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1-25


    薛元濤是個朗眉星目的中年男子,隱約可以瞧見年青時的風采,待人接物也很客氣,讓嚴思語並無半點拘束感。


    兩人就地方上的風情人物交談了一番,嚴思語方就著做買賣為由試探道:“觀貴地的百姓們,生活似乎都格外清貧……”


    “哪裏。”薛元濤擺手止住他,“肅州的豪紳貴戶多的是,隻是閣下沒有見到而已。”


    “哦?這怎麽說?”


    “閣下無須憂慮,若誠心想在此處立一番事業,薛某自會大力相助。”


    “薛大人一心為民,真讓在下感動,那在下再四處走動走動,改日再來拜訪大人。”


    “好。”薛元濤臉上滿是笑意,站起身來,將嚴思語送出了門,看著他離去,方才折回院中。


    “阜洪。”


    “小的在。”


    “你去查查,這個嚴敬到底是什麽來頭。”


    “是,大人。”


    能在肅州城穩坐刺史之位數年,薛元濤自然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手中掌握著一套自己的信息網絡,能在第一時間搞明白,跨進肅州城每個人的底細。


    那個嚴敬,表麵上看去溫文爾雅,毫無殺傷力,眸中卻總是跳蕩著一股精氣,絕非是底層老百姓。


    莫非――


    薛元濤心中一咯噔,額頭上的汗嗖地便下來了,但他轉念一想,又立即否定了自己剛才刹那閃過的念頭――肅州離京城幾千裏地,料來百姓們掀起的這點風波,還不足以驚動朝廷,況且自己,況且自己……


    薛元濤心中驚疑不定,盤算來盤算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師爺走過來:“大人。”


    “何事?”薛元濤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道。


    他很少這樣,故而師爺自己倒是被驚了一跳。


    薛元濤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咳嗽一聲道:“說吧,何事。”


    “大人,流氓頭目陸三在外麵等著您呢。”


    薛元濤“哦”了聲,臉色顯得很難看:“他怎麽在這個時候跑來了?你去,打發了他。”


    “大人,”師爺有些為難,“陸三是個什麽角色,您又不是不知道,倘若他鬧起來――”


    “鬧起來又怎樣?關到大獄裏去!”師爺頓時不作聲了。


    薛元濤顯得很煩躁,來回走了兩步,方有些咄咄逼人地道:“去,問他到底想幹嘛。”


    “他說了,要五百兩銀子。”


    “什麽?!”薛元濤差點跳起來,“五百兩?!”


    “嗯。”見薛元濤滿臉難色,師爺壓低聲音道,“大人,我看還是給他吧,就當為自己消災免禍。”


    薛元濤默然良久,才哼了聲,轉頭走了。


    師爺知他是允可,也轉身走了,自去辦理。


    阜洪回到衙門裏時,已經是晚上。


    “查清了嗎?”


    “沒有。”阜洪搖頭。


    “嗯?”


    “這個人,好像隻是一個過路客,前天晚上坐著輛馬車進城的,進城後住在來福客棧裏,我找客棧的掌櫃打聽過,他們隻有主仆二人,連日來走街串巷,似乎,真的隻是準備開店做生意。”


    薛元濤聽罷沉吟,輕輕拈著自己下巴上的胡須,不過他到底小心謹慎,吩咐道:“這樣,你且帶兩個衙役去,作百姓打扮,仔細查看他們的一舉一動,再來報。”


    “是,大人。”


    來福客棧內,嚴思語盤膝坐在床上,腦海裏閃過在肅州城看到的一幕幕。


    為什麽鬧事的百姓們突然消停了?


    而薛元濤的肚子裏,又藏著什麽?


    秦三元站在旁邊,忽然忍不住,掩唇打了個嗬欠。


    薛元濤抬頭看他一眼:“如果困了,去睡吧。”


    “大人……”秦三元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


    “沒事。”嚴思語擺擺手,“正好有些事,我想一個人靜靜,仔細想想。”


    “那,三元告退。”


    且說秦三元去後,秦思語苦不得計,看起來,還是得明日清晨再出去走動走動。


    第二天,店夥計送來簡單的飯菜,主仆倆吃了,嚴思語帶著秦三元出了客棧,可沒走多遠,便感覺身後有人盯梢,他當即停下,走到一個攤子前,佯作細看上麵的擺設。


    背後那雙眼睛一直沒有離去,嚴思語一思忖,索性帶著秦三元進了茶樓子,坐下聽起曲子來。


    眼見著時光漸近晌午,盯梢的人終於忍不住,自己走了,嚴思語抬手讓秦三元湊近他耳邊,壓低聲音吩咐了幾句話,秦三元點點頭,起身去了,嚴思語卻仍然坐在原處聽戲。


    約摸過了兩刻鍾功夫,盯梢的人回來,見嚴思語還在,也就沒在意旁的。


    就這樣,嚴思語聽了一天的戲,眼見著天色擦黑,方才起身整整衣衫,慢條斯理地出了茶樓,哼著小曲兒去了。


    回到客棧中,足等了兩個小時,秦三元方才回來。


    “怎麽樣?”


    “大人,我打聽過了,昨兒個有一批無賴,挨家挨戶上門恐嚇百姓,鬧得百姓們雞犬不寧,百姓們有苦難言,隻能服從州衙的淫威。”


    “原來是這樣。”嚴思語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自古以來,民告官便要承受極重的刑罰,而現在,薛元濤很明顯,已然控製了整個局麵,隻要沒人鬧,事情消消停停也就過去了,倘若自己打馬虎眼,不追究此事,那――


    嚴思語站起身來,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走著。


    現在,他可是站到了兩難之間――一方麵薛元濤是不是貪汙,還沒有查實,另一方麵,就算查實,沒有人出來當被告,那薛元濤的位置還是穩如泰山。


    也就意謂著,所有的風波,都已經平息了。


    那麽自己呢?是繼續調查下去,還是就這樣打道返回京城,向皇帝稟報?對於這樣的結果,皇帝又是否會滿意呢?


    思索了一夜,仍然無結果,第二天起來,嚴思語決定到郊外散散心,一來引來跟蹤者的注意,二來看有沒有別的收獲。


    五月了。


    郊外一片碧草青青,田地裏的麥苗已經開始微微泛黃,嚴思語慢慢地走著,忽然聽田壟之下,傳來一陣十分微弱的呻吟,他蹲下身子一看,卻見溝裏躺著個麵黃肌瘦的婦女,懷中還抱著個孩子。


    嚴思語趕緊叫過三元,讓他把婦女給背了上來。


    那婦女已經命若遊絲,嚴思語也顧不得男女之防,趕緊急救。


    沒一會兒,婦女醒了過來,兩眼仍然顯得黯淡無光:“狗,狗兒……”


    “你先撐著點,”嚴思語口吻溫和,“我已經讓人去尋牛車,把你們拉回城裏。


    婦女像是根本沒有聽懂他的話,隻是黯淡無光的眼瞳裏,流露出一絲微光。


    沒一會兒,秦三元便尋來一輛牛車,主仆倆合力將母子倆抬上車,往城裏而去。


    待到了客棧,嚴思語又令人找來大夫,為其施診。


    大夫仔細瞅了瞅,搖頭:“這不是病,都是餓的。”


    “餓的?”


    大夫的表情很麻木:“如今這肅州城裏,十戶有九戶鬧著饑荒,餓死個把人,也不算什麽稀奇事。”


    嚴思語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讓秦三元付給大夫診費,自己走到桌邊坐定,等著那婦女醒來。


    直到大半夜,婦女方才睜開眼,略略恢複了神智,一翻身,便要向嚴思語下跪。


    嚴思語趕緊止住她,讓秦三元去端飯菜。


    那婦人見了飯菜,渾身頓時像憑添了無盡的力量,撲上去端起碗,竟連筷子也不拿,就用手抓著,大吃大嚼起來。


    可她隻吃了兩把便停下,扶起孩子,用竹筷挾起菜蔬,一點點喂進他口中。


    很快,孩子也恢複了力氣,隻是對眼前的一切很是迷茫。


    嚴思語這才道:“你們是哪兒人?”


    “肅州郡人,家,在方家巷裏。”


    “家裏都有什麽人?”


    “就我和孩子。”


    “孩子他爹呢?”


    “他爹?”婦人一聽這個,眼淚“唰”地就下來了,“他爹……前兩天丟下咱們娘兒倆,獨自逃走了。”


    “什麽?”嚴思語一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天下還有這麽混帳的男人?


    “這也怪不得他,咱們娘倆身子弱,走不得遠路,他出去,說不定還能找條活路。”


    嚴思語聽她這麽說,不由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家今年收的糧食呢?”


    “都,都交了……”


    “交了?一點都沒留下?”


    “是,”婦人垂眸看著地麵,“因為咱們家,去年還欠了衙門賦稅。”


    “去年肅州衙收的幾成?”


    “三成。”


    “前年呢?”婦人抬起頭來,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直都是三成。”


    “既然肅州衙的賦稅如此之重,你們為何不上告?”


    “告?”婦人涼涼一笑,“狀子遞到上麵,全被打了回來。”


    “那就去京城!”


    婦人低下頭,忽然不言語了。


    嚴思語知道,這裏麵定有文章,但估計問這婦女,卻也問不出什麽來。


    “你們且好好休息吧。”他說完,站起身來,走出了客房。


    看起來,肅州的情況,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複雜,該怎麽辦呢?


    ……


    “三元。”


    “大人?”


    “收拾收拾東西,咱們離開這兒吧。”


    “大人?”


    “不要多問。”嚴思語擺擺手。


    秦三元抬頭朝樓上看了眼:“那母子倆呢?”


    “我已經給了他們銀兩,讓他們回家休養一段,再圖他計。”


    秦三元不再說什麽,立即上樓收拾行李,和嚴思語出了客棧,坐進馬車裏。


    沿著彎彎曲曲的石板道,馬車緩緩朝前走著。


    “大人,”秦三元忍不住道,“我們這是去哪裏?”


    “記住,以後在外麵,叫我公子。”


    “嗯。”秦三元點頭,“公子,咱們去哪裏?”


    “新州,那兒離此地不遠,應該能探聽得到一些消息。”


    嚴思語是這樣想的,但事實很快令他失望――肅州和新州看似距離不遠,但兩州之間卻像是隔了道天塹,居然沒有人搞得明白,在肅州發生了什麽事,難不成,薛元濤真能隻手遮天?


    可是他堅信,天下間沒有不透風的牆,任何一樁醜行,必有磊白於天下之日。


    隻是,要如何找到這個突破口呢?


    嚴思語的確是束手無策了。


    也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個人的出現,為嚴思語打開了一扇門。


    此人是個算命先生。


    按說,算命先生這類人物,是江湖上最不靠譜的――專以坑蒙拐騙為生。


    說起來,也是個偶然事件。


    無計可施的嚴思語又開始逛街,一句閑言碎語飄進耳裏。


    “這位仁兄,三天之內,你必會丟財。”


    “你這人,怎麽說話呢?”對方頓時不樂意了――向來算命先生,為了討生活,必定巧舌如簧,百般討好主顧,而這個測字先生,卻觸人黴頭。


    嚴思語便站在那裏,想看個稀奇。


    “我知道你不信,倘若應了我的話,三日後你到此處來找我。”


    “神經。”那人卻罵了一句,掉頭離去,測字先生卻也不惱,隻是摸摸鼻子,笑唱道:“世人皆笑我瘋,我卻笑世人傻。”


    測字先生一邊唱著,一邊邁步朝前走。


    “先生,請留步。”


    測字先生站住,轉頭看了嚴思語一眼:“閣下有何見教?”


    “可否請先生移步?”


    “好。”


    兩人進了路邊一家普通茶鋪。


    “我可否請先生測個字?”


    “你信這一套?”


    嚴思語沒有回答,隻是笑了笑。


    “你且寫來。”


    嚴思語便將手指伸進茶杯,蘸了些茶水,在桌麵上寫了一個“嚴”字。


    測字先生捋著胡須,沉吟良久:“嚴?此字上實下虛,說明尊駕正為一件案子煩惱。”


    “卻是怎麽講?”


    “此案乃閣下心中鬱結,百思不得其解――閣下心知此案隱情重重,卻有諸多顧慮,不敢貿然下手。”


    嚴思語不言語。


    “不過,我倒是可以為尊駕指點一去處。”


    “哦?”


    “天下諸事,皆有跡可尋,尊駕何不溯本逐源呢?”


    “溯本逐源?”嚴思語聽得有些糊塗――縱然他自負才高,可是此時卻發現自己理解力仍然有限。


    “對,尊駕且想想,凡事有來處,必有其去處,如此來來去去,去去來來,方是萬法歸宗。”


    “倒也是。”嚴思語點頭,心中豁然開朗,站起身來衝測字先生鞠了一躬,“謝先生指點。”


    “指點說不上,”測字先生的麵色忽然變得鄭重,“在下觀尊駕天庭飽滿,眉宇間隱有一股正氣,必是棟梁之材,隻是閣下命中還有一大劫,極凶,故此,在下想告誡閣下,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要輕言棄生。”


    “啊?”嚴思語微微一愣――他自思自己位高權重,青雲直上,未料卻有如此一說。


    測字先生卻不肯多言,站起身來躬身作揖,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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