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5-14


    第二日。


    夜璃歌便去了那座廢棄的宮殿。


    女子還是坐在太陽底下,微微仰著頭,看著那明晃晃的天。


    “一切已經準備妥當。”稍稍彎下身子,夜璃歌輕聲道。


    女子闔攏的眼綻出條極細的縫隙:“夜夫人?”


    “原來你知道?”


    “上天會佐佑你的。”


    “上天也會佐佑你。”


    兩個女人對視一眼,瞬間似乎洞穿了彼此的靈魂。


    看著白發蒼蒼的女子登上馬車,看著馬車駛離頹殘的宮殿,消失在拐角盡頭,夜璃歌沉鬱的心,忽然就輕盈了。


    仿佛了結了一樁很沉很重的心事。


    她,是一個不該屬於這兒的人,她的生命,或許該有另一番綺麗的風景,但卻因為一個男人的私欲,而葬送了青春。


    沿著落葉紛飛的宮道,夜璃歌慢慢往前走,本想趁這會兒功夫散散步,忽聽一陣議論聲從圍牆的另一麵傳來。


    “阿鳳,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心思吧――那女人的手段有多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再怎麽厲害,也隻是一個人,也會慢慢地變老――沒有男人會喜歡老女人,而我青春貌美,正值韶華,憑什麽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


    夜璃歌頓在那裏,有微涼的風吹過耳際,撩-亂垂落的發。


    “你別做美夢了……想想紀夫人吧,你看看她,連皇子都生下了,還不是――”


    “那是她蠢!”女子尖銳的嗓音像拔高的嫩白楊,“隻要一次,隻要一次,我就可以……”


    話音低了下去,或許那些齷齪,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口吧。


    ……


    搬了把竹椅放在紫藤架下,夜璃歌仰麵躺著,闔眸小憩。


    往昔的記憶像潺潺溪水間,在腦子裏淌過――炎京、父親、安陽涪頊、司空府、碧綺樓、章定宮、董太後、唐涔楓……原來她的生命,是如斯的多彩多姿,充滿了傳奇。


    鳳凰。


    一展翅翔九天的鳳凰。


    心裏的絲絲急躁,終於淡冽下去。


    不是不在乎,隻是生命,其實並沒有那麽多,真值得計較的。


    沙沙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他在她身邊坐下,仰麵靠上竹枕。


    夜璃歌翻了個身,將頭枕進他懷中。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這些微小的動作,卻讓他們彼此之間,變得更加親近。


    夜璃歌忽然拱了拱腦袋,於是,傅滄泓忍不住笑了。


    “滄泓。”


    “嗯。”


    “我們以後都這樣,一直這樣,好不好?不管發生什麽事,都這樣,好嗎?”


    “好啊。”


    ……


    天定宮裏起了很多微小的變化,偶爾晃眼察覺不出,但細心的人卻能發現。


    宮女們零零星星地被散放了出去,隻留下些忠誠可靠的,人員的升遷或變動,都在不經意間完成。


    夜璃歌是什麽人,她可是璃國司空夜天諍的女兒,曾經血戰沙場,力搏邊城,曾經夜闖北宏都城……豈是尋常女子能及?


    這天下人的心思,沒有她不通透的,隻是不想去點破,也不願去點破罷了,但凡那些人不主動招惹她,她也不會擅動任何人,倘若真有什麽人想跟她過不去,隻怕她也絕不會手軟。


    善人惡人,有時候,不過是因為一己私欲而已。


    她可以容忍私欲,卻不能容忍,因為私欲而壞了規矩。


    她的規矩。


    ……


    安陽涪頊勒了勒腰帶。


    這已經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勒緊腰帶了。


    胃裏的酸水一陣陣冒上來,刺得喉嚨口火辣辣地痛。


    實在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他驀地跌坐在草叢裏,任由疲憊一陣陣卷襲著自己。


    “糖葫蘆,冰糖葫蘆――”一陣亮朗的喊聲忽然傳來。


    安陽涪頊睜開沉重的雙眼,但見一輛小小的手推車,忽然從黃土小道那端,緩緩而來。


    小車吱呀吱呀,從他麵前碾過,走出一截,卻忽然停下來。


    “小夥子,你這是――”


    醇厚的男中音。


    “大哥――”安陽涪頊睜眸看了他一眼,卻不知該如何述說自己眼下的困境。


    男子看來是個討慣生活的,一見他這落魄的模樣,就明白了幾分,將沾滿糖汁的手伸進懷中,左掏掏右掏掏,摸出幾十枚銅子,塞在安陽涪頊手裏:“拿著吧,到前麵鎮上買些東西吃。(.)”


    “不,不,”安陽涪頊趕緊推回去。


    男子卻憨厚地笑笑:“這算什麽,誰出門在外,沒有個三災八難的,小夥子以後做人厚道點,也就是了。”


    “嗯。”安陽涪頊紅著雙眼,連連點頭答應,目送男子推車離去。


    強撐著又往前行出一段,果見一座小小的鎮子,街道上卻甚是清冷,隻有幾家極其簡陋的小飯鋪。


    到了這步田地,安陽涪頊自然不會計較得太多,隨意走進家店鋪,叫了碗陽春麵,便埋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剛咽了半碗麵,忽聽後方響起個冷凝的女聲:“店家,來半壺酒,一斤牛肉。”


    安陽涪頊拿著筷子的手,頓時僵住,後背像是刮起陣冷風,又像是突然湧起熱血。


    過了很久,他方敢一點點轉過頭去,卻見一戴著鬥笠的女子,正坐在右邊角的方桌旁,慢慢地喝著酒。


    是她!


    真的是她!


    安陽涪頊倏地回頭,心中一陣怦怦狂跳。


    女子像是注意到了他,抬起頭來朝他掃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喝酒。


    直到聽見她擱下銀錠起身離去,安陽涪頊方才一口吞下碗中僅剩的麵湯,忙忙慌慌地站起身來,也朝外奔去。


    “麵錢呢?”未料老板從櫃台裏伸出手來,一把扣住他的胳膊。


    安陽涪頊匆匆將幾枚銅子兒往櫃台上一扣,然後掙脫老板的手,朝門外奔去。


    那人卻早已經沒了影兒,廖落的街道上空空如也,隻有幾個閑漢倚在門邊,拿手捫著身上的蚤子。


    立在光禿禿的樹下,安陽涪頊滿臉悵然若失,他呆呆地站了很久,方才拿起腳往前走。


    一路之上,他隻覺口裏發苦,喉裏發幹,說不出來地難受,直到進了一片樹林,依舊渾然不覺。


    走著走著,腳下忽然一空,眼見著就要直直地栽下去,肩膀卻忽然被人扣住,然後,安陽涪頊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斜斜地飛了起來,輕輕落在一棵樹下。


    她看著他,眼睛是冷的。


    他看著她,卻緩緩落下淚來。


    關青雪秀麗的眉頭微微揚起――男人哭?這可是最犯她忌諱的。


    但安陽涪頊迅速擦淨了淚水。


    “你這次又是――”關青雪的話隻說了一半,因為她猛然省起,麵前這男人,已經“一無所有”。


    “正如你所想,我現在落魄江湖,連口飯都沒處討去。”


    “不是教你殺人了嗎?”


    安陽涪頊搖頭。


    關青雪一聲冷笑:“你寧願餓死,也不肯去殺人?”


    安陽涪頊沒有答話,隻是垂下眸子,眉眼間透露出幾許剛毅。


    “好。”關青雪輕輕拊掌,“既如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未料,安陽涪頊卻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別走,我需要你。”


    “什麽?”關青雪轉頭,眼裏閃過絲錯愕。


    “我需要你,”安陽涪頊第一次,看定她的雙眼,重重重複道,“我需要你保護我,需要你送我回璃國。”


    “回璃國?你還回哪裏幹什麽?”


    “召集原來的將領,伺機起事。”


    “安陽涪頊,”關青雪一聲冷嗤,“我勸你醒醒吧,既然好不容易從天定宮裏逃出來,就該找個地方好好躲著,過你的安靜日子,別想著跟傅滄泓鬥,你――”


    “你住嘴!”安陽涪頊忽然戾喝一聲,兩隻布滿紅血絲的眼瞪得溜圓,饒是關青雪一向在刀尖上討飯吃,也不禁被他震得一愣,倏地收住了話口。


    “就算是死,我也要,我也要――”安陽涪頊像隻沒頭蒼蠅似地來回團團亂轉著。


    關青雪看著他,不說話。


    終於,安陽涪頊停了下來,咬咬牙,轉頭看著關青雪:“說出來,你或許不信,但我發誓――縱然是死,也要活出另一番天地來!”


    另一番天地?看著這樣的他,關青雪實在是心存疑慮,倒是什麽都沒說,反建議道:“既如此,你回不回璃國,又有什麽區別?照我看來,璃國那批人,根本沒有絲毫用處,你倒不如去海外,找個沒人的島嶼,重建一個新的國家。”


    “重建,新國?”安陽涪頊雙眼驟亮。


    “嗯,你可以認真考慮考慮。”


    “可是,那得花不少銀子吧?”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代你回璃國跑一趟――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賈、朝臣,雖不能提供武力支援,但銀錢肯定是多多的。”


    安陽涪頊卻十分狐疑地看著她――若說他從前不懂什麽是“人情世故”,那麽現在多少是明白一些了。


    “那些人都是軟骨頭,我有法子對付的。”關青雪言罷,咧咧唇,露出白花花的牙齒,看得人脊梁骨發冷。


    安陽涪頊本想勸阻她,但回想父皇執政時,對文武百官們賞賜甚重,如今叫他們吐些出來,也是應當的,於是便心安理得了。


    “你對海外熟悉不?”


    “熟悉。”


    “據你看,去哪兒落足比較好?”


    “九魔島吧。”


    “九魔島?”一聽這話,安陽涪頊的眉頭頓時揚起――這樣充滿煞氣的地名,他一聽就不喜歡。


    “怎麽?你怕了?”關青雪吊高了眉梢看他,眸中噙著明顯的不屑。


    “誰怕了?”安陽涪頊頓時心火上躥。


    “那就行。”關青雪點點頭,“咱們這就上路。”


    ……


    “下雪了!”


    “下雪了!”


    這日,夜璃歌尚未起身,隔著薄薄的簾子,便聽得一陣歡悅的笑聲傳來。


    她隨即坐起身,推了推旁邊依然熟睡的男子。


    傅滄泓“嗯”了聲,睜開眼眸,把她裹回被中:“天冷,小心凍著。”


    “我想看看雪。”偎在他懷中,夜璃歌眨巴著漂亮的大眼睛。


    傅滄泓沒奈何,隻得湊唇在她額上“吻”了下,兩人旋即起身,早有宮女遞上來厚厚的皮裘,兩人都穿戴嚴實了,方才步出殿門,但見外麵庭中,欄杆上、房瓦上,都落滿玉屑般的雪,一些宮侍宮女們正跑動來去,用笤帚將雪掃到一起,或堆成雪人,或滾成雪球,互相追打瘋跑著。


    看著這樣歡悅的情形,夜璃歌也禁不住開心起來。


    “想來瓊雪苑那邊的早梅都開了,要去瞧瞧嗎?”握起她的手,傅滄泓輕聲言道。


    “好啊。”夜璃歌伸了個懶腰――有很多日沒有這樣樂一樂了,走走看看也好。


    於是兩人先回到殿中,在宮侍的服侍下用了小火燉好的鹿肉羹,曹仁早安排好輦車,傅滄泓攜著夜璃歌登輦,隨著宮侍長長的喚聲,輦車緩緩朝瓊雪苑的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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