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6-27


    初秋了。


    葉子一片一片不住地往下掉。


    整個天定宮冷寂黯然,聽不到任何的歡聲笑語。


    皇帝整日整日守在龍赫殿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龍極殿中。


    “馮大人,你看這――”


    “讓百官們把所有的奏折都呈上來吧。”


    梁玖點點頭,將手一擺,立即有宮侍走出,將一本本奏折收上來,呈至案上,馮翊也不說話,自己走到禦案後,拿起朱筆,開始專心致誌地批複奏章,梁玖立於一側,凝神注視他半晌,方轉身步出。


    不得不說,傅滄泓當初簡拔馮翊,並授予他重權,是非常明智的選擇,這些年來,皇帝為了個人感情的事,折騰來折騰去,朝廷裏泰半的事務,都是馮翊給頂著,而這家夥精力旺盛,一應事體打理得井井有條,縱然是那些老官僚,也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更難得的是,馮翊這人並沒有貪戀權位的野心,從來沒有利用權力施恩施惠於人。


    隻是――長此以往,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


    “璃歌,你看,這院子裏的菊花都開了。”抱著女子靠坐在欄杆旁,傅滄泓的嗓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你別睡了,睜開眼看看,好嗎?”


    夜璃歌卻是前所未有的安靜,眉宇間沒有了從前的淩厲,也沒有了一貫的活力,任男人千呼萬喚,她就是不作回應。


    “璃歌!”他終於有些發狂了,捏著她的肩膀用力地晃動著。


    斜插在髻間的發簪墜入湖中,發出“咚”的響聲,滿頭的青絲灑揚開來,隨風飛揚。


    “璃歌,我該怎麽辦……我要怎麽辦?”


    “送她去翠屏山吧。”


    一道涼幽幽的聲線從旁側傳來。


    “北堂暹?”傅滄泓雙眼倏地一震,瞬間恢複了素日那副冷寒的模樣,“你怎麽進來的?”


    “嘖嘖,”北堂暹摸摸下巴,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這樣對待老朋友?真不給麵子。”


    傅滄泓哪裏有心思理他,當即擺出副“我很煩,別鳥我”的模樣。


    “說真的,送她去翠屏山,這世上能救她的,大約隻有原平公了。”


    傅滄泓一愣――他心痛得接近麻木,居然把這事兒給忘記了。


    “怎麽樣?我給你出了個好主意,難道就不謝謝我?”


    二話不說,傅滄泓抱起夜璃歌便走,擦過北堂暹身邊時,依然扔下兩個硬梆梆的字:“謝謝。”


    “嘿嘿。”北堂暹摸摸下巴,幹笑,“那我就當領受了。”


    午飯後,一輛輕便馬車駛出天定宮的角門,朝翠屏山的方向而去。


    叢林蔥翠,綠水環繞,淡淡的霧氣在山腰處盤成輕紗。


    傅滄泓背起夜璃歌,踏著青石山徑,一步步往上攀登,到山頂一看,卻不由愣住――原本有的草廬不見了,獨留一片空空的白地,傅滄泓一下子跌坐在地,兩眼茫然,但覺一片天昏地暗。


    山林寂寂,隻聽見鳥兒偶爾的啾鳴聲,這個強悍的男人,忽然間放開嗓子嘶嚎起來――


    “啊――!啊――!”


    太陽落下去了,西邊的晚霞像火一樣燃燒著,傅滄泓筋疲力盡地躺倒在地,側著看著女子嬌美的臉龐,鑽心的痛楚在胸腔裏擴散開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也忍不住在想――或許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安排他們走到這絕境,天意要他們死在這兒。


    “璃歌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見了你……我這一生最痛苦的事,也是遇見了你――自從遇見你的那一刻起,整個世界都變了,曾經我以為,這個世界是冰冷而黑暗的,而且黑暗永遠沒有盡頭,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希望……可是自從愛上你之後,我總是想著,總是想著,咱們怎樣才能在一起,咱們未來會如何……還有孩子……”


    他說著哭,哭著說,哭了又說,說了又哭,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睡了過去。


    臉上一陣麻麻癢,傅滄泓陡地睜開眼,下意識地朝身畔摸去,卻是空的,他騰地坐起身來,茫然四顧――沒有璃歌,什麽都沒有。


    男人翻身而起,慌亂地尋找著,卻一無所獲。


    從清晨到晚上,他忙碌了整整一天,找遍翠屏山的每個角落,還是沒有!


    清冷的月亮升了起來,傅滄泓跌跌撞撞地回到山頂上,望著遠遠近近起伏的山巒,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墜回被嚴冰覆蓋的地獄。


    就像很多年前那樣,站在鮮血四濺的龍椅前,渾身發抖,就像無數個夜晚,從噩夢裏驚醒,就像失去她的每一個瞬間,都痛徹心扉。


    就這樣失去了嗎?


    曾經擁有的一切,激情、溫暖、甜蜜、悲傷,原來都是幻夢嗎?


    如果是夢的話,他願意永遠沉醉於其間,不要醒來。


    指尖上還殘留著她淡淡的發香,腦海裏還鮮明地刻著她的模樣。


    可是,隻是短短一夜,整個世界恢複如初,他,什麽都沒有了。


    原來這場慘烈的戰爭,沒有輸家,也沒有贏家――楊之奇賠掉了整支軍隊,而他呢,他失去的,卻是生命啊!


    很多個鏡頭破碎地從腦海裏閃過――初見、重逢、相愛、追逐……不願想,不敢想,不能想,怕一想便會噬血瘋狂。


    他披頭散發地坐在那兒,一副落魄到極致的模樣,任誰見到,也絕難相信,叱吒風雲的一代君王,竟然會因為一個“情”字而如此地絕望。


    什麽是絕望?


    就是看不到任何一絲希望。


    心痛到麻木,痛到無法呼吸,看著自己最珍愛的一切,被無情毀去。


    當如是吧。


    ……


    “皇上去哪兒了?”


    在中宮門前,梁玖擋住了正往外走的曹仁。


    “咱家也不知道啊。”曹仁將手中拂塵一甩,慢條斯理地道。


    見梁玖立在那兒,並沒有離開的意思,曹仁遂一打拱,不鹹不淡地道:“梁大人,若無別事,咱家先告退了。”


    看著曹仁遠去的背影,一絲小火“噌噌”從梁玖心中躥起――仔細想想,如許多年來,他為這個國家付出了多少,下麵這一幹臣子,又付出了多少――北宏不是你傅滄泓一個人的,怎麽能因為個人感情,說不理會,便不理會?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想衝到龍赫殿去,找傅滄泓理論,可他到底摁捺住了自己――不管怎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也隻能盡全力,協助馮翊了。


    ……


    捧著罐湯,曹仁默然立於殿門外――作為與傅滄泓“發生關係最多”的近侍,他幾乎已經熟悉了皇帝的每一個表情,甚至每一絲微妙變化透露出來的信息――可以說,這位“情癡”皇帝,他的每一絲喜怒哀樂,都跟那女子息息相關。


    她好他便好,她笑他便開心,她悲傷他亦不會快樂――那樣深愛的兩個人,幾乎已經融入一體,倘若她不在了,他就會喪魂落魄茶飯不思。


    曹仁是個閹人,自然不懂這男女之情,在旁邊瞧著,隻覺他們倆就像瘋子,尤其是皇帝,情形更嚴重些――夜璃歌再怎麽美貌,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以皇帝之尊,要多少女人會沒有,為什麽偏在一棵樹上吊死?


    情關之所以難過,皆因一念執著,倘若這一絲執著不複存在,一切便灰飛煙滅。


    隻是,有的人在感情中,傾注的是整個世界,失去對方,便等於失去整個世界。


    曹仁深深歎了口氣,終究是調頭離去。


    大概這世間,根本沒有人,能夠勸醒傅滄泓。


    ……


    殿閣裏很昏暗。


    垂著厚厚的布簾子。


    男子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他覺得冷,很冷很冷,沒有她的世界,像寒冰一樣地冷。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排遣心中的悲哀。


    “叩叩,叩叩――”


    輕輕的敲擊聲從門外傳來。


    傅滄泓一動不動。


    門開了,一束昏暗的燈光投進,後麵跟著道人影。


    “微臣參見皇上。”


    見皇帝毫無反應,馮翊近前一步,曲膝跪倒在地,再次叩首:“微臣,參見皇上!”


    默了半晌,馮翊直起身子,提起燈籠來,照了照傅滄泓的臉,但見他色如死灰,滿頷胡須,整個人形銷骨立,不成模樣。


    馮翊本想怒吼,想痛罵,可到底忍住,幽幽一歎:“皇上,微臣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是昨夜微臣觀看星相,見帝星之畔隱有一道金色光華,便知夜夫人定然安泰,隻是命中有此一劫罷了。”


    “你說什麽?”傅滄泓霍地瞪大雙眼,忽然伸出手來,扣住馮翊的脖子,“剛剛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馮翊反而打住了話頭,直視著傅滄泓的雙眼――


    傅滄泓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忽然間放聲痛哭。


    壓抑在他心底的悲哀如洪水灌堤,一發而不可收拾。


    馮翊看著他,陪著他流淚,他明白他的痛楚和傷悲――這是每個男人都要經曆的,沒有痛過傷過,便不算真愛。


    “皇上,您要振作。”馮翊伸手扶著他的胳膊,“治理好北宏,等待夜夫人歸來。”


    “歸來?”傅滄泓眼裏閃過絲迷惘――她會歸來嗎?


    “一定會的。”馮翊毫不遲疑,“隻要皇上心懷愛意,必然會感動上蒼,賜福於夫人,也請皇上,為夫人多多積福吧。”


    “馮翊。”傅滄泓呆呆地看著他,“朕當初那樣對你,你難道一點都不記恨?”


    “微臣――”馮翊澀然一笑,“微臣也知道,自己有多張狂,幸而皇上能夠忍耐,不過些須手段而已,況且,微臣是因為皇上,才得以一展胸中抱負,微臣感激皇上,怎會心存怨意呢?”


    “我一直都覺得,”傅滄泓抬起頭來,看向漆黑的殿頂,“自己是個聰明的男人,沒有想到,有些事,你倒是比我更透徹。”


    “皇上確實很聰明,”馮翊滿臉誠懇,“隻是為情所困,忘記了餘外的一切――”


    “是啊,朕忘記了,其他的一切……馮翊,你覺得,朕是個昏君嗎?”


    “皇上何出此言?”


    “自來睿智的聖明之君,都不會動情,因為無情,所以能隨時保持清醒――朕一直都很清醒,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覺得自己這一生,絕對不會對任何女人動真情,遊戲花叢,卻隻是放縱歡娛,直到遇見她……”


    傅滄泓說著,臉上流露出迷幻的笑容。


    馮翊再次歎氣――如果一個男人,終身遇不到自己喜歡的女人,未嚐不是一件壞事,正如一個女人,終身遇不到能令自己入魔的男人,也不失是一件幸事。


    愛成心魔,無藥可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情覆山河·血色涼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自由精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自由精靈並收藏情覆山河·血色涼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