?禍與福,從來都隻是相對,而非絕對。”


    夜天諍沉默了,萬料不到,自己的女兒,竟然已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如此豁達的認知。


    “從表麵上來看,安陽烈鈞信任爹爹,重用爹爹,可他,也不正是因著爹爹的才幹,才登上帝位,得享天下的嗎?若沒有爹爹的智計,他如何能製衡各方力量,如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也是利用啊,利用自己的情誼,寵絡住爹爹您,讓您為其所用,聽其差遣,為他們安陽家出謀劃策,難道女兒,說錯了嗎?”


    頓了頓,夜璃歌又道:“當然,爹爹也要倚仗皇家,實現胸中壯誌……所以,這是雙方互願的,可是一旦這種關係被打破,吉凶將極難預料……”


    “歌兒啊,”夜天諍看著她,不禁微歎,“倘若你是男兒之身,該有多好。”


    “錯了,爹爹,”夜璃歌搖頭,不緊不慢地反駁道,“正因為我是女兒之身,夜家才能平安至今――爹爹你細想,《命告》中潛藏無窮玄機,歌兒又諳文識武,若為男兒之身,以皇上的雄材大略,可會容歌兒留存至今?”


    夜天諍的心,重重往下一沉,當下不由開口問道:“你既知個中利害,如何當日宣安殿上,仍舊坦言誌在天下?”


    夜璃歌笑:“我如此說,正是想讓皇上打消甄選我為太子妃之心――難道爹爹沒注意到,我那句話出口之時,皇上眼中一閃而過的寒光嗎?”


    被夜璃歌如此一提示,當日種種情形立即鮮活地浮現在夜天諍的腦海裏。


    “這麽說來,是爹爹錯了?是爹爹當初不該應承這門婚事?”


    夜璃歌沉默。


    從看到爹爹手書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便有著極其深濃的反感,說不清是為什麽。


    她並不願回京,不願參選,但又不能明目張膽地逆旨忤君,隻能采取別的方式進行反抗。


    傅滄泓的出現,是意外。


    安陽涪頊的求親,是意外。


    她還沒來得及處理這兩個意外,爹爹已經出麵允婚。


    大殿之上,眾目赫赫,她是騎虎難下啊。


    再從父親的角度考慮,他的允婚,也自有其道理。


    隻是這之後事態的發展,都超過了她的控製範圍,甚至超過了夜天諍的控製範圍。


    當你站得越高,便會發現,自己的每一著每一式,所引起的波瀾便會越大。


    每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不是獨立的,他們的言行舉止,無不受到種種因素的製約,如何打破這些因素,使現實更符合自己的願望,便是每個成功之人,必須要思考的。


    夜天諍隻看到了璃國的安危,卻輕忽了董皇後的掣肘;


    夜璃歌隻看到了自己的自由,卻輕忽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傅滄泓隻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感情,卻輕忽得更多。


    ……


    當然,想得到,便欲要先失去。


    世間之事,大抵如此。


    隻要失去讓你不後悔。


    每個人活著,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否則活著便如同行屍走肉,毫無趣味。


    當追求不同,目標不同,就會產生這樣那樣的矛盾,矛盾不可調和,就會發展成戰爭,即使是最親最近的人,也是如此,更嚴重者,即使是你自己一個人,心中也同時有好幾個我在互相攻伐。


    化解矛盾是費時費力的,也是最消耗成本的。


    其實很多時候,化解矛盾隻需要一招:


    快刀,斬亂麻。


    幾乎同一時間,夜璃歌和夜天諍心中,浮出同樣的想法。


    解鈴,還需係鈴人。


    那個係鈴人,不在夜天諍,不在夜璃歌,而在――安陽涪頊。


    正是因為他的一句話,才有後來的一切。


    可是,想起那個文弱的男子,夜天諍和夜璃歌心中,都浮泛起幾絲複雜之感。


    他隻不過是出於本心,他隻不過是熱情,這後來的一係列後果,不該由他承擔。


    可是,若想解除這樁婚約,除了讓安陽涪頊親自向董皇後開口,不作他想。


    可是安陽涪頊,他,會願意嗎?


    “啪嗒”一聲,一支竹管從夜天諍袖中掉落在地,滾了幾滾,停在夜璃歌腳邊。


    彎腰將竹管拾起,夜璃歌微微蹙起眉頭,眼中閃過絲困惑:“這是什麽?”


    “咳”了一聲,夜天諍鎮靜地將竹管拿回:“街邊買的小玩意兒。”


    “爹爹還玩這個?”夜璃歌眼珠轉了轉,卻不深究,看著夜天諍將竹管收起。


    “偶爾玩玩也無妨,對了歌兒,我看,這讓太子自言退婚一事,怕是得緩緩。”


    夜璃歌沉默,不置可否,現在的她比起從前,愈發地添了沉穩,很多時候,也懂得內斂鋒芒。


    她並不著急退婚。


    因為傅滄泓在璃國。


    因為董皇後心有顧忌。


    還因為,她確信安陽涪頊,不會傷害自己,為難自己。


    安陽涪頊,想起那個站在假山上,白衣翩然的男子,夜璃歌一向冷凝的心,也漾過一絲微瀾……


    你告訴我,我這一生,是不是沒有,愛你的機會……


    那個夜涼如水的晚上,馨園之中,他如此懇切地看著她,讓她不忍拒絕。


    安陽涪頊,傷害你是我夜璃歌最不願見到的事,倘若可以,我願用最溫和的辦法,解決所有的一切……


    不是我能不能愛你,願不願愛你這樣簡單,而是我們之間,存在著一個根本的問題――


    任何一場因為政-治而進行的聯姻,都極有可能,成為政-治利益的犧牲品。


    除非相愛的兩個人,都非常地強大,可以自發抗拒外界所有的壓力。


    可是安陽涪頊,你真不是那個男人的對手,即使加上我……怕也不是……


    倘若因我們的婚姻,而給璃國帶來災難,將是成千上萬人的不幸……


    最最重要的是,她的心,確實不在他那裏。


    若勉強成婚,得到的將不是幸福,而是內憂,再加外患。


    安陽涪頊,這樣的道理,你可明白?你可願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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