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知道李聖天為什麽會這麽問,因為就算是後世人,不是研究這方麵的也不會知道,這些曆史上同時出現又幾乎同時衰落的大帝國之間,有著看似不太相關,但又千絲萬縷的緊密聯係。


    想到這,我張大郡公從桌子上拿過一支毛筆。


    從查理曼帝國控製的亞平寧半島北端,到東羅馬的君士坦丁堡,再到黑衣大食的巴格達,再到波斯,再到西域,再經過河西走廊,最後到達長安。


    張昭把這些地方,統統用毛筆劃了一條線,將他們連接了起來。


    “這是?這是商道?是從大唐出發的絲路?”李聖天沉思了一小會,他知道張昭畫的是什麽。


    這是連接東西貿易的商道!也是於闐立國的根基之一。


    “不錯!舅父請看,這裏是查理曼帝國控製熱那亞,絲路的西端就在這裏,在這裏,人們就已經能買到大唐的綢緞和瓷器,不過等到了這裏的時候,綢緞等都已經是天價。


    所以很多商人隻是把大唐的綢緞和瓷器當做招牌,售賣的更多的,還是來自黑衣大食的商品。


    等他們賣出自己商品之後,就會把當地商品收購一些,然後運回大食。


    但大食土地貧瘠,他們根本吃不下這麽多的商品,那就隻能不斷的往東運。


    幾經轉手之後,這些商品匯總成為了出現在於闐的琉璃器、香葉、胡椒、肉蔻、橄欖油、三勒漿、毛毯甚至刀劍和甲胄馬匹等。


    等到了於闐,其中一部分會被於闐消化,然後加入一些玉石、葡萄酒等繼續往東運,最終,所有的商品都會到達長安。


    在長安,這些堆積如山的商品,會被擁有兩百萬人口的長安完全消化,就算長安消化不完,還有洛陽,還有隴右、山南、江南、劍南和嶺南乃至整個大唐。


    而在以長安為首的大唐消化了這些商品之後,大唐的瓷器、陶器、絲綢等商品,又會被商人們不斷運走,然後一路踏上再次西行的道路。”


    張昭一口氣說了很多,李聖天也跟著點點頭。


    “沒錯!絲路就是這麽運轉的,當年大唐興盛時,光是路過於闐的行商,一年就有數十萬之多,那時候,可真是興盛啊!”


    絲綢之路,這個十九世紀德國學者取名的商路,遠不是後世人聽起來那麽輕飄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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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在海上貿易興盛以前,全世界最大最重要,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大型商道。


    而且這條商道橫跨十萬裏,可不是一撥行商走到底的,而是一站一站,由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商人接力下去的。


    所以有了這條商道,沿途所有人都可以獲得好處,商人賺了錢,民眾賣出了不需要的貨物,買入了需要的商品,統治者收到了大量的商稅。


    在絲綢之路的加持下,河西走廊可不是後世一提起就是苦哈哈的西北吃沙子之地,而是一等一的黃金通道,唐代敦煌的人口,甚至是後世敦煌的幾倍以上。


    以共和國甘肅為主的河西之地,在唐代的地位等同於後世共和國的廣東地區。


    這絲綢之路,聽著像是個普通的商道,但實際上是一條黃金路。


    “可惜啊!絲路早已不複當年之盛,自天寶十四年安史二賊禍亂天下開始,這條絲路,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恨不能生天寶年間,生啖此二賊之血肉!”


    哪怕已經是快兩百年前的事了,但李聖天提及安史之亂,還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舅父,安史二賊禍亂天下後,破壞的可不隻是絲路!舅父請看,安史之亂後,大唐幾乎就是江河日下了。


    可在大唐衰落的同時,昔年與大唐同時興盛的大帝國如吐蕃、黑衣大食、大秦和查理曼帝國,通通幾乎同時開始衰落,前後不超過一百年,吐蕃甚至國之不存,舅父不覺得這有些太巧合了嗎?”


    一道閃電在李聖天的腦海裏閃過,他哐當一下丟掉手裏的羊腿,眯著眼睛撲到了張昭的地圖麵前,手指順著張昭畫的上絲綢之路一點一點的滑動。


    “二郎你是說,這些大帝國之所以能保持當年的興盛,全是因為他們參與了這一條曠古爍今的絲路,而在絲路衰敗之後,他們就不可避免的集體陷入了衰落。”


    “對!而絲路的衰落,最大的原因就是大唐的衰落,舅父,咱們這個世界,當年共有丁口大約兩萬萬,而大唐,加上黑戶和隱戶,大約就有八千萬。


    這是等偉大的數字!安史之前,八千萬口一年要消化掉的貨物簡直難以計算,所以不管西來多少商品,我們都能消化掉。


    而在我們消化掉這些商品後,又會生產天量的貨物讓行商們販賣到西方,從而支撐起了西麵數個大帝國的興盛。


    您就沒奇怪過嗎?羌塘雪原上六月飛雪,苦寒至極,但吐蕃讚普是靠什麽維持二十幾萬甲士的?


    又是哪來的布匹錢糧鹽鐵,能支持吐蕃軍將跟太宗、高宗那個名將如雲的時代抗衡的?”


    “是啊!日托上的那些吐蕃人,如果不是某常年接濟,早就過不下去了。


    就是其中的貴人,能有碗蜜糖粳米飯吃,一杯紫酒喝,那都是好日子了。


    當年他們是如何支撐那數十萬甲士的?難道靠的就是絲路的興盛?”


    李聖天怔住了半晌,一個他以前從未去思考過的問題浮上了腦海。


    “舅父說的沒錯,吐蕃之所以能興盛,就是靠的絲路興盛,而吐蕃之所以又迅速衰敗,也是因為絲路的衰敗。


    其實安史之後,絲路尚可以維持,但吐蕃人卻做了一件自掘墳墓的事情。


    他們在德宗貞元三年策劃了平涼劫盟事件,此無恥之計雖然消除了大唐西北三將,還殺傷了大唐數百精銳甲士,但其嚴重後果,卻比吐蕃得到的要大得多。


    平涼劫盟後,大唐徹底放棄與吐蕃的會盟不說,更大的影響在於,吐蕃人把自己的言而無信暴露無遺,他們連大唐都敢劫掠,區區行商算什麽?


    自此以後,行商寧願繞道回鶻控製的草原,也不走河西。


    而覺察到河西行商少了之後,吐蕃人做的卻不是盡快展現自己願意維護商道的意向,反倒是下麵的貴族東岱恐以後沒有行商,得到不財貨,幹脆縱容手下士兵劫掠,希望最後撈一把。”


    “這真是找死啊!吾當以此為戒!”李聖天聽到吐蕃人的反智操作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是啊!自此以後絲路斷絕,哪怕吐蕃已經拿下了河西和大半個隴右,但產出根本無法維持數十萬甲士的軍隊規模。


    大量甲士衣食無著,中下層軍官也生活困苦,彼此為了爭奪更多的生存資源,展開了慘烈的內部殘殺。”


    說到這,張昭笑了一笑,“當年太保公振臂一呼,番漢響應的最大原因之一,其實也在於絲路斷絕。


    河西本就不是富裕之鄉,絲路一絕,上下財源枯竭,坐困愁城。


    所以當年太保公舉義,不但漢兒響應,粟特、龍家、達旦、回鶻,甚至吐蕃人自己也都望風而從。


    實在是河西之地已經快要成死地了,打通甘涼,回歸故國的目標之後,其實還要加上重開絲路這一條!”


    張昭笑著說道,李聖天卻如同恍然大悟一般,他目光灼灼的看向了張昭,顯然已經不是把張昭再看做一員勇將,而是當成一個士了!


    “二郎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昔年祖父曾說,我們尉遲家之所以下定決心趕走吐蕃人,實是因為於闐生機已絕,我原以為祖父是說吐蕃人壓迫過甚,原來是因為絲路斷絕啊!”


    說到這,李聖天仿佛摸到了一點張昭的思路,但就是還差一點沒想透,這個喀喇汗的王後,跟張昭的講的這些到底有什麽關係?


    “甥男請問舅父,於闐這些年從絲路收到的商稅,是逐年上升還是在不斷下降?”


    李聖天臉色一暗,“哪來的上升?去年收到的商稅,已經隻有五年前的七成了!”


    “那舅父肯定是以為商稅下降,是因為絲路的行商被高昌回鶻吸引,大量走了北路,所以才會造成南路的行商數量下降?”


    “難道不是嗎?”李聖天疑惑的問道,他就是這麽以為的,所以才會跟曹議金商量,準備兩家聯合將行商盡量吸往南路。


    張昭帶著使團走到樓蘭古城被高昌狄羅達幹仆固承劫掠,實際上就是高昌烏母主可汗對兩家的警告。


    “不是!”張昭肯定的搖了搖頭,“甥男從武達兒那裏拿到了這些年從敦煌過境的行商統計和沙州商稅記錄,去年對比五年前,沙州商稅下降了足足三成半!”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難道是甘州回鶻有變?還是河西嗢末又在鬧事?”


    李聖天頓時方寸大亂,不管是走北路高昌回鶻還是走南路於闐,行商都是從沙州敦煌而來。


    而敦煌的行商數量和商稅下降,這就表明於闐商稅的減少,不是因為都走了高昌回鶻的北路,而是從東麵來的行商,在急劇減少。


    “都不是!”張昭深吸了一口氣,他竟然有點不忍將這個殘酷的現實告訴李聖天了。


    “真正的原因,乃是關中人口凋敝,比之盛唐尚不足十之一二,中原之地幾經戰亂,丁口也大不如前,整個中土,富庶之地,已經開始轉向楊吳和錢越之地了。


    關中殘破,河東、河南、河北也因戰亂動蕩不已,當年關中的十數萬富戶,百不存一,剩下的都是窮苦求生的農戶,他們消化不了西來的琉璃、玉石等物了。


    因為這些無關民生,屬於官員貴族所用,當大唐消化不了西來的商品之後,行商就隻能用銀錢來大唐購買大唐的產出。


    這不但增加了成本,還減少了一路上的獲利,必然導致大唐的絲綢、瓷器價格暴漲。


    而價格暴漲又導致西麵的大食人、大秦人和法蘭克人,也漸漸的消費不起大唐的物產,絲路逐漸凋敝,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而更恐怖的還是錢越、王閩和南漢,因為他們已經開始準備造海船出海,企圖從海上直達大食,日後,恐怕這海上絲路將要取代路上絲路。”


    這才是大恐怖,本來在酒精作用下有些熏熏然的李聖天渾身冷汗如雨而下,頓時就清醒了。


    這要是淮南、江南、嶺南之地造大海船出海,絲路全歸於海,那於闐就完蛋了,沒了絲路,金國何以為存?


    “二郎既然知道這些,定然是有解決之法是嗎?快說來給舅父聽聽!”李聖天一把抓住了張昭的手,眼睛滿是緊張。


    張昭歎了口氣,曆史上就這樣,於闐在常年與喀喇汗纏鬥之後,又因為路上絲綢之路的斷絕,活活被耗死在了昆侖山下。


    “舅父,此乃大勢,非人力能救!但是卻可以設法將其延緩,安西、河中沒法可救,但於闐金國還有機會!”


    李聖天開始聽張昭說非人力能救,已經臉色慘白,但後麵又緊接著又聽到了於闐能救這句話,幾息之間,卻好似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似的,他正襟危坐看著張昭。


    “請二郎教我!”


    “願為舅父分憂!”張昭也正襟危坐回了一禮。


    隨後他扯下一張黃麻紙,然後在用毛筆在於闐下方畫了一個南亞次大陸的地圖。


    “舅父,這裏是唐玄奘去過的天竺諸國,這裏氣候炎熱,但是卻物產豐富,稻米能一年三熟,各種瓜果蔬菜,香料遍地。


    其西北又生長一種名為棉花的植物,可用來製作衣物、被褥等,比麻布、葛布保暖十倍不止。


    更兼其民暗弱,又有婆羅門教將天竺之民分等統治,極易治理,這簡直就是天賜我大金國的糧倉寶庫啊!”


    說著,張昭徹底興奮起來了,去印度當老爺,恐怕是後世好多喜歡曆史,喜歡地圖開疆中國男人最喜歡的事情了。


    多好的殖民地啊!怎麽就落到帶嚶這種下三濫貨的手裏了呢?咱祖先怎麽就不知道殖民印度呢!


    這不就來了嘛!


    張昭興奮的對著印度大陸指指點點,“舅父請看,若是我們能攻下馬爾亦囊(費爾幹納),咱們出了穀口,可以在波斯薩曼國這裏找到一條通道順利抵達天竺。


    除此之外,咱們還可以從蔥嶺守捉故地這裏翻越雪山下去。


    此兩麵夾擊,隻需數千甲士,天竺必然臣服,到時候,咱們一邊可以從天竺掠奪大量的財寶,一邊還可以把天竺之民擄掠走,因為他們極為恭順,是最好的農奴。


    咱們把天竺人弄到馬爾亦囊去開墾耕種,再把咱們自己人分封去當領主,形同大唐府兵製,實乃喀喇汗的伊克塔貴族,一人給地數百畝,使其永鎮一方。


    若有一萬甲士並數萬自耕農輔兵屯住馬爾亦囊,把穀口一關,就誰也奪不走了,而且有天竺來的農奴世代耕種,咱們的勇士隻要代代練武就行。


    人口繁衍多了,就把子孫送到天竺去當老爺,或者去攻打薩曼波斯,農奴沒了,就去天竺劫掠一波回來。


    同時還可以開辟商路,把天竺的甘蔗、棉花、香料、運回於闐和河西乃至大唐。


    再從大唐運出絲綢、瓷器等,咱們還可以教他們喝茶葉,再把茶葉也賣過去。


    如此周而複始,不斷的吸天竺之血,壯大自身,就算大絲路斷絕,但咱們這個從天竺到長安的小絲路,足可維持!”


    這其實就是張昭給河西和安西開的藥方,陸上絲綢之路斷絕,幾乎已成定局,但他可以開辟一條小絲綢之路,或許以後會被叫做棉花之路。


    因為現在的主要問題就是關中殘破之後,已經無法消化來自西方的奢侈品。


    消化不了這些西方的奢侈品,雙向貿易的絲綢之路就變成了單向。


    所以張昭要在印度種棉花,這玩意屬意大眾消費,不需要勳貴豪商官員階層去消化。


    除了棉花以外,還可以把印度的各種香料乃至原始蔗糖賣到安西、河西和關中。


    關中則把綢緞、瓷器、陶器、黃泥脫色後的蔗糖賣往印度。


    從而盤活整個這一條路,如此這般,有了這條商道,才能延緩安西、河西特別是關中的衰落。


    一切的戰爭,最終打的就是後勤,有了這些錢,張昭才有資格東出而爭天下,才有底氣重建華夏。


    “我明白了!好謀劃!二郎眼光長遠,舅父遠不及也!”李聖天撫掌大笑。


    “我明白了!這事我幹不成,我腦子不夠,你叢德表兄更不行!能幹成這事的,隻有你張二郎,隻有你有這個能力!


    難怪你要收納了喀喇汗的王後,因為她身負馬爾亦囊穀口東曹和蔥嶺故地克孜庫爾幹人兩族王室血脈,你想用這個女人去撬動這兩族為之所用!驅使他們為前驅吞並馬爾亦囊,控製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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