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4-21


    很多年後,洪昆依然記得,烈烈火光之中,夜天諍長身而立,神色安詳。


    是的,安詳,非常非常地安詳。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目光越過眼前這方蕭殺的戰場,望向很遠很遠的天際,仿佛已經洞穿了什麽。


    提著鮮血淋漓的長刀,洪昆一步步走向他,夜天諍卻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整個人仍舊像擎天支柱一般,挺立在那兒。


    情不自禁地,洪昆停了下來,那個男人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魔力,阻止一切邪惡的,世俗的,功利的東西朝他靠近。有那麽一刹那,洪昆心中甚至忍不住生出股想跪下去,朝他膜拜的衝動。


    可他到底沒有,他隻是那樣看著他,就像在仰望一尊心中的神祗。


    一陣劇烈的震動忽然從腳下傳來,戰馬四蹄高揚,發出驚惶的叫聲,洪昆一驚,趕緊勒住馬韁,朝旁邊的空地飛馳而去。


    轟隆響聲連綿不絕,倉促回眸的瞬間,洪昆看到了這一生最為瑰麗,也是最為詭異的奇景――整個彤星城像沙子一般坍塌,連同那個叫夜天諍的男子一起,墜入一個巨大的深坑中。


    直到響聲遏止,洪昆方才回過神來,趕緊著打馬上前,卻隻看見火紅色的液體從地殼中迸出,漸漸地吞噬了一切……


    “將軍。”


    幾名將領驚魂未定地衝上前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去炎京吧。”一個響亮的聲音,驀然從空中傳來,“你們的皇帝需要你們――”


    “你是誰?”洪昆抬起頭來,望向高天,卻隻見到一輪昏黃的太陽,像蛋核似地粘在那裏。


    “將軍,這――”


    躊思良久,傅滄泓將手一擺:“走。”


    大隊人馬開始進發,朝著炎京城的方向。


    “小娘子,過來陪大爺玩玩――”一個猥褻的聲音忽然從前方傳來,洪昆麵色一凜,旋即勒住馬韁,低聲叫過身邊一士兵,壓低嗓音道,“過去瞧瞧。”


    士兵應了一聲,打馬而去,片刻轉回:“回將軍,是三名士兵,在調戲良家婦女。[.超多好看小說]”


    “什麽?”洪昆額上青筋爆起,“居然有這等事?”


    士兵的目光有些閃爍:“非但如此,還有人,搶,搶-劫――”


    洪昆不再言語,長喝一聲打馬而去,果然見前方的景象甚是烏煙瘴氣――有農戶家的院子被撞開,裏麵鍋碗瓢盆撒了一地,有士兵正在四處翻找、搜刮財物,還有士兵摁住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兒,正欲行那不恥之事。


    洪昆打馬近前,二話不說,用刀背將兩名士兵砸翻在地,兩名士兵正在興頭上,不提防被人打了岔,頓時火冒三丈,灰頭土臉爬起來,正想發作,冷不防對上洪昆那雙寒湛湛的眼眸,頓時兩腿發軟,轉身一溜煙兒跑了。


    “姑娘,你沒事吧?”洪昆嗓音溫和地道。


    不提防那少女抬頭看了他一眼,竟是揚頭一口狠啐:“你們這些強盜,強盜!”


    洪昆心中一緊――這場戰爭的發展遠遠出乎他意料,他更心知傅滄泓的心結,並不願如何造次,但是――


    “殺人了!”從另外一個方向,再次傳來喊聲,洪昆顧不上小姑娘,趕緊轉身,卻見幾名農夫手執鋤頭、釘鈀,與士兵們廝鬥,轉瞬間便死於亂刀之下。


    局麵一直在惡化著,北宏軍一路行來,原先嚴明的軍紀竟蕩然無存,燒殺搶掠無一不為,洪昆四處奔波,撲住這頭,摁不下那頭。


    下山,士兵們折騰累了,終於停將下來,而沿途數座城鎮,已是瘡痍滿目,洪昆心中義憤填膺,將數名將領召集到一起,怒聲喝斥,令他們嚴格約束下屬,內中一名姓沙的百夫長撇撇唇,甚為不滿地道:“連續打了多日的仗,士兵們早已心中積怨,此時隨便玩一玩,放鬆放鬆,也情有可原,將軍何必如此計較?”


    “玩一玩?”洪昆真想一個耳光刮過去,幸而他從軍多年,早已沒了年少時的血性,隻是拿眼厲掃一圈,“你們到底懂不懂,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倘若咱們皇上真想縱馬四海,必須以德服人。”


    “這江山又不是咱們的,咱們擔什麽心哪?出來拚死拚活,不就圖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還有――女人嘛。”


    話剛說完,便聽得一陣“吃吃”笑音響起。


    洪昆按捺住心中火氣,看向說話之人,但見是一個圓乎乎饅頭臉,小眼睛小鼻子的百夫長,平時倒也不怎麽引人注目,他當即豎起一根指頭,點住那人的鼻梁:“你,什麽名字?”


    百夫長搔搔頭發,卻沒有回答,顧左右而言他:“我有說什麽嗎?我有嗎?”


    洪昆冷笑:“我知道,你們人人都揣著一顆私心,隻想滿足自己那點狗雜碎的欲望,但是當我洪昆的麵,別太露行跡了,本將的寶刀,不單殺敵人,也殺那些惡行惡跡之輩!”


    場麵一時靜寂下來,洪昆站起身,來回踱了兩步,道:“不管怎麽說,咱們好歹是當兵的,總得有個當兵的模樣!北宏的百姓是百姓,璃國的百姓,難道就不是了嗎?再者,誰沒有父母親人?兄弟姐妹?你們現下圖痛快,隻管欺負弱小,將來卻是統統會回報給你們自己的!明不明白?”


    眾人都沒有作聲,一個個垂了頭,似有所思。


    “都散了吧。”洪昆一擺手,看著眾將領們站起身來,或打著哈欠,或捶著腰肢,各回各的營帳去。


    待眾人散盡,洪昆提著刀四處巡邏一通,確定沒有任何異常,方才回到自己的帳篷裏,合衣躺下。


    剛打了個盹兒,忽聽一陣女子的啜泣聲傳來,洪昆心中一驚,立時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掀被下床,撩開帳簾走了出去。


    行不多遠,哭聲愈發地清晰,間雜著男人粗聲粗氣的威脅:“不許哭!否則大爺折了你這兩條腿!”


    在帳篷外立定,洪昆驀然一聲大喝:“裏麵的,立馬給本將滾出來!”


    裏頭聲息俱絕,好半晌才鑽出來一個衣衫不整的大兵疙瘩子,洪昆二話不說,衝上去當胸一拳,將士兵撩倒在地,右腳踏住他的胸膛,怒聲咆哮道:“你是聾了?還是啞了?本將今天的訓話,你沒有聽到嗎?”


    那大兵將臉扭到一旁,神情極是倔強,洪昆怒火更甚,腳下猛一用力,但聽得“啪嚓”一聲響,大兵的肋骨立即斷了一根。


    洪昆尚不解氣,正準備繼續狠揍,旁邊副將管英鵬衝將過來,一把將他抱住,勸解道:“將軍,別跟這種家夥一般見識,讓屬下來教導他。”


    “哼”了一聲,洪昆甩手走開,他實在不樂見這種醃髒事,丟給管英鵬也好。


    回到帳篷裏,洪昆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仔細揣想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越想越是覺得怪異――似乎從攻城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事便按照程序設定好了,之後的一切不過是按序發生――思及此處,他的後背不禁躥起絲絲涼意,索性披衣而起,步出營帳。


    遠方天際已有曙光燃起,夥頭營的士兵們已經開始升火造飯。


    不多時,一名親兵托著食盤走到他身邊,畢恭畢敬地道:“將軍,請用飯。”


    洪昆“嗯”了一聲,拿過碗筷,飛速往口中扒著飯粒兒,副將方東遠端著個粗瓷大碗,虎步生威地走過來,粗聲粗氣地道:“將軍,什麽時候啟營?”


    “啟營?”洪昆轉頭掃了他一眼,“我正想著傳令下去,原地休整三五日呢。”


    “這不好吧,”方東遠粗-黑眉頭皺起,“皇上現在身陷炎京,我們早去一刻是一刻。”


    “即如此,你帶一支人馬,先行趕往炎京,我在這裏整頓一下軍務,隨後跟去,如何?”


    方東遠略一怔愣,隨即爽快地答道:“行。”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洪昆眼裏劃過絲猶疑,他隱隱感覺到,自己隻怕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斷,但,話已出口,再要收回,怕是不可能了。


    至午後,方東成自率一支人馬,先行離開了,洪昆原地駐軍,將所有軍官、士兵,全部集中於一塊寬闊的空地上。


    站在臨時搭建起來的木台上,洪昆威嚴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一一掃過,整個場麵頓時靜寂無聲。


    “大聲告訴我,北宏軍的三條禁令!”


    “不擾民!不貪財!不怕死!”


    眾男人齊齊高聲喝道。


    “好!”洪昆一聲大喝,氣貫長虹,“既然都記得,那就給我從一而終地遵守,否則,縱然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本將也會上稟皇上,對那些為非作歹者,進行懲戒!你們就算不怕軍規,難道,還不怕連累家中妻兒老小嗎?”


    下頭一片沉寂。


    洪昆覺得,自己的震懾已經取到一定效果,遂深吸一口氣,又安撫道:“本將也知道,諸位將士們離家征戰在外,餐風露宿,實在不容易,日後若有機會,本將一定設法給大家加官進爵……”


    “我們不要加官進爵!”下頭忽然爆出一個喊聲,“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理由!”


    “理由?”洪昆眸光如電,朝聲音來源處瞧去,卻隻看到一片亮晃晃的頭盔頂子,瞧不清說話之人。


    “是誰?有什麽話,到前麵來說。”


    卻沒有人站出來,隻那個聲音拔涼拔涼地道:“弟兄們想知道,這一場沒頭沒腦的廝殺奔波,到底為的是什麽?就為了一個臭娘們兒嗎?”


    “是啊是啊,”下頭頓時一片附和之聲,“說得不錯,隻為了一個女人,不值!”


    “就算奪得那個女人,她也隻是皇帝一個人的,又不能咱們享用……”


    話越說越不像樣了,洪昆氣得兩腮直鼓,卻又無言可以辯駁,隻能等到群情洶湧完畢,方才冷然道:“自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僅僅就這一條,難道還不夠嗎?”


    士兵們又靜寂了。


    是啊,君要臣死,他們這些小兵又能怎樣呢?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一鼓作氣,殺到炎京城去吧,聽說那兒的人家戶戶肥得流油,還有娘們兒,那叫一個美……”


    近乎下流的嘻笑聲再次響起。


    洪昆不禁捏緊了拳頭,如果不是礙著將領的身份,他真想衝下去一頓亂踢亂踹,把那些個人渣給做掉。


    但他到底沒有,他隻是那樣站立著,用一種沉凝的目光看著那些人。


    喧囂聲漸漸地小了下去,士兵們紛紛低下頭,看向黃沙地麵,不管他們存著什麽樣的心思,在這個男人麵前,卻突然有了種深深的自卑。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不敢接觸他那雪亮而犀利的眸光,仿佛隻要對上他的眼睛,就會被洞悉心中的黑暗與肮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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